第一次将“那个东西”宣之于口,是她在三岁半的一个黄昏。
在她们家还没搬到城里来时住的那个小镇里,家家户户住的都是八十年代统一建的红砖楼房,镇政府也不例外。她们家在镇政府大院家属楼的第五层,阳台是开放式的,用一条条水泥栅栏围着。一只幼儿的细肥的手指出了栅栏外,是她在问她年轻的妈妈,那边是什么。
她妈妈从学校下了班,急匆匆的把她从隔壁奶奶家领回来,又急匆匆的弄饭,此时正端着一碗鱼汤泡饭追在她身后。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除了小半轮还没掉下去的落日,和被落日映照得乱七八糟的冷红色晚霞。
“什么是什么。”她妈妈敷衍着问,一边举起一满汤匙的饭,“快快,快把饭吃了。”
“那个。”她固执的,不肯把手收回。
她妈妈又望了一眼,这一眼间,方才的小半轮落日也掉没了,只剩晚霞。
“那是晚霞。”
“那这边呢。”她转过身,还想继续指,被她妈妈一把捉了回去。
“也是晚霞。”她妈妈把她放回屋子,又回身把阳台门关上。
“快吃快吃,妈妈等下还要去上晚自习,还要给你洗澡。”
合起来的阳台门,一半是漆成蛋壳青的木板,一半是喷成艳绿色的纱窗。纱窗上有一两个被烧出来的大小不一的破洞,都用胶布贴着。这张门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她妈妈急急忙忙的声音和动作都透过门传出来,而阳台外面空荡荡的,像她一样无动于衷。
只是知道了“那个东西”叫晚霞。
到好大了才发现不对。从前图像传播不便的时候,大家用纸张和口头交流,因此把错的东西和正确的描述对上也不很困难。直到上了初中,进入一零年代,教室里装上幻灯片放映机了,老师上课开始讲究图文并茂,大家渐渐开始有了智能手机,才猛然发现别人的晚霞和她的不是同一个。
“你看那是什么。”她用胳膊肘戳同桌的男生,一边偏过头去看窗外她那无处不在的“晚霞”。
那男生是个听课要紧的人,随着她往外边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便转过头去不再理她。她顷刻有股不上进学生的罪恶感,于是知趣的息声了,直到下了课,教室里头的人声鼎沸起来了,她才又推了推他,问外边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他不耐烦的,问了一句当时和她妈妈一样的话。
“就那个啊。”她抬起手遥遥的指向天边。
男生见她说得认真,身体倾斜着朝她这边偏过来,顺着她手臂的方向看过去。
“你说云?”
“不对,在云后面。”
“天?”
“还要后面。”
他奇怪的看她一眼,以为她说什么捉弄人的考题,坐正身子谨慎的说道,“宇宙?”
再迟钝也发现不对。
男生见她久久不答,又倾身朝她这边偏过来,似乎是想提醒她,也似乎是想再看一眼天边被她指着的不存在的东西。就是这一偏出了事,教室前方一个男生忽然操着他变声的鸭嗓大叫了起来。
“快看他们两个!”
那男生站在讲台后面,像老师上课点出不认真的同学,他义正言辞的伸手指向这对凑得过分近了的同桌。当全班同学都顺着他的手看过来时,正好逮住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此时她伸出去的手刚刚收回,而他偏过来的身子却还没坐正。于是他们便看到她和他毫无理由的靠在一起,状似亲密。眼睛捕捉到的瞬间像被抓拍的照片一样容易扭曲,但比照片更可信。
从此就都知道他们“有关系”,哪怕之后的三年他们很少再讲话,也只当他们是后来是分开了,当时一定是真的在一块过,毕竟是大家都用两只眼睛看见了的事情。
那上课认真的男生心里对这一段无事生非的关系如何做想不得而知。无论如何,那一天对她来说相当重要,天空中那一层凹凸不平的米灰色的纹饰状的东西不再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忽然对她有了意义,因为似乎没有别人能看到。也许是和云和天一样寻常的东西,她想,但因为只有自己能看到,便蒙上了奇异的宿命般的色彩。
在高中学校的阅览室她知道了有一种病叫通感症,患病的人能感受到旁人感受不到的东西,有人能在数字上看到颜色,有人能从词语上闻到气味,还有人看到画面就听到音乐。她觉得自己和这个病有一点像,但还是有怀疑,因为通感常常来自联想,而她并没有相应的对照物。也尝试过想用智能手机拍下来,但无果。唯一的成就是在作文考试中很详细的描写过,被称赞具有想象力,可惜的是老师当时的问题她至今无以作答。
“你写这个是为了表达什么?”
除非她知道它出现在那里是为了什么,淡淡的,天色不好的时候她猛一抬头甚至以为它突然消失了,天色太好的时候又亮得发光,让她根本不敢抬头。这层东西显然是实质性的,在雾一样流动的风啊云啊后面巍然不动。
但如果非要追究意义的话,唯有其中的纹理值得商榷。在一个天色正好又少云的下午,是在上大学后了,她躺在宿舍门口的草坪上望了很久,终于确定那是一只眼睛。像石雕一样粗朴笨拙的眼睛,言简意赅,周围是迷宫状的纹路,继续延展直至消失。眼睛藏在一切的中间,如此不明显,但只要找到了一次,下次再看到就熟门熟路了。
总算一切都有了决断。知道天上有只眼睛对她是有帮助的,至少也是极具象征意义的。比云遮雾障的不明物体有用得多。她开始感觉一个巨大的真理在朝她招手,如果说她没有打开掌握宇宙秘密的大门,至少也摸到了钥匙。而且这扇门是独独朝她敞开的,她感受一阵颤栗,被选定的快乐。她不敢相信一切的真相一直以来就在她的头顶,而这份只给她一个人的眷顾她到现在才发现。
但为什么天上会有一只眼睛?
她在晚自习下课的路上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的初中同桌。
当时不苟言笑的男孩子看到她很大方的打起了招呼,仿佛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低头避过的尴尬少年期。两个人决定顺道走到校门口去,因这最近新发现的雀跃,她再往从前回顾完全是一种优越的眼光了,尤其是想起那个引起误会的插曲。她很想再指着“眼睛”给他看一看,因为是天黑所以作罢了。
显然他对她显出的过分的高兴会错了意,再次来她宿舍楼下的时候,他浑身洋溢着一股荷尔蒙影响下的振奋。而她呢,她觉得一切都是旨意,刚好在她发现“眼睛”的时刻,刚好是那个曾经见证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独特性的人,这一切没道理是巧合。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因为她很顺从,毕竟是有天意。一直到她第一次到他家见父母的时候。一开始都寻常,他家住在一个僻静社区有历史的楼里,她一见就心生亲切,因为和她小时候住的红砖楼类似。他父亲严肃,但面对她看得出认真对待的客气,而母亲温柔,吃完饭就拉着她看相册,找那些尤其是他小时候的幼稚照片来看。
“这是他当时最喜欢的鞋。”她指着一张照片说到,照片里的他大概三四岁模样,脚上穿着双粉红色的帆布鞋,两侧各有两道白色的斜杠。在当时那个年代确实是很时髦的,她看了大笑,取笑他小男孩爱俏。他在一旁不好意思的要抢照片。
他母亲看气氛热闹,又继续说起他那双鞋。说刚买的时候他爱得不行,只恨不能吃饭睡觉都抱着,但小孩子脚长得快,那双鞋他没穿多久就穿不下了,闹了好久,直到她把鞋藏了起来,他看不见了才忘了这事。
“现在还在我们家呢。”他母亲说着起身,去鞋柜里翻了好一阵,拿出来半个巴掌长的一双小鞋,做得结实精致,粉红色的帆布至今还是很干净,只是大概太久没见天日,有股轻微的霉味。她拿过来端详了好一阵,觉得很稀罕,因为她们家搬过好几次,她小时候的这些物件都遗失了。
事情发生在她辞别之后。他母亲还跪在地上整理那一堆鞋,而他陪着她送了出来。她习惯性的抬头往天上一看,却被惊得浑身往下一坠,他连忙伸手兜住她,她很想指给他看看,像在初中的教室里那样,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睛”不见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眼睛”比随去随来的云和日夜轮升的日月都更可靠,它不变动不消失,缺点是也没有解释。但就在她感到快要破译的时候却消失了。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在晚上她更难找到“眼睛”,但往常总能看到一点轮廓,或者感觉得到,有一种呼应,但今晚是什么也没有。一定是有原因,她想,既然已经确认了“眼睛”和她的人生有关系,那“眼睛”的变动必然也和她人生的变动有关系。
唯一的变动就是去见了他的父母,换言之,唯一的变动就是她将要结婚。
结婚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想,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最重要的是,对“眼睛”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是意味着丧失独特性,她结婚后会变成妻子,变成母亲,总之是变成原本不存在她身上的一个人。
这一个人可能根本不是她,不是这个从小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的她。当她是一个纯粹的人时,当她纯然只是她自己而不扮演任何附属身份时,她被选中了。而当她决定跳入地球上成千上万的某一个庸常的人生循环时,她被放弃了。
她决定留出一天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第二天她什么也没干,只隔一会就去外面检查“眼睛”有没有重新出现,直到天黑都没有。睡前她打了个电话,向他提出分开。次日早晨,等她再睁开眼,外面明晃晃的,像拿着大灯照白布,她冲出去,费劲的往天上看,或许是有些错觉,但总觉得那“眼睛”里带点笑。
回来了,她瘫在床上长舒一口气,宇宙的指示,她生命的意义。
大学毕业后她也拒绝去找工作,那是又一个套子,她认为,如果一天要把八个小时都花在无意义的劳动上,她不会再有时间和心力花在“眼睛”上。况且“眼睛”也不会赞同,她被准备好的应该是更崇高的人生命运。她一个朋友听了嘲笑她,说她不谙世事,现在哪还有一天只工作八个小时的好差事,她说。
一年两年,她住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天气好的时候就出门观察“眼睛”,她看了很多神学宇宙学方面的书,却什么也搞不懂,最终宣布她的“眼睛”不隶属于任何现存的解释范围。
她父母终于忍不住,把她送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当然宣布她多多少少有一点病,一方面是出于性别主义方面的问题,他说,现在年轻人太容易被性别对立的思想毒害了,尤其是年轻女人,总以为要她们结婚是在害她们。而年轻男人呢,总以为女人不和他们结婚是在害他们。另一方面是出于阶级矛盾,现在的工作制度和收入分配实在是太不合理了。坐在他对面的她父母听到他开始说工作不好,脸色一变,几乎要拂案而起。他忙转了话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太经不起考验,不舍得努力,吃不得一点苦。她父母这才脸上好看起来,决定让她就在这里治。
看了这个医生近半年,她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由她爸爸作主,又换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开始让她吃一些药。吃了几个月,她浑浑噩噩的,被她妈妈劝着要出去找工作,也就真的答应了,后来果然在一家超市找了个整理货架的工作。她父母当然不愿意读了大学的女儿在外面干这个,不过好歹是个开始。
既然“病”好了,她父母想,或者也就不用再吃药了。还没等到决心给她停药的时候,就收到了她出车祸的消息。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班时分,她的同事们都急急忙忙的,赶着回去过周末,路上的司机和行人也归心似箭。她看所有人都有个什么事情要去做的样子,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有个悬而未决的事情。
就在马路中央,她站着不动,想起来她开始吃药就忘了的事情,她那只还未得到任何解释的“眼睛”。她几乎是手足无措的,慌忙抬眼睛去寻,但是没有,“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直挺挺的往后倒去,刚好撞上一辆小而敏捷的摩托车,后者正试图从她背后钻过去。
在医院醒过来,她一直胡言乱语什么“眼睛”“宇宙”“指示”之类的事情。
医生问她父母她这种状况出现多久了,她爸爸支支吾吾的,而她妈妈不顾丈夫按着捺着的,把她自和男友分手之后出现的一切不正常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样,医生沉呤着,向她父母保证一切交给医院。她妈妈得到宽慰,如释重负,她爸爸则相反。果然,刚好一些她就被安排转了院,转到他们市的四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去了。
“我们要对社会的安定负责,不可能让你女儿这种隐患留在家里。”
精神病院的家属探望是有时间规定的。
她妈妈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特意打扮得很精神,做了头发,还抹了口红。她怕女儿在医院里受人欺负,想装扮得贵气些,但因为眼光拙劣,反而尽是破绽。
尽管做好了一切准备,见到她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倒不是不好的那种吓一跳,相反,她在里面似乎是很舒坦,脸圆了一些,身上也胖了,面上带点精神病人特有的安详。但正是这种安详让她妈妈觉得害怕,这安详使她完全变了个人了。她不折腾但也不灵气了,现在她乖敦敦的,说话做事都比常人慢一拍,但又比从前正常有条理。
“你是不是想见他?”她妈妈提起了他的名字,她始终认为她变成这样是因为和他的分开。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也不好去打扰人家,她妈妈前阵子才听说到他结婚的消息,似乎新娘已经怀孕。
告别过探望的母亲,她回到自己的病房。她的安详不全是因为药物和治疗。她在桌子面前坐好,仰头望着天,那只重新出现的“眼睛”静静的,似乎是在守望她。于是她知道自己是在该在的地方。
她在精神病院呆了三年,其实早可以出院,但她拒绝了,她不愿意离开,因为“眼睛”没有下一步的指示。她的主治医生知道她从前的情况,知道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也许正中她的下怀,特意找她谈话。
医生办公室有两只时钟,一只挂在墙上,是电子的,另一只摆在桌上,是走表的。
“你不能只顾着现在而不想将来。”他说。
“我正是因为只顾着现在才能继续活着,要想解决将来那就只有死,没有比死更适合整天想着将来的人了。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是想体验现在。”
她妈妈在那天死了。
她现在做什么都要先检查一下头顶有没有“眼睛”,哪怕是在出院奔丧的时候。
没有,在那个奔丧的下午“眼睛”再度消失了。她没有犹豫,返身就往回走。她不能去,她想,这是“眼睛”的意思。
但回到病房她的“眼睛”也没有出现,事实上,是再也没有出现。
后记:
鞋
他三岁的时候有双最喜欢的鞋,他妈妈以为他这么喜欢,是因为鞋身是小男孩少见的粉红色,但其实是因为鞋底的秘密。
他的鞋底乍一看上去只是花纹而已,米灰色的凹凸不平的繁复花纹,寻常的防滑设计,没有任何特别意义。但如果你仔细看,可以看到中间的花纹很像一只眼睛,只有左脚有,右脚没有。
这种初级的联想让他着迷,他到哪里都想穿着他的鞋子,直到他的脚长大,他再也穿不下那双有眼睛的鞋子。他很伤心,哭了很久,他第一次感受到因为成长而被剥离的特权。他开始正式进入人被社会化的进程,其实就是身上那些天赋的自然化的神秘属性被剥离的过程。
此后他有好一段时间忘记了那双鞋,直到那天他第一次带她回家,他妈妈为了逗人开心,拿出来当他的儿时趣事讲,他才知道原来这双鞋一直都在他家的鞋柜里面。
她们相处得很融洽,她走了之后,他妈妈说鞋子有一点霉,没有放回鞋柜,而是在阳台上晒了一天。傍晚,他妈妈把鞋收了起来。正当他看到她跪在地上费劲的往鞋柜里面塞,走上前想要帮忙的时候,她的电话打过来了。
他们的分开是莫名其妙的,尤其是她在之后出现的精神异常,让一切显得像是他的过错。
大概是她进精神病院前的一阵,他再次带回家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孩。令人惊讶的是,他妈妈竟然又拿出了那双粉红色的帆布鞋,和那个女孩讲起了他小时候关于鞋的趣事。他站在一旁,惊觉不管他后来有怎样的人生,他妈妈永远最怀念他那个时候,那个她可以控制他所思所爱的时候。
那双鞋又在外面放了一阵,什么时候收进鞋柜的不得而知。他再次看到它,是他的儿子快三岁的时候,小朋友爱东翻西找,一次拜访爷爷奶奶家的时候,自己从鞋柜里翻了出来。他儿子一看到就想往脚上套,奶奶在旁边笑得前扑后仰。他忽然冲上前,一把抢过儿子手上的鞋子,从阳台上扔了出去。
他们家住的楼房还是上世纪建的那种红砖楼,阳台是开放式的,用一圈被磨白了的水泥栅栏给围着。正是傍晚的时候,一滩猩红的余晖在水泥地上流着,忽的从上面划过去一道暗影。屋子里面传出来一阵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