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4年秋,素白寡粥的一天,她带我去下地。
她把我安置在地头旁的树荫下,自己去侍弄庄稼。阳光正烈,透过树叶的缝隙一点一点洒下来,在我身边落成亮亮的斑点,我顺着光线向上看去,刺的眼睛疼。
她佝偻着腰在锄草,不吭不响地。直到正午,她都没有停下过手中的活儿,我又热又饿,远远地喊她几声,没有回应。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放下锄头走过来,大声呵斥我:不许哭!
我被吓住了。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坐在我旁边。盯着远处,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肃穆凝重,让我感到可怕。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回家吧。
我被她拽上车后座,她载着我,在路上颠颠簸簸,几次差点倒下,她丢了神一样。
那年我九岁,刚刚失去了父亲,她刚刚失去了丈夫。
2
她是一个人在异乡看着本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丈夫丢下她们娘儿俩离她而去的。她带着父亲骨灰回家的时候,脸色寡白寡白的吓人,嘴唇干翘着一层皮,两个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头脱了相,可安葬的时候她硬是憋着一滴泪没掉。
出灵那天,她让我抱着父亲的遗像,我害怕不敢抱。她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说:“那是你爹,你不抱谁抱!”
我不敢再哭,抱着父亲的遗像送了他最后一程。多年后我长大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她最大的遗憾是当年没能带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她说父亲临别前最后的遗言是想看看我。
她后来时常自责,说自己对不起父亲,连他最后的遗愿都完成不了。
“当时要是有你一张照片给他看看也好啊,他也不会走的那么不甘。”她噙着眼泪对我说。
我知道她没想到父亲会伤的那么重,更没曾想过父亲会离开我们。所以父亲安葬的时候她一定要我抱着父亲的遗像送他最后一程。
后来她拿着父亲的照片带着我去照相馆,问能不能把我们三个照到一张相片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洗了很多张照片,晚上做了一桌子父亲爱吃的饭菜,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守了一夜。
后来那些照片她自己留了一张,其余的都烧在了父亲坟前。
面对生活的坎坷,她从未低过头。她要强,说做人要想做到人头里,那眼泪就得吃到肚子里。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她一个人抗下了所有的苦难,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用自己的日夜辛劳撑起这个家。
父亲走了,她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我温暖强大的保护罩。
3
她十八岁和父亲订婚,在二十五岁时生下我。
因为穷,她等了父亲五年。
“自行车是你姥娘陪嫁过来的,家具是你姥爷给做的,你爹给的彩礼都不够买自行车的。”她说着这些的时候一脸幸福和骄傲。
“那你肯定是看上我爸了,要不咋这么下本?一见钟情呀!”
她脸上盛开一片晕红,说:“瞎说什么。”
我说:“那我爸以前肯定长的很帅?”
她撇嘴一笑,说:“哪里好看,呆人一个。”
“但他最勤快,到你姥爷家就不停地干活,你姥爷姥娘可欢喜。看着可老实,但实地里心可细,会疼人,不让我干重活粗活,我说个话都能记心里。生你的时候,月子都不用你姥娘伺候,他都能把人伺候的舒坦。”
我咯咯地笑,说,看你把我爸说的这好。
她抖抖手想打我,被我躲开了。
旋即她脸上丢了笑容,眼圈泛红。我怕再把她扯回伤心事,紧张起来,说:“不说了,我饿了,你去给我做饭吃呗。”
她转过身,用衣袖偷偷抹掉眼泪,踱向厨房。
4
命运不公,带给她的总是苦难,但她却说自己不怕,要和命运斗一斗。
她兄妹五个,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唯她一个女子。本应是最受疼爱的孩子,可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重男轻女的农村,便成了最吃苦的孩子。
我九岁那年哭,她训斥我:“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为家里做饭,你都九岁了还有脸哭!憋回去,有泪往肚里咽!”
我九岁以后就真的很少哭了,每次我想哭的时候都能想起她那句“憋回去”。
我时常会想象她在年幼时做饭的画面。
低矮昏暗的厨房,小小的姑娘掂着脚踩在板凳上,把地瓜饼一个一个地贴在锅底。匆忙跳下去锅底添加柴火,然后再折回板凳上用锅铲小心翼翼的把地瓜饼翻个,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地,随着锅铲的翻转一滴一滴落在锅台上。片刻后,把烙熟的地瓜饼盛出,招呼弟弟们趁热吃。然后她开心的爽朗的笑声伴着缕缕炊烟从熏得深黑色的烟囱漫散在天空。
她说自己想要读书,可那时家里的负担本来就重,农村又是封建思想,姥姥姥爷更不愿花钱让她上学。
她终究没能拗过穷困和偏见。
她给我讲,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站在教师的窗户旁听老师讲课文,可是又听不懂。后来家里的活计越来越多,算是彻底断了她想读书的念头。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总是对此事念念不忘。她心有不甘。
我对她说:“你那么聪明,要是上学的话,肯定能考上大学,那就能在城里过活了。”
她白了我一眼,说:“那还能有你?”
“那可不一定,咱俩有缘分,不管你走到哪我都在你肚子里。”
“就知道贫。”她笑的合不拢嘴。
“那你不怨姥爷姥姥?”
“怨,咋不怨,一开始怨的狠着呢!可咋还能一直怨么,那可是自个的亲爹娘哩。”
她这辈子,行孝至尽。
她怀着我的时候,姥姥得了癌症。她去医院照顾姥姥,姥姥不让进病房,说怀了孕照顾将死之人不吉利。
她不理会,照常给姥姥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姥姥让舅舅们把她赶出去,她瞪一眼舅舅们没有一个敢动唤的。
姥姥流泪,说这辈子生到这个家苦了她了。她给姥姥擦去眼泪,说:不苦,这是我的命,我认。
“算命先生说了,是个男孩。”姥姥说。
“我可不重男轻女。”她说。
“女娃太受苦,该是个男孩,以后孝敬你。”
“嫌我我不孝敬你们?”
“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好好地过生活。”
“你也是,下辈子别再受罪了。”
我知道,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在心里早已对当年宽宥,剩下来的,唯有爱孝。
5
姥爷病重,她给我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哭腔。
她的哭对我触动太大了。
小时候,她在我眼里就是超人,天塌下来都有她顶着,我觉得我能永远在她的庇护下长大。
我还记得某一年的冬天深夜她给羊接生,天气太冷,她怕小羊活不下,就在屋里生火给羊取暖,后来火苗点燃了屋子,她一个人不慌不乱的爬山梯子提水灭火,灭完火又安置好小羊,然后把烧的黑黢黢的羊圈收拾干净,换掉脏乱的衣服洗干净脸上的灰烬,对我说,没事了,去睡吧。
那时候的她,给我留下的总是坚强和勇敢。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逐渐长大,她也逐渐老去,我也明白了早年间她的坚强是有多么不易。
在那一刻,我想我们的身份应该替换一下了吧,坚强的那个人换成我吧,让她变的柔软些。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光景已不再像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长大成人,她亦两鬓霜白,不必再如当年那般强忍泪水、故作刚强。
我处理了手头的工作,赶回了家,在医院陪着她照顾姥爷。她不认字,我带着她去办各种手续,晚上就睡在病房的板凳上,那是我第一次在医院过夜,很晚的时候,她说自己有点害怕,我的心有点触动,抱了抱她对她说,没事儿,这不我在呢么。
二十多年了,现在换我来做她的保护罩吧。
6
某一天的深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几十年前,遇到了年轻时的她。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笑的眉眼如画,年轻如水。脑后的秀发烫了发根,微微向后卷起,知性而优雅。
她对我俏皮的笑,问我来做什么。
我对她说,上帝派我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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