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后

（本文原创非首发）

1.

那年初雪，皇后穿着喜服，赤脚跳了人生中最后一支舞。

台阶下平日里那帮总爱吹胡子瞪眼的白发老臣痛哭流涕，吴毅成却哈哈大笑。

“早就听闻何家大小姐舞姿动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皇后面色平静，定定看向他：“你说过，只要我跳了，你就放了他们。”

吴毅成笑得更肆无忌惮。

“我既然说了，就一定做到。但是我又有个想法，你若愿为舞姬，我就饶了这狗皇帝一命，还让他贴身侍奉，如何？”

“你！放肆！！”皇后瞪大了眼，一双杏目全是羞耻恼怒。

“放肆？哈哈哈哈……我还能更放肆！来人，把这狗皇帝给我砍了！”

“皇上！”

“皇上啊！”

一众老臣哀呼出声，却大都不敢动。几个硬气的官员想往前冲，却被旁边的兵将一剑抹了脖子。

只见空中一道血柱飞过，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断了气。

“皇上！”皇后也哀呼一声，一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今日原本是她大婚之日，却不想她竟直接丧夫。

我站在吴毅成身后，想不顾一切冲过去扶起她，她却微不可见地对我摇头。

吴毅成起兵谋反，拿下了整个京城，如今满朝文武大臣，包括四品以上官员家中的女眷都被聚集到了这里。

他对着皇后放话，只要她去掉鞋子当众惊鸿一舞，就放了这些官员和女眷。

明知这是羞辱，但皇后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点点雪花漫天飘洒，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起舞。

“自即日起，朕为帝王，诸位臣工可有异议？”

李氏江山，真的完了。

这几个字在所有人脑中炸开，不知谁起的头，顿时人群中居然一片低咽。

皇后摔下来伤了腿，却依旧挣扎着站起来把背挺得笔直，对着下面的人开口：“吾自当追陛下而去，诸位臣工，各自保重。”

说罢，不等旁人反应，拔下头上的金钗直直刺入自己心口。意识逐渐涣散，最终重重倒在了地面。

“皇后娘娘！”

“皇后！”

“皇后啊！”

又有大臣悲呼。虽然只做了半日皇后，此刻众人却认定了她。

吴毅成没想到皇后这般决绝，不等下面的人反应，立刻又问：“尔等可降？”

“有次中宫，为我朝之幸啊！”一位大臣含泪高喊，直直撞到了旁边侍卫的剑刃上。

“太傅大人！”

“苍天不公啊！”

许是激起众人心中的满腔忠义，不少人选择撞剑而亡。

我攥紧了藏在袖里的拳头，浑身有些颤抖。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家中只是六品小官，今日他特意接我过来，告诉我要给我一个惊喜。

原来这就是他的惊喜。

我与他定亲之时，他还是户部侍郎家里不受重视的表公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知晓他在那里生活不太如意，想着毕竟要共度余生，平日里也给他做过许多荷包鞋袜，每次他都笑得很满足。

死了七八个大臣，其余人则跪在地上，选择了屈服。

他拉起我的手，依旧是以前那副求表扬的样子：“芙儿，以后你就是我的皇后。”

我这会儿心里完全是不可置信，还充斥着恐惧和几分怨恨。

我虽是六品小官家的姑娘，私下里却和皇后关系匪浅。

她是国公府嫡女，两府门槛差距甚大，所以我与她多是书信来往，就连我爹娘都不知晓。

那年我去寺里上香，恰好遇上被土匪掳走逃跑出来的她，那时候她看上去浑身狼狈，我把马车上另外一套衣服让她换了上去，以后便有了联系。

一番接触下来，我和她极为投缘，她也不嫌弃我出身低，一来二往就成了好友，还对我帮助良多。

家中有事遇到事情，都是她暗中帮助我们，只是我没把我们的交情告诉别人，府中除了爹娘还有几个叔伯亲戚，爹向来厚道藏不住话，难保会有人起了别的心思。

手被他拉起，我不敢反抗。

皇后希望我能活下去，我自己也想活下去。但是她就这样离世，我有些接受不了。

“成……成哥，你……”我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男人，明明是那个艰难生活的纯善少年。

“芙儿，我说过，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2.

我呆在原地。我好像知道皇后遭受的羞辱从何处来了——我跟他说过，何国公府嫡长女舞姿动人，若能一睹，此生无憾。

这原是我跟他说过的玩笑话，他却以为我是羡慕，所以把他们这种豪门贵胄的高高在上踩了粉碎。

那他为何造反？又如何做到的？我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从来到皇宫的那一刻我就察觉事情不简单，站到他身后之时心中只剩下恐惧。

也许是被吓到了，也许是被刺激到了，我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我还是成了皇后。

我们陆家一朝升天，叔伯祖母逢人便夸我如何如何好，即使那日旧臣死伤很多也不影响大局，总有一心往上爬的人。

看着昔日少年黄袍加身，我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

他和以前一样待我很好，可以说我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摘下来。

如此作为，若不是我夜夜在梦中见到那日何皇后的哀戚，我怕是要以为那日他的凶狠狂妄是我的错觉。

她确实舞姿倾城，但我早已见过多次，而且她那日的惊鸿一舞，恰好还是我所作。

这日他来看我，我还是问出了憋了许久的问题。

“你为何要夺李氏江山？”

他静静看着被我躲过去的手，眼神明显暗了暗。

那日的景象重现在眼前，我心中仍有几分胆怯，但我不能退缩。

他见我不肯被他拉住，也没勉强，径自坐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并不意外我会问他这个。

“杀父之仇自该奉还，他冤死我父，我夺他江山，有何问题？”

我被这话惊得猛地站起来，低声呼道：“杀父之仇？！”

“七年前江南舞弊案，我爹遭奸臣构陷，他不分青红皂白斩我双亲，我杀他有何不对？”

我默了默，没答话。那件事闹得极大，他正是因此才不得不借居在户部侍郎府上，还遭受许多白眼。

半晌，我声音微颤：“那皇后又有什么错……”

“她嫁给那人，难道不是错？芙儿，你说过想看她起舞，我记得的，我让她给你跳一曲，有何不可？作为交换，我也放了那些大臣和家眷一条生路啊。”

屋子里明明烧了地龙，我却觉得手脚冰凉。作为交换……他居然说这是交换？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那日在场至少三百余人，他居然说这是交换？难道皇后不舞，他便要杀了所有人来泄愤？

什么复仇，什么应该，明明是他因为长期遭受的冷遇变得嗜杀成性。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夫君。

明明之前好好的，他心性纯良，坚韧不拔，还有一丝怯懦。

他见我没反应，云淡风轻的面孔染上了一丝阴鸷。虽然他掩藏得很好，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心里一凉，强迫自己冷静。是我天真了，仗着他对我的情谊，便觉得我不会有事。

他不想跟我纠缠这些，只淡淡开口：“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休息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感觉自己后背像是被汗水浸湿了一般，俯在桌上喘气。

侍候的下人早就被他遣退下去，看着这空荡荡的宫殿，我有些想哭。

怎么就成了这样？

我看得清楚，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戾，若不是我在他心里还有几分地位，他是真的想对我动手的。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且不说何姐姐的死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就算没有这个，我也不能再跟他生活下去了。

为她报仇的事，这些日子我也看清了，我没那个实力，暂时也下不去手。更何况今日这事也让我意识到，就是一直保全我自己，都是个问题。

他现在心里有我，我却不敢肯定他以后心里都有我。倘若哪日他纳了众多妃嫔，我该如何？就算他一直待我如初，几十年后我又有何颜面面对何姐姐？

报仇之事大概是不可行的，但是我想离开这里。

3.

说实话，我心里很乱。我不愿相信我那个不受人重视却单纯良善的夫君居然不声不响造了反，还羞辱杀死君王大臣，却不得不面对这件事。

就如我自己，一月之前我还是一个六品小官家的姑娘，现在居然身穿凤袍住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

我对他有爱慕和怨恨，更多的是惧意。

晚上他又来了我这儿。

他称帝不久，整个后宫只有我一人，只要不是特别忙碌他都会来我这里。

来得时候他看上去很是轻松，一进门，就又遣退了伺候的人，径直走到我跟前：“芙儿，让我抱抱。”

虽然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还是没拒绝他。白日他脸上闪过的阴鸷历历在目，我不敢反抗，也没必要反抗。

他如愿把我抱在怀里，我和往日一样顺从的姿态让他很是愉悦。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试探问道。

他倒是云淡风轻。

“无事，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听着熟悉的声音，我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

第二日我的贴身婢女小兰就给我带了一个大消息——原户部侍郎府因为结党营私被判全家流放北疆。

小兰是我从府里带来的丫鬟，除了她别人都不敢拿这些事在我跟前说。

我愣在那里。

户部侍郎待他多有忽视，户部侍郎夫人对他更是吝啬，兄弟姐妹虽然不至于在外面诋毁他，但确实没把他当成过自家兄弟。

所以他就让他们全家流放？他太狠了。

我离开这里的心思从来没这么强烈过。就在我思量着怎么逃跑之时，小兰又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让她打听原帝后的尸身埋在何处，想着有机会时可以去看看，却不想小兰的话让我全然不敢置信。

帝后以及诸多大臣死后，吴毅成没像其他君主一般推行仁义道德好好安葬，相反，他下令不许有人给他们收尸。

曝尸荒野整整半个月，野狗鸟雀分而食之，堂堂帝王皇后连个完整尸身都没得到。我感到我脑子里都是“嗡嗡”的一片。

“你说他们……被野狗分食？”我说每一个字都好像费劲全身力气，“小兰，你这样骗我我会生气的。”

她连忙跪下：“奴婢不敢！娘娘，奴婢，奴婢绝无虚言！”

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要报仇就报仇，但是那些大臣，还有何家姐姐，她们有什么错？

那日他嚣张的笑声回荡在我耳边，我满脑子都是鲜血淋漓的画面。

不能这样。

我居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我要杀了他。他死了，一切就正常了。

我故意装成沉迷宫内奢华的样子，让宫人把一切东西都换成最好的。他丝毫不在意我的铺张浪费，还吩咐什么都听我的。

我说每日总会被噩梦惊醒，想让他教我些防身术，他有些意外，但是没拒绝。

学了半月，我又向他要防身的武器。

“成哥，那你给我打造一把匕首好了。用最近进贡的玄铁打造，既精致又厉害，你看怎么样？”

他不喜欢我叫他皇上，所以和以前一样喊他成哥。

他顿了一下，答应了：“好。”

我窃喜。

拿到匕首的那日，我的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

我让小兰偷偷给我买的毒药也在我手里，想到我要做的事，说不紧张害怕是假的。

“娘娘，这药的毒性没那么强烈，但是毒死耗子还是可以的。”

我跟她说想起来在幼时家里时表弟带着我去药耗子，我有些怀念，但是在宫里人多口杂，也不敢有什么动作，才让她偷偷给我找些毒。

“好，我知道了。”不动声色点点头，我让她下去。

把毒下在匕首上，我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毒毒不毒的死他。

晚上他又来看我。大概是做贼心虚，一整个晚上我总是低着头，他差点以为我有什么不舒服。

用完膳食，他像往常那样过来抱我，我藏在袖子里的手逐渐攥紧了匕首。

成与不成，只能这一次了。

4.

一刀刺出去，他轻轻一躲，穿透了他的肩膀。我心里暗叫“完了”，又想再补一刀，却没了机会。

我被外面冲进来的人按住，心里不断祈求着这毒能猛一些，最好能毒死他。

太医给他包扎伤口，说伤势挺重，需要好好休养，以免落下病根。

“你没中毒？！”我瞪大了眼。

“毒？你是说小兰给你的那包药粉？芙儿，你真狠啊。”

小兰颤抖着身子跪在旁边，哭着跟我交代了真相。

“皇后娘娘，娘娘，奴婢真的是被逼的啊！皇上在奴婢要出宫的时候就知道娘娘要找毒来药耗子，给了奴婢一包止血粉，让奴婢交给娘娘……”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你……你都知道……”

“朕当然知道！朕就是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对朕下手！芙儿，真够狠呐……为什么啊？啊？！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脸上全是怒火，还有压抑的痛苦。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朕”。看着他扭曲的面孔，我这会儿却没那么怕了。

“为什么？你残暴不仁、阴狠毒辣，你还问我为什么？反正我现在也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原以为他会让我死，没想到他居然只禁了我的足。我还是皇后，今晚的事也没泄露出去。

“你又是为什么……”我轻声呢喃，但不愿多想。

一连三天我没再见到他。

第四天，他又来我这里。他眼下泛着青色，应该是没睡好。

“你又来做什么？”

现在我也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我就是想杀了他。我虽目光短浅，但是我知道残暴之人不配为君，我不能看着他就这样祸害朝野。

何姐姐与我亦师亦友，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是她待我极好。

我也会舞，这点连我父母都不知晓。我的舞姿与她有七分相似，因为我就是她教的。

当年我作出我独创的《惊鸿》之时，她嘴里说着不怎么好，却在生前最后一舞跳了出来。

我敬佩她那日的担当，也感激她曾经对我的帮助。而我越是想起她，就越是觉得恨。不光恨他凶残，也很我自己懦弱不去救她。

“芙儿，别闹了好不好，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我错愕。他在发什么疯？我要杀了他，他居然不在意？

“我已经下令解了你的禁足，我们还好好的，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但是我也没得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同意了。

我让小兰去给我打听发生了什么。

虽然恼恨她背叛我，但是吴毅成把她放在我这里，我也只能用她。算起来，她算是唯一一个我的自己人。

也许是为了将功折罪，她干活儿倒是卖力。

努力了四五天，打赏的银子花了两包，总算从一个小太监撬出了话。

我爹死了。罪名是目无君主，欺压百姓，结党营私，惑乱朝纲。他下令我爹娘问斩，族人流放。

我没吭声。

“娘娘，您……节哀……”

虽然流着眼泪，但我真想笑啊。

目无君主、欺压百姓、结党营私、惑乱朝纲！换成家里叔伯弟兄哪个都有可能，唯独我爹，绝对不可能。

他为人忠厚，一生勤勉，怎么可能做下这种事？怪不得吴毅成不追究我刺杀他的事了，原来是我爹娘替我丧了命啊！

吴毅成，你够狠！

我与他注定要不死不休了。

原本杀他我手段低劣，不过也是抱着一半失败的心思，嘴上说得好听，我并不想真就这样让他死。

倘若我刺杀失败不幸被赐死了，也就没那么多纠结煎熬了。

他毕竟是我放在心上的少年郎。

5.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他，也没想瞒着。但是他没在我跟前提过，我也不主动说起。

我假意与他和好，还怀了孕。

他很是欣喜，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送到我手上，也不想着选妃，独独守我一人。

我喜欢熏香。借着怀孕，我让他给我找各种名贵的香料和药材，我要亲自配置香粉。

他起初还有几分防备，但我整日在用，太医也说可以安神，四个月下来慢慢放松了警惕。

他却不知，我这香本就是我的杀手锏。我现在不在乎我会如何，我只要他死。

我让人在平日里的膳食里加了鱼纹草，因为它有些酸味，很是爽口。

最重要的是，它与我的香搭配起来是好东西，会让人日渐虚弱，睡眠不稳，久而久之，精神失常。倘若再加上烈酒和金牛花同时服用，一刻钟内必死无疑。

今日，我就要他的命。

伺候的人仍旧实在屋外，把金牛花汁水兑在酒里，我先饮了下去。

“你还怀着身孕，不能饮酒！”他夺过酒杯，有些生气。

“这可是我亲手酿的酒，才一时没能忍住，以后我记住就是了，成哥不要生气。”

压下胃里的不适，我脸上依旧挂着盈盈笑意。

他面色稍缓，我端着酒亲手喂他喝下。一连三杯。

我估摸着差不多了，又开口：“成哥，我给你跳个舞吧？”

“你这样怎么跳舞？芙儿乖，等你生了孩子，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如何？”

我脱了鞋子，如今正值夏季，丝毫不觉寒冷。

“无妨，我会小心的。”

不顾他的反对，我拖着因怀孕变得有些笨拙的身子开始动作，正是那一舞——惊鸿。

只作了三五个动作，我就撑不下去倒在了地上。

后背着地，真的很疼。肚子也疼，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缓缓流了出来，但我不在乎。

“皇上，满意吗？”我轻声问他。

我摔倒大声音不小，但是这里的规矩，外面的人都不敢进来。

“你……”刚吐出一个字，他欲起身，却摔了回去，吐出一口血，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上，您没事吧？”许是动静太大，外面太监试探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痛苦回答：“无事。”

外面没了动静。

肚中疼痛道我基本上没知觉，我猜测自己一定出了一头冷汗。

即使如此，我还是冲着他笑了，用口型问道：“如何？”

他看我的眼神里，一丝明悟，一丝愤怒，一丝痛苦，一丝不可置信。

我只觉得大快人心。哈哈哈哈……我报仇了……他终于要死了……终于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