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奈

作者: 倩谁寄语春宵 | 来源:发表于2018-04-12 16:48 被阅读118次

  阿葵跟着介绍人一瘸一拐地路过山形,这是不眠不休行走的第三日,阿葵已经坠入了恍惚状态,只是眼中一直盯着介绍人起起落落的双脚。痛感已经让她无视渐入冬的山形,积雪数尺,穷东烈风,声拂万壑。

  佃农家的女儿被送出家乡去远处当妓女已然是当地默许的家庭收入来源之一。这些女子不知远方等待她们的是何种命运,除了有旷邈无家的伤感,她们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托付给无常,这种“超然”一定程度上将她们与自身卑贱带给她们的痛苦隔开。

  介绍人突然回头对阿葵说:“丫头,前面就是山形了,我在那里有熟人,我们去借宿一宿。明天加快脚力,晚上就能到温泉山庄了。”阿葵应了一声,想到有歇脚的地方心里舒坦了一口气。阿葵泛黄的发丝和疲惫的眼圈里有一种即将绽放却面临凋零的美感。

  介绍人来到中森家,大声叫了一声主人的姓名,便出来一个灰发软塌在耳边的中年男人,他有着一个橘子皮般的大鼻头。主人阿力了解情况后,说:“老兄,对不住了,今天你们只能在柴房将就住一晚了。”介绍人也知道日本东北处佃农的生活状况,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这时女主人秋奈已经做好了晚饭,示意让大家一起吃饭。阿力对着介绍人说:“这是我的内人秋奈,这是我的儿子阿新,这是我的二女儿郁子,这是我的小女儿绫子。”阿葵朝她们一一点头示意,鞠躬道:“这里是阿葵,请多多关照。”

  晚饭照常是萝卜饭,日子清苦,但这时谈笑又显得其乐融融。秋奈在饭间无比爱怜地看着阿葵,显然她已知道阿葵的情况。从阿葵一进门时那种迷茫单纯的模样,从阿葵端起饭碗极力克制自己的食量,从阿葵乖巧地向大家鞠躬时,秋奈就打心眼里爱着这个十岁的女孩。其实她在十年前怀着双胞胎,绫子最早从肚子里出来,她的孪生妹妹温子却出来的很晚,最后因为肺热夭折。秋奈今天仿佛是看见温子又活了过来,她在阿葵的眼中看到了温子的灵魂。没人关照她丧女之痛,她只有在每个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的夜里去选择原谅生活带给自己的苦难,她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可是看见阿葵的一瞬,秋奈不明所以地感受到身体中有一股反抗的冲动。至于反抗何物,秋奈无从说起,但是那东西一定不容小觑。阿葵的相貌流露着一种天性的善良单纯,对苦难呈现一种无知无觉的神情,仿佛是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水正凝视着日光与云影随意变换着层次。面对如此心意单纯的模样,秋奈只觉得人世被搁置,所有的难处被远远地隔开,内心非常镇定安静。秋奈脸上浮现着不同于往昔的难以捉摸的微笑。

  夜里秋奈走到柴房,看着月色温柔地镀在阿葵的光亮的额头上,她心里柔情涌现。忽然阿葵睁开了眼,感受到窗外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注视,瞥见秋奈的满脸爱怜神色。阿葵竟想到一个词组“妈妈”,她错愕着。她们的互动太过亲昵与迅速让人感觉仿佛之前一切去温泉山庄的一切眼花缭乱的安排只是为了让自己与秋奈相遇,让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此前的人生她们两条迥然不同的生命脉络在世界的不同角落生发存在,互不打扰。不过,终于相遇。她们怀着强烈的感情需求确认彼此,那是旁人理解不了的情意,她们悄然将彼此放在内心的褶皱里,非常隐秘且安全。秋奈在窗户外笑了笑,向阿葵招了招手。阿葵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柴房。她们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交流着,阿葵认真地听着秋奈讲着她的一生。

  “我这一生的开端不是我的出生,是我在酒田做帮佣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酒田人来人往的,真的很热闹。我那是想的是一直这么做着工作然后回山形结婚生子,而且我觉得这就是人生。有次主人家里来了一个留着长辫子的中国留学生,当时很多人都很好奇与我们隔着大海的中国,她们都藏在门后看着进里堂的中国人。我觉得这不关我什么事,我就在小姐房里打扫卫生。那时我穿着印花和服,是小姐让我暂时穿的衣服,她希望我今天穿着假扮一下她,她那时执意要去东京参加女子解放运动。当时老爷和太太去成衣店做买卖,也没人留意这个房间。

  忽然有人敲门。我非常慌张,连忙躺在床上,说身体抱恙不便见人。听到这句话外面的人就更着急了,一把推开门快步走到小姐床前,我急忙用被子捂住自己。我在床被的缝隙里看见这个人留着长辫子,原来是那个中国人啊。我有了掩盖自己的优势,所以有了细细观察的自由。他斯斯文文的,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的,很老成。其实他很动人。”

  阿葵看见秋奈缓缓地低头,笑得很真挚。

“他说:‘冒昧打扰,听小姐说身体不适,我才敢闯进来。我专业是临床医学,不过医学的其他方面也略知一二。老爷太太也嘱咐过我这几天小姐身体不适,如果有什么特殊状况一定要及时治疗啊。’我不禁好笑起来,那些都是小姐的幌子,她每天闷在家里研究着什么解放权利的文章,不想受到别人打扰。那个中国人带有东京口音,让我委实迷恋了一瞬间。我掀开被子,缓缓起身。只是我突然看见他看见我的眼神有点痴,让我有些害怕。我可不是什么漂亮女子,不知道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紧紧地落在自己身上。我瞪了他一眼,却心里反觉得他很可爱很有趣。

  他让我把手递给他,他要帮我把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意思照做。他把手搭在我的脉搏上,那种异性之间的触感让彼此的心头都是一颤,我们都经历了短暂而猝然的狂喜。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不知这种看病方式会有什么所以然。不过很快他便抽出手,说了句:‘刚才无意冒犯小姐。’并向我鞠了一躬。接着说:‘小姐贵为千金,却身体呈现疲劳状态,希望小姐以后要多注意身体。’我不过是个下人,第一次生命被人看重,那些自我活动被人注重,我很震慑,尽管我知道那只个美丽的误会。接着他准备告辞的,却发现小姐的房里有一本鲁米的诗集,他又流露出那种眷恋的眼神,他突然谈起了中国的诗歌,我听不懂他具体在说什么,只是盼着他能在这多说些话,我很喜欢他的声音,有种端然的自信。不知怎的,他突然讲到一种自由意志,他说这人活着就是为这自己的本心。我楞楞地不知所措,我第一次听见这么高深的言论,但是那句话真的让我很惊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要思考些不一样的什么东西,只觉得能有口饭吃就好了,可是我那时想在有饭吃的前提下,能天天看见这么特别的人那该多棒啊!”

  阿葵见秋奈笑意更深,轻轻地将碎发捋在耳后,像个小女生。她动了真情,声音显得更沙哑些,她是选择捧着这段久远模糊的旧事好好爱怜一番的。

  “我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变得不一样了。我就那样温情地对着他笑,觉得这个样子就挺好的。他似乎很乐意有人听他倾诉,他说他明天就回国了,他此行来日本到很大触动,好像他会支持什么戊戌变法运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说的话做的事也应该是好的。后来他问我知不知道日本佃农方面的信息,我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他没想到我‘深居闺阁’竟然这么‘有觉悟’,他冲着我不停的笑,眼睛亮亮的,似乎反射了自己深处隐秘的光,我感觉自己满身灿烂的光华。他在小姐的房间里逗留了好几个钟头,我们说了很多,有种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渗透在我们之间。或许没人理解为什么短短几个钟头我就轻易地为他痴迷,但是我的确在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一个全新的自我。这样强烈的感受,一生只有那一次。最后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不管以后过了多久,只要去东京的那个巷子便可以得到帮助。”

  秋奈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阿葵,说:“当妓女真的不是个正经活。我觉得你像极了我的孩子,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到那种罪孽。我这一辈子吃了很多苦,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我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难过。妈妈虽然嫁了人生了孩子,可是妈妈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些年关于他的记忆真的要渐渐暗落了,我只好用臆想去填补我想不起来的空白,总好过忘得一干二净,如果就那么忘了那个人,真的不甘啊。”阿葵听见秋奈如此珍重她的命运,不由得感动。不过她很好奇妈妈为什么会嫁给阿力,但是这其中的曲折痛苦一定会触及妈妈的伤心事,阿葵念及此,选择沉默。她童年的回忆里全是饱受父亲的打骂和母亲的白眼,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宽厚。她泪光闪闪,轻轻地叫了声妈妈。秋奈接着说:“孩子啊,我们女人就是这样子稀里糊涂地受生活支配了一辈子,也没人愿意听听你心里话。真好啊,在我此生我还有机会将这些话讲出来,我也知足了,除了和他,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真诚的谈话。我这辈子最大的自由意志就是这么将一个异国男人在心里默默地爱了一次,可是你还年轻,你不能就没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我想让你去东京,你去找他们组织的人,也代我…如果有可能的话…见一见他。”阿葵还不能消化“自由意志”这么宏观的词汇,但是是妈妈的愿望,她就想自己理所应当地帮着妈妈,只要妈妈开心,自己也就开心,她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心里想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别的要求了。第一次被人这么呵护着,阿葵在逃走之前,利用这片刻功夫好生地记着妈妈的样子。快离开的凌晨,秋奈狠心地别过头,不看阿葵,目光飘飘荡荡,就无言地凝视着深雪像臣妾般拥扈着的山峰,感受星星点点的生命微澜。可阿葵仍觉得妈妈的声音依旧细细碎碎,无止无尽地回响着,她心里顿时有了天真的欢喜。

  已经踏上去东京火车的阿葵能想到不久介绍人会满村地寻找自己,或许他会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的老家将五袋大米的押金全部收回,但是阿葵已经不想想那么多了。在一个没有温度的家庭生活了十年,自己在被不断地消耗,其实自己也谈不上某种形式的背叛。她知道自己会想妈妈的,她也一定会回来看她的。

  她在火车上慢慢消化着妈妈的话,昨夜她说的话很少,她一时还不能反应过来去如流地对答。妈妈这一生就为自己活了一瞬间,可能是因为那个男人打开了妈妈的生命能量,可是没有途径让妈妈的这些能量得到利用,于是妈妈选择了压制。阿葵也突然对男女之事有些懵懵懂懂了,或许让母亲心生欢喜的人一旦消失后,妈妈任由着失望消极情绪摆弄自己,好像以后丈夫不是他那么和谁一起过日子都无关紧要了。婚姻的不圆满也使得妈妈无心再冒着危机去打开曾经让自己振奋的能量。妈妈将自己交付给日复一日的家务,对抗心灰意冷,在空落的每一个瞬间,从不可能的恋情中寻觅精神上的支撑和呼应,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立无援。可是妈妈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那种丧女之痛重启了妈妈隐秘的刚性,让妈妈去违背中森家族去追寻心之所向。她还不能确定中森家缺钱一笔被妈妈偷给自己当运费和生活费的钱财会遭受怎样的苦难,但是妈妈这么做了就也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昨夜的出逃太过匆忙,阿葵还没有毅然决然的心态去东京,可是将所有问题想通透后,阿葵的心里笃定了。

  这次的命运还是未知,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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