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雒尘摩诘
第二十六章 阴眼
郑家家主郑传风晚年得子，宠爱有加。这是自己第三儿子，在族中排行十二。嫡出老大清源早已成家立业，老二在外求学未归，而这第三子便依然成了心头好，可谁奈何小十二天生就出了这种状况。
拜贴是昨日黄昏臾老下的，次日清晨郑家管家便已亲自到客栈给臾老奉上回帖。
午后微醺的天气，大宅门前立着迎接的不止清源，还有家主郑传风和一众仆从。
臾老依旧是藏蓝海清，林卓自然也褪下那贵公子做派的镶金边白袍，换上了素兰道袍，方生依然书生装扮。
“一臾大师光临寒舍，真是郑某三生有幸。”郑传风难掩激动地上前作揖。
“一直听清源说北寰山上的年轻俊杰之首莫过是宗彦道长，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绝。”
“这位就是方小友吧，前几日的事情多谢小友相助。”郑传风一一道来，又躬身抬手，“诸位请。”
郑传风与清源带着三人走入正堂，又让仆从将十二郎带来。
小娃娃甩着藕节般的胳膊，不顾身后奶娘的轻唤，踉跄着奔跑进正堂，笑呵呵地投入郑传风的怀里。磨蹭了一会，他才站起照着自家父亲的嘱咐，奶声奶气地给在座四人行礼，又乖巧地站在郑传风的身边。
“小郎君很是聪慧。”方生对清源赞道。
一边的林卓却是一脸茫然，看得清源笑了。
“方小友可能不知，整个北寰山都知道，宗彦道长八月能奔走，一岁识数术，三岁成诗词。舍弟可是比不上。”
方生也笑着拱手：“林兄真能人也！”又对清源道：“小郎君动静自如，可不是一般孩儿能有的。”
“清源兄可是折煞我了。”林卓笑着摆手，“话说回来，郑家不乏辟邪之物，小郎君怎会如此受惊。”
林卓观十二郎行止正常，又因他了解郑家，故而问出。
郑传风露出无奈之色：“小儿是比同龄聪慧许多，就是源儿幼时也比不上。也是如此，不知怎么地每每安放好的物品总会被他偷偷扯坏或扔于别处。每次都是我们听见哭喊才知道他受了惊吓。”
众人面露不舍，而方生听着忽然想到什么：“小生推测，小郎君应是受了游魂的影响，想与他们玩耍。”
“怎么会？”情源第一个反驳，“舍第惊吓成这样……”怎么会与阴魂为伍，这句到底没说出口。
“是有如此可能。”臾老缓缓道。
小十二对着方生闪着黑亮亮的眼眸，抬脚就走到方生面前，摸摸他的衣摆。方生略弯腰低下头，对他伸出手。小十二触碰一下，把小肉掌塞进了方生的手掌中。
“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吗？不带阿兄他们，他们不懂。”
四下一静，众人瞬间明白了“我们”的含义，饶是做了几十年家主的郑传风，背脊上也是渗出一篇冷汗。
方生捏捏他的手，问：“你不怕吗？”
小十二的脸上露出惊惧，略略发抖：“怕……”
“你是说，有些鬼对你好，有些鬼却很凶？”方生是在问，也是在解释给在座的人听。
小十二一把抱住方生的腿，点头如捣蒜。
郑传凤见了轻叹：“某身为人父，无法体会吾儿之苦，心中难安呐！”
方生轻抚他的小脑袋，轻声道：“别怕，他们欺负不了你。”
臾老看着抱着的两人，点头：“贫僧只是想再问一遍，施主是否心意已决？不再悔改？”
郑传风起身深深施了一礼：“麻烦大师了。”
“还请施主寻一清净舒适之所。”臾老道。
郑传风点头：“臾老放心，早已备好所需。”
众人决定要走，小十二还抱着方生的小腿蹭着，他露出大大的笑脸：“你会玩捉迷藏吗？”
方生看了眼众人，对小十二答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好吗？”
小十二乖巧点头，要方生抱，众人便如此来到偏院。
郑传风道：“没想到小儿与方小友如此投缘。”
“小生也天生能识鬼物罢了。”方生坦然，好像不记得昨日的悲伤。
小十二左顾右盼，吵着要下地，下地后摸索着院子里的物什，精准地找到护符一顿搓圆捏扁，然后扔掉。
“哎呦！我的小祖宗！”一边的仆役惊呼。
郑传风一阵肉痛，只得再次麻烦臾老。
“容小生去安抚一番。”
方生还没到跟前，小十二已经呵呵地扑上来，边小声说边回头四顾：“好啦，我们玩吧……嗯，他们还没来……”他撇撇嘴，声音低落。
是了，方生和臾老立在那里，哪里还有游魂？
方生安抚道：“我们玩别的游戏可好？你躺下睡一觉就会有新朋友。”
方生觉得自己如今是一个骗子，诱骗他舍弃曾今的“朋友”，毫无准备地被封绝了一个世界。
像自己吗？
小十二集万千宠爱何其有幸，不该只与阴魂为伍，如同自己困于人言与黑暗。
“娃娃莫怕。”臾老搀过茫然点头的小十二，示意他躺在榆木软榻上。
他骨碌碌地转着黑亮的眼睛，拍拍软榻对方生道：“一起睡觉觉。”
这时他早已忘了要捉迷藏的事，一个劲地要人陪睡。显然这小子有点缺心眼，要不然不会次次被鬼惊吓后还要与鬼玩乐。
方生还没想到理由拒绝，郑传风就吩咐仆从：“再搬个榻来。”
林卓赶忙拦下：“万万不可。阿生本是天生阴眼，此举于他有害。”
那边臾老目光如炬看着小十二，又思索一番，搭上他的脉搏。片刻后，他又唤来刚对郑传风说话的林卓。
“你看看。”臾老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地望了林卓一眼。
林卓狐疑，探手摸上小十二的脑袋，笑道：“这么大还要人陪睡？”
小十二十分扭捏地移开脑袋，嘟囔：“没有。热，不要摸我头。”
林卓又揉了一番，目光灼灼，转头问郑传风要了小十二的生辰八字。
郑传风答了，疑惑他们的态度，却又感到不是坏事，便按下不提。
林卓飞速掐指，眉眼一挑，心中狂喜，抬眼看见方生疑惑的目光却犹豫了。
他叹一口气，向郑传风躬身：“不知郑家主，可愿令郎入北寰山修行？宗彦可代师收徒。”
清源听得林卓这句话惊喜万分，可是抬眼看自家父亲却是面色一白。
“不行！”郑传风脱口而出才觉失礼，尴尬地赔笑，“某只是觉得吾儿还小，真不舍得。”
林卓没有郁色，点头道：“无妨，那便开始吧。”
安神香早已燃起，臾老坐在一旁，低声持咒，丝毫没有道家法事的繁琐和热闹。
林卓立在小十二的另一侧为两人护法，方生则退后几丈，与清源站在一起。
咒音低沉悠远，若没有一批批涌入又离去的阴魂，方生会觉得自己舒畅自在。他在想，适才自己下意识地拒绝小十二的请求，其实自己并不舍得。
若是摒弃了近二十年来的暗影，自己又可以做什么？可以继续读书科举吗？别说没有人举荐，就算有，状元及第又是几人能达到的？更别说自己寿数将近。
想到这里他心揪了揪， 垂首轻叹。
臾老立起，一手按在小十二额上，一手竖于胸前，闭目不动，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动。
郑传风的心不由提起，忐忑地度过这一炷香的时间。
臾老收回手盘膝坐下，不一会儿睁眼对林卓点头。
阴眼已然祛除，小十二还在酣睡，臾老面色略白，看上去无碍。奶娘轻手轻脚地将小十二抱起，回到内堂休息。
郑传风的心终于放下了，坚持请三人用了晚膳送上法财才罢休。
回到客栈，林卓让臾老先行休憩，与方生进去就自己的屋子。
“臾老可是有恙？”方生有些担忧。
“应无大碍。”林卓点上一支檀香，开始沏茶，“人只能看见自己业力范围内能看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所见皆不同。
“缘法自然，天生阴眼也是纠葛重重与阴物相关的因缘造成的。臾老要将他们分离了却斩断，别说因缘难以触摸探究，这么多犹如杂乱的线，要花费多大的精力才能完成。”
“那你代师收徒……”方生问出心中的疑惑，想着昨日的话又有些不好意思。
林卓讪讪道：“他是难得一见的纯阴体……而且年纪尚小……”
方生惊讶又恍然，满心酸楚最终只能无奈一笑：“人生哪会没有遗憾呢……此番是好是坏，也只有时间能检验了。”他接过茶盏，不确定地问，“就这么放弃了？不像你。”
林卓挑眉，眯着眼抿下一口茶。方生见着只是摇头，想来是憋着坏招呢。
林卓没料到他如此坦然，也并没有去问他的打算。二人挤在同一屋，分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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