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这件小事

作者: 韩小叙 | 来源:发表于2018-06-05 14:25 被阅读0次

     “你管过什么?尽过一点当父亲的责任吗?”

    女人尖锐的声音随着开门传进来,在一旁等电梯的我耳朵刺的嗡嗡响。

    走进来一男一女一小孩,女人歇斯底里,男人目视前方,小孩被女人拖着脚不沾地的小跑像一只颠簸的行李箱。

    作为路人我安守本分的后退几步靠墙站着,让出电梯口的位置,避免女人的火力沾染上身,也从她慷慨激昂的控诉里听到个大概。

    男人是个甩手掌柜,女人就只能当万能钥匙,5年来孩子的大小关口全部由她解锁。但现在男孩大了,有些锁升级了高级设置,比如性别。

    她给孩子报了游泳课,但下课后冲澡换衣服成了问题,五岁的男孩已不方便进女浴,孩子又不会自己洗澡,上次直接回家就感冒了半个月,于是女人终于想起孩子还有个爸,硬拉着男人来善后。

    但是男人拒绝任务,一是上课太无聊,地下泳池里没有信号又不能玩手机。二是太累,泳池外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一直站着。

    女人的冷嘲热讽像刚从川味火锅里捞出的肉片又蘸了新鲜的芥末,狠辣呛冲得七窍争先恐后的往外透气。

    这种画风让我想起了美姨,一个至今还战斗在吵架第一线的大妈。

    女人从1楼威逼利诱到23楼,但男人全程沉默45度角看电梯广告。我在女人吼“马上迟到了,你要是不去咱就别学了回家”时冲出了电梯,揉揉炸锅的耳朵清晰的听到男人说“那就别学了,回家吧。”

    可孩子还是来上课了,仍是女人带来的,她站在泳池的栏杆外,求教练下课后帮孩子洗个澡。

    教练回答干脆利落,不行,他的课是连着的,中间没有空余时间。

    女人尴尬的笑笑说好吧,转身又跟另一个男家长攀谈起来。

    有时候人实在是不禁念想,我从水里刚爬出来便看到美姨在对面隔着30米的泳池冲我招手,我低头赶紧溜。

    只要有听众,美姨的话便像倒豆子一样滔滔不绝,喜欢吐槽,更爱说教,加上火爆脾气,跟她聊天要有非常好的心理素质才行,但她在会馆的大妈圈里有很强的号召力,经常组织海游、扇子舞之类的,大妈们在她的威势下无所不从。

    我看看美姨迎风招展的手臂,在看看进来接孩子下课的那个女人,似乎看到她们的前世今生。

    此时那个女人正跟其他家长一样,缓缓跟着队伍向休息室方向移动,她不安的四下张望,在其他家长给孩子披浴巾摘泳镜的时候,她用浴巾给孩子团团围住上下系好,泳镜重新戴上,帽子拉低,包裹的比阿拉伯妇女还严实。

    孩子迈不开腿,看不见路,跌跌撞撞的碰了前面的小女孩,她忙拖着孩子闪到队伍的最后,然后在进门的瞬间快速插队到我前面。

    我跟在她身后,见她把孩子径直领到浴区,拉上帘,一件件衣服挂到帘子外的衣钩上。

    赶上我发呆的空档,美姨在我身后已不阴不阳的埋怨我没等她,然后进了我对面的浴房,吐槽上周徒步大会她带领的老年团里有个忽发心脏病的,等了20分钟主办方才找到医生,她给会务人员骂的狗血淋头,主办方承诺会用保险报销住院费用。

    美姨激情澎湃的讲,我心不在焉的听,女人带着围着浴巾的孩子从我们眼前走过。

    孩子看了美姨一眼。

    圣人和没读过一天书的外婆都曾告诉过我,目视前方不要东张西望,但只在那刻我才知道,看一眼可以惹出多大的祸端。

    美姨愣了半秒,随即隔着浴房问我:“这是个男孩吗?”

    我拎着澡筐一边走一边装傻:“你说什么?”

    美姨“啪”的把帘子拉上,抓起浴巾在身上围住便径直奔到更衣室,我预见赶上了美姨撕战的现场直播,赶紧闪身为她留出一条血路。

    更衣室里女人已经把孩子塞进墙角,一边勒令孩子面壁,一边给孩子穿衣服,美姨奔赴到现场时,孩子的秋裤已经穿好。

    美姨在他们身后站了站,终于掐腰问:“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人回头把美姨上下打量了一遍,跟没听见一样。

    美姨把一旁的柜子敲的“啪啪响”

    女人理直气壮的答:“女孩”。

    “妈妈……”

    “伸进来!”女人拿起上衣套到孩子头上。

    可这岂能逃过美姨的法眼,弱水三千潮起潮落,美姨饶过谁。

    “这么大的孩子了,还领到女浴来,男女有别懂不懂?太不道德了!”美姨开启火力四射模式。

    女人也不是软柿子,冷冷说:“阿姨,用不用讲的这么难听?我们马上就走了。”

    美姨“哐”的一声摔了柜门,拿着衣服一路往浴区走一路骂,说自己受到了侵犯,连绵不绝的指责从更衣室嚷到浴室,又从化妆间嚷到茶室,里里外外的高声控诉:不顾道德廉耻,没有家教,教坏了孩子,其架势直恨不得拉他们去游街。

    女人一边手上加快速度,一边对着墙隔空喊话,回敬美姨“为老不尊”、“思想不纯”、“得理不饶人”。

    电光火石一相逢,胜却战场无数。

    更衣室里吃瓜群众一边磨磨蹭蹭的整理东西,一边用眼底偷瞄会这个,又竖着耳朵听会那个,服务员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去了,就连相熟的人要寒暄几句打招呼,也统统改为静音模式,点头示意。

    美姨的杀伐决断谁没见识过?没见过的也总会有机会见的。

    更何况敢跟美姨杠上,而且话不落地又回的清新别致的人并不多见,认识美姨的人十分想看看她战斗力的最高级别,不认识的又想瞧个热闹,于是整个楼层的人都像是哑剧里的道具,安心守在自己的位置,也不拘干点什么,待着就是了。

    美姨终于巡游回来,孩子的衣服也已经穿好,两个人终于隔着长长的更衣室面对面站住,用眼刀盯死对方。

    美姨率先骂道“我还没注意,光着身子一抬头,看见这么个大小子东张西望呢!”

    女人反戈相讥: “也不照照镜子,谁没事找刺激看你啊,隔夜饭都吐出来。”说着便拉着孩子往外走。

    美姨一把抓住她,大骂女人嘴上不给孩子留阴德。

    女人反手甩开,结果手里拎着孩子的书包不偏不倚直奔美姨的脑门,后者被打的一趔趄,晃悠了几下终于勉强站住。

    一场女子搏斗就此开始。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把,两人撕扭一团。

    刚才看热闹的终于坐不住,几个跟美姨相熟的纷纷上来拉住女人,女人又碍着孩子在旁边,被黑了好几下。

    拉架的,劝架的,躲着免得惹祸上身的,闹哄哄,乱糟糟,化妆间成了战场。

    就在大家栾城一团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满脸泪痕,满眼惊恐,小小的身体蜷在墙角,不住地发抖,一遍遍苦苦哀求。

    低如蚊蝇,在硝烟弥漫的阵地里几乎微不可闻,却如一阵春雨,把眼看要爆炸的火药淋湿,浇灭了火信。

    女人和美姨端着正在撕扭的手,立在原地,齐齐看下他。

    世界静止了三秒,仿佛浴室里的人都关了水,化妆间的吹风机都按停,更衣室的洗衣机不再运转,一切无声的定格。

    这句“对不起”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自责自己看热闹的,感慨带孩子不容易的,埋怨美姨小题大做的,指责女人不如孩子懂事的……大家目送母子离开,纷纷散去。

    美姨还在跟我絮叨女人的坏,我心有不忍又八卦心思作祟,便把刚才在电梯遇到的一幕告诉她,说到激动处,也许还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看客们唏嘘一阵,又忆了遍当年自己拉扯孩子的苦,原已散在空中的谈兴又回来,各说各的辛酸史,刚才那场风波似乎从未发生过。

    可眼前的美姨却没加入讨论,她沉默片刻后“蹭”开门的跳了出去。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只从认识了美姨,我再不扶墙。

    大堂里美姨只穿着汗蒸服,站在那家三口前面继续情绪激昂。

    女人白了她几眼,又看看身边的男人,想要翘起的嘴角又生生压下去,一言不发的给孩子默默穿鞋。

    我也拿了鞋就近坐下,美姨的话便清清楚楚的传进耳朵里。

     “既然当爹,就要负起责任,其他的不管就罢了,洗澡还能妈妈带着吗?不要以为教育孩子给吃喝就行了,你得付出时间!”

    我不怀好意的磨蹭,心想美姨今天是遇上了克星。

    唇枪舌剑势均力敌的吵架也许还能拼出个上下,但跟面对闷葫芦吵无异于对牛弹琴,就连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人家压根就没想跟你比。

    能从1楼到23楼全程忍受老婆威逼利诱的男人,一定是见过青龙偃月的滚刀肉,美姨不过是换个刀把而已。

    美姨喋喋不休的给男人上课讲道理,从言辞激烈的指责,到晓之以理的说教,从上纲上线的理论结合到声情并茂的举例,男人始终不为所动,终于挨到女人磨磨蹭蹭的给孩子穿好了鞋。

    然后,转身,走了。

    华丽的转身惊呆了大堂里所有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包括我。本以为即使不争辩,男人也会碍于大庭广众而解释几句,可他就是这么有范儿,淡漠的转身,冷静的开门,不带走一片云彩的……

    走了。

    美姨在原地石化几秒,反应过来后不服输的紧跟了几步,在男人身后刚说“别等……”声音被厚实的玻璃门隔离在室内,门外的男人似乎看看了她一眼,又似乎连看都没看。

    美姨仍不气馁,在原地站了不到半秒又大踏步的去了前台,我知道她一定又去质问管理不力的事了。

    下午回家跟老公说起这件风波,老公一边随意翻着书,一边说老太太小题大做,洗个澡而已,爸爸偶尔想偷个懒,无可厚非。

    也许这就是大众或者那些从未无助过的男人们的想法吧。

    夜半撑着朦胧睡眼喂奶时听着身边男人鼾声如雷,忙到天昏地暗时看到男人潇洒的打游戏,我相信经历着这些的女人,一定不会这么想。就像只知道“这个是爸爸买的”,却不知道爸爸在哪儿的孩子也不会这么想。

    可当事人不再当事,也会一笑了之当做常态,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看了看老公,笑说等儿子过了三岁,洗澡的任务便交给他了,他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虽劲爆火辣,到底与己无关,这件小事很快淹没在后来不咸不淡的琐事中,连个泡都没荡起。偶尔在小区里见到美姨,也愿意多聊几句,那件事虽没再被提起,但让我对她有些许钦佩,毕竟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敢于跟常态说不的人并不多见。

    尤其是后来某个周末我再去会馆游泳的时候,看见一个小男孩在等电梯,旁边只站着一个男人,而那个小男孩我曾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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