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悲伤封存在心的一个角落,但,它还是不经意地溢出。
心是白白的画板,人生点点滴滴地涂鸦,纯白变成五颜六色,然后又支离破碎。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它就在哪儿,挪不开,赶不走,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有些悲伤是不能释怀,也不允许释怀,因为刻骨铭心的爱。
当悲伤减少一分,爱就褪色一分。
每个人生都有个叫海边的曼彻斯特的地方。
今天,我和大家分享《海边的曼彻斯特》。
故事主角叫LEE。
曾经生活在美国一个叫“海边的曼彻斯特”的海港小镇。自己有个温暖的家,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两个丫头外加一个襁褓中的儿子。父亲、哥哥、嫂子、小侄子,还有个唐尼舅舅和舅妈。亲戚关系跟我们大多数人差不多。
平静、祥和、安宁。
有一天,哥哥乔查出一种古怪的心脏病,5到十年的存活期。
再有一天,LEE晚上出门买酒忘记关掉壁炉的防火板,家里发生火灾,三个孩子葬身火海。随后他离开故乡到波士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做着维修工、电工、铲雪工等杂活。
接着再有一天,接到哥哥病危电话,赶回家乡。哥哥去世后留下的遗嘱是让自己担当侄子的监护人。
结局是,LEE把侄子委托给哥哥生前的好友,自己重新离开家乡。
如果有另外的情况需要说,那就是妻子改嫁,重新有了自己的孩子。嫂子后来再嫁也有了自己看似美满的家庭。
生活中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有的人应该还亲身体验过。
《海边的曼彻斯特》带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没有悲壮的色调、也没有煽情的眼泪、更没有悲剧之后主角的放浪形骸、更没有宗教发挥拯救的角色。不是那种家国情怀的宏大叙事,无关国家、社会、种族、权力、阴谋,故事里没有一个坏人。也没有任何心灵鸡汤式的安慰、更没有抱团取暖的那种释放。
假如你想要同情主角,对不起,没有眼泪去煽动你的情绪,因为你不一定身临其境的经历过。
假如你想谴责这种悲剧产生的责任者,对不起,只是临时忘了关防火板,谁都有断片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家里起火。
至于国家、社会、种族、权力、阴谋,对不起,他们都不在场,需要他们在场的地方,他们都很好的发挥了作用,无论是消防、医疗、丧葬部门。
影片中的格调是隐忍的。悲伤似乎从未有过宣泄。逃离家乡无法抑制悲伤。哥哥希望通过侄子的安顿来弥合他的伤痛,无济于事。
前妻希望他振作起来,不要行尸走肉。他无法完整地回应一句话。
悲伤从来没有过去,那些事情似乎是刚刚发生的一样,过了那么些年,还是无法面对。
但是这的确是我近两年看过的最好的影片,没有之一。
影片传达给我一个观念:有些悲伤是无法释怀的,也不允许释怀。心灵鸡汤的浸泡、时间的消解乃至宗教的超越都只是逃避的借口和自我欺骗的方式。
过去就是我们生命历程中的一部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点点滴滴。与过去共舞,与当下共舞,与未来共舞,时间并非是线性的,时间更像个圆。与悲伤共舞或许是最好的释怀,在悲伤中反倒心灵更踏实,行尸走肉的时间反而是疗伤最好的药剂。
回到影片本身,悲剧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影片描述的又是何种意义上的悲剧?
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定义呈现抗争性的特征,也有超越性的冲动,也会为主人公设置社会、人伦、道德等领域的冲突。
分别为英雄悲剧、家庭悲剧以及命运悲剧。英雄悲剧往往表现为宏大的叙事风格、惊心动魄的人物经历以及激扬的情感和崇高的理想。
家庭悲剧则更多的展现人物价值的冲突、道德的绑架,或者个人小我与国家社会大我之间的家国冲突。
而命运悲剧往往表现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某些客观规律给人造成的痛苦和折磨,带有很强烈的偶然性和不可预料的特征。
《海边的曼彻斯特》呈现给我们的就是命运悲剧。这就让人不得去反思,人真的有命运么?
人是否能完全主宰自己的人生?
比如哥哥乔罕见的心脏疾病,比如一场毫无预料的大火。人如何去避免。
英雄式的反抗和宗教式的救赎对于这种层面的伤痛根本无能为力。人无法真正背叛自己的情感,纵使背叛也是违心的。
只是我们对背叛方式的理解总显得很表面,认为欺骗、冷漠、不告而别、违背誓言就是背叛。
其实有一种背叛是逃离。
有一种背叛叫救赎。
有一种背叛叫为死者幸福地活着。
有一种背叛叫走出阴霾。
有一种背叛叫遗忘。
逃离、救赎、幸福的活着、遗忘仅仅是切断自己人生的时间,让那些篆刻在我们心灵中的人、事、地、物和我们的当下、未来割裂。
我们都可以是lee,无论选择何种方式,都是在解决我们自身面临悲剧的痛苦。
但是悲剧本身的主角呢?难道真的是LEE么?
悲剧本身的主角是那三个孩子。
假如我们能轻松的逃离,轻松的救赎,轻松的幸福活着,轻松的遗忘,那葬身火海的孩子充当我们人生的什么角色?
他们是我们人生的道具么?
美好的过去难道不是他们带来的?
孩子可能比较小,并没有意识到生命、人生的深刻内涵。但LEE的哥哥面临这种心脏病的时候,死亡是实实在在的。
英年早逝何尝不是悲剧呢,只是乔本身直接面对了悲剧,没有其他人遗忘壁炉的防火板,自己承受悲剧中的最重的一部分,于是世界太平,问题就简单了,哥哥乔只需要面对自己的死亡就够了。
而疾病带来的死亡是死亡中最常见的形态,接受起来显得简单多了,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自己的儿子和那个经历丧子创伤的弟弟(LEE)。
遗嘱就是将儿子托付给弟弟照顾,既能让孩子有个安顿,也能借孩子温暖弟弟冷冻的心灵。
这种想法人之常情,安排非常生活化。
当然作为局外人,我无法去设身处地与乔促膝交谈,所以也无法对其离开这个世界表示最本真的尊重。
问题在于,有些情感是无法置换的。
乔并没有失去挚爱的子女,乔失去的是自己,是他自己离开了此岸,到达彼岸。
此岸才是家乡,彼岸是远方。
死亡由自己背负,生则留给至亲之人。
如果不是死亡,是别的自我割舍,情感上其实很好安顿。在世俗道理上来说,死者已矣,生者情难了。
对于LEE,死亡由挚爱的亲人背负,生则留给了自己,情感的安顿就成为自己真实面对的事情。
而且他面对的是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离开,无论是自己的子女,还是自己的亲哥哥,曾经装载着满满美好记忆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离开,顿时枯槁。
这里,应该就能理解男主人公冷淡、寡言、麻木的原因,也能理解他那种生无可恋的情绪和行尸走肉的生活方式。
如果仅仅是上面谈到的那些,你可能不会去看这个电影,因为似乎从上面谈到的故事情节看不到任何称得上结局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改变,主人公依然离开了故乡,按照影片的发展逻辑,似乎还是那样行尸走肉。
导演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有些悲伤无法释怀,有些生活无法超越,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在人心灵中建立存在感,无论是宗教、国家、科学技术乃至道德。
因为他们在影片中并非悲剧产生的直接原因,他们也没有去拯救作为个体的主人公。
艺术是哲学的一种镜像式的投射,哲学需要用艺术的方式去展现,将晦涩枯燥的语言转化为直观的感受。
前面分析的《萨利机长》探讨了技术理性对人的束缚;
《血战钢锯岭》展示了个体的宗教超越,在理性建构的牢笼中如何实现正义的话题;
略萨的《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探讨的主人公在资本主义文化桎梏下,个体的反抗和超越,最终实现自由的人生历程。
《你的名字》讲述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与平衡,阐释个体自由如何通过身体本身的置换来获得。
虽然每个作品都探讨了人如何生存的问题,但立论的重心各自不同,而且作品中的主人公带有强烈的理性主义的影响,在与哲学的勾连上,更多地指向西方早先的主流,按照理性主义的范式去建构影片或者著作的叙事底蕴。
《海边的曼彻斯特》则不同,直接将当代哲学的转折图谱堆砌给观众。扣人心弦地发问:人应该如何从死亡以及无意义上解脱?
在战争频仍的希腊化后期,人类生存面对的威胁是战争,是暴政。
上帝给了人们向往和平、幸福的期待和希望,世俗与精神的生活都因为上帝的存在而有了意义;
中世纪晚期,一方面上帝在尘世的代理不断腐化堕落,给人们精神上巨大的冲击;另一方面,随着城市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出现,人们视野逐渐从上帝身上转移到实在的金钱上,世俗的理性也在这一阶段得到极大的拓展。
上帝之城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幻想,而世俗之城里的幸福生活要靠自己的双手。
人从上帝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直接去面对物化的世界。成为世界主体的人,将理性发挥到极致,伴随着权利意识的崛起,以及随着理性与权利意识组合之后带来的科学的发展,共同开启了西方的近代社会的繁荣。
只是后来人们越来越发现,人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科学绑架,理性的无限放大激发了人内心的贪婪、野心、邪恶等,又给人本身带了新的烦恼。
于是人的异化问题成为当代社会普遍担忧的问题。科学和理性的限度到底在哪里?
人在工具世界里逐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人本身成了工具,人的主体性已经不再成为后现代主义者们关注的核心议题,在各种解构、消解的过程中,导致人本身的缺位。
近代哲学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高瞻远瞩地提出过隐忧。当哲学中的本体论已经变得可有可无的时候,虚无主义的道路俨然成为当代哲学的某种趋势。
所以,重建本体,回归人本身是哲学研究的一项重要工作。
克尔凯郭尔和尼采在这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的工作,前者认为哲学的工作不再是关注普遍性知识,而是围绕一个人。
哲学不应该关注如同谢林、黑格尔那种宏大的真理体系的建构,而是单个的个体——人。
真理带有主观性,是思与诗的统一。
作为个体的思最终要走向诗,或者用诗的激情来呈现。后期雅斯贝斯更进一步的对这种真理主观性的问题进行拓展,提出了生存哲学。
总体来说,回归人本身,回归日常生活似乎是生存哲学的题中之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形而上式的思索拉回到我们每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体上,给予生命体直观、近距离、及时地关照。
于是人到底是作为肉体的人,还是作为心理的人,抑或是作为情感的人呢?
在人的身上到底是理性作为主体,还是情感作为主体?
理智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
又是何物作为人存在的根本动力?
何者是导致意义出现或意义丧失的本源?
哲学继续对人进行解读和阐释。
20世纪李泽厚先生在西方生存哲学遭遇虚无主义的时候,提出“情本体”的哲学理论。
他认为,在理性泛滥的西方社会,上帝死了,人的超越必须依赖于自身了,需要超越的是形而上学和先验的方式,激发人类本身与生俱来的情感。
在一种情感的本体的建构中,重新挖掘人们的生命意识,并于日常经验生活中进行审美超越和意义追寻。
李泽厚先生吸收了康德、黑格尔哲学中的非理性层面;
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借助了人类学的视角;
打通了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和心理学研究理论之间的通道,又对儒家进行了转化性的创造,呈现了当代哲学发展方向的某种可能性。
在生存哲学上,李泽厚认为,情本体张扬的是世俗生命和日常情感基础之上的心灵、境界以及人性的超越和提升,不是宗教苦行僧那种抛弃世俗,寻找彼岸的救赎。
而是沉浸于现世生命和生存之中,直面所遭遇的生存境遇,不回避,不逃离,将生之欢乐和死亡之悲痛向自身之外投射,通过与整个外在自然的认同与协调,静观与体察,获得心境的豁达、安宁与提升,最终在一种天人合一的悠然的自我掌控中,确认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受李泽厚先生启发,那么回到问题本身。何者是导致人生意义出现或意义丧失的本源?我认为是日常情感的失落。
当抛开宏大的叙事之后,我们都是普通人。
日常生活中,情感是纽带,也是幸福的源泉,更是生活意义之所在。
父子、儿女、亲情、爱情、友情,事事总关情。
《海边的曼彻斯特》探讨的就是关于人如何面对情感的问题。生关乎情感,死亡也关乎情感。
故事主人公LEE在没有出意外事故之前,家庭美满幸福,情感上是充盈的,生活的意义是饱满的。
这种幸福无需再添加多少英雄式的理想、世俗的成功以及名利上的证明。
但是当死亡夺走孩子的时候,幸福的大厦也就轰然倒塌,曾经的生存意义荡然无存。
LEE是悲伤的,是无助的,是被撕裂的,是被掏空的。
宗教找不回孩子,警察找不回孩子,哭泣找不回孩子,自杀也找不回孩子。
孩子就是情感的寄托,孩子就是人生的意义,孩子就是自己幸福的动力。
假如孩子是被别人伤害而去世,仇恨也许能置换伤痛;
只是一切都是一个意外,是个偶然。虽然海德格尔说过,死是一种悬置在生上面的可能性。
但这种可能性的到来对于LEE来说太过早了点,而且不是自我的死亡,是孩子的失去。
是一种情感上的意外性割裂。那么这种割裂如何弥合的呢?
LEE的侄子作为一种亲情的替补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通过照顾侄子,直面侄子的问题获得了情感上的安置。
从侄子丧父之后的生活,LEE可以看到侄子面对死亡的另外一种本真状态。
与侄子相比,LEE是行尸走肉,而侄子则是在娱乐的生活中,在不断追女的过程中归位自己的情感。
没有了父子之情,侄子还有儿女之情,还有叔侄之情,甚至将监护权给其父亲的好友的时候,也是没有太多抵抗的就接受了。
无非在面对冰箱里生肉的时候才有父亲在冷藏中的想象。
侄子对死亡的态度,也是其情感安置的一种方式,直面世俗的人生,正视死亡,不断开创新的情感状态去遮蔽父亲的死亡。
而LEE则是沉浸于丧子情感之中,无法自拔。为什么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呢。其实仔细想也能理解。
父亲对子女的感情,寄托了父亲的创造生命的那种情感,也承载了多年养育过程中那种情感付出,子女是父母人生、心灵、情感、理想、希望等的一种投射。
子女是另外一个自己。
而子女对父母的情感则不同,在被动接受父母的情感投射的时候,子女本身的情感是没有体现创造激情,作为被教育,被关爱的一方往往对父母建立不起来释放的通道。
父母还没有到成为子女责任的时间。而子女一出生就成为父母的责任。
父母的情感世界在结婚生子的时候已经建构起来,而子女的情感在没有成家时候是依附于父母而不是寄托在父母的情感世界中。
人作为一个历史性的主体,家庭的文化、父母的基因以及未来的可能都是通过子女延续下来的。
主人公LEE因为子女的失去,在这种延续的链条上人为地制造了一个裂缝,情感走到了悬崖边。
看似活着,其实他早已经死了。
死亡可以面对死亡,而活着是无法面对的。
当巨大悲痛面前,只能用死亡去面对死亡。
有时候以必死的决心去捍卫某种真理;
有时候,死亡似乎成了一种救赎,肉体的死亡拯救情感的延续。
当然,那些让自己眷恋、寄托的情感载体的死亡,也带走了自己的情感世界。
当从悲伤中活过来,已经就不是自己了,成为了另外一个“我”。
当逃避某种悲伤,也就意味着背叛了过去的情感,也即背叛了自己的人生。
对于某些悲伤,需要给予宽容的等待;
对于某些行尸走肉,要理解他们自我的救赎;
对于某些情感上的负累,悲伤反倒是对死亡的尊重;
这是一种不逃避的人生,在与悲伤共舞的过程中,尊重了死亡,尊重了自己的过去,尊重了内心的情感,尊重了自我的本真。
这才是真正的救赎,直到已经无力悲伤之时,生命重新来过。
向死而生的真实含义大略如此。
最后再简单总结下。
后现代面临着解构、批判之后的虚无,生命变得没有意义感。
日常生活似乎无法让我们有某些激情与力量,但是这些都是外在的。
真正的力量其实无非情感,无非最本真的那种心灵的感受。生存的意义无非就是生命的感觉。
重新找回本真的情感,珍惜我们眼前平顺的日常生活,直面我们的情感,在各种情感的遭遇中体悟生与死的藩篱。
借用李泽厚先生的一句话:
生活已成物欲之后,如何活?在人生虚无的感伤、珍惜、眷恋、了悟中去无中生有,去开拓、把握和主宰只属于自己的命运,自己选择和决断明天,共同创造出一个以情为本,融理、欲为一体的美丽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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