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外三百里，狂风啸，草木凋，极目四望，寸土荒凉。
一行长长的队伍为这荒芜的大地增添了一丝生气，队伍几百号人，清一色的整齐盔甲，前头飘舞着的旗子耀武扬威，上面用上等丝绸绣着一个大气磅礴的“汉”字。
毫无疑问，这是大汉的部队。
自从三年前大汉与匈奴和亲，汉朝已经不再派军队讨伐匈奴，本次出行的队伍是一个使团，前往呼韩邪单于的单于庭。
马车主帐内，昭琰问杨翼：“杨翼哥哥，我们还有多久能见到昭君姐姐啊？”
“我们距离呼韩邪单于的单于庭还有十天的行程，到了自然就见到了。”那个被叫做“杨翼哥哥”的年轻男子答道，他是本次使团的使节。
“那可不可以走快一点，我们早一点到，比如五天，八天，九天，这一路上太无聊了。”昭琰显得很是急躁。
“不行，必须十天到。”杨翼皱眉。这几天他被这个小姑娘烦透了，他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这次陛下非要派这个小宫女来陪着他出使匈奴。
“为什么呀？你不是使节吗？明明这个使团你说了算。”昭琰撇撇嘴。
“按照陛下与匈奴使节约定的日期，便是十天以后，早到一天都不行。”说完以后，杨翼闭上眼睛开始养神，出塞之后，这几天车马实在劳累。
“杨翼哥哥，你说，三年没见，昭君姐姐还能认得出我吗？”昭琰继续絮絮叨叨，全然不顾已经不堪忍受的杨翼拿棉布塞住了耳朵。
“昭君姐姐肯定还是那么美。”
“你说，昭君姐姐绣的牡丹花还是那么好看吗？”
“昭君姐姐，我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你啊……是了，刚刚杨翼哥哥说，还有十天，十天以后我就能见到你了。”
昭琰念叨了好一会儿，忽而唱起了歌谣：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
唱了好一会儿，昭琰说道：“昭君姐姐，以前你总说，江南可以采莲，可是长安也不能采，所以你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到江南去。可是这下好了，一下子嫁到了匈奴，别说采莲了，牡丹花都采不了……”
昭琰正说着，杨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听了，忽然插了一句：“采什么莲，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是为了大汉安康，哪是你一个小姑娘懂的。”
“才不是呢，昭君姐姐嫁给单于是为了卫大人……”昭琰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捂住了嘴。
杨翼好奇道：“卫大人？哪个卫大人？”
昭琰不再说这事，开始胡编乱造：“卫青啊，武帝时期的卫青，那可是大英雄，昭君姐姐最喜欢他了。”
杨翼知道她不愿说了，也不再追问：“不说算了，瞎扯什么卫将军。”
昭琰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2
塞外风沙里，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伴随着婉转的歌声：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
即将靠近单于庭的昭琰听到这个隐隐约约的歌声，开心地叫了起来：“是昭君姐姐！是昭君姐姐！”
昭琰跃下了马车，朝营地冲去，杨翼赶紧也跳了下去，并命令队伍马上跟进，生怕这个小丫头在匈奴的营地里又给自己惹出什么乱子。
要知道，呼韩邪单于才刚去世啊，现在这里的情况无比复杂。
果然，昭琰蹦跶了没多久，就被守卫给拦了下来。
守卫说着一口胡语，任凭昭琰解释半天，他就是听不懂，只是横着矛不让她进去，昭琰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到杨翼过来，昭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拽着杨翼的手臂说道：“杨翼哥哥，他们欺负我，他们不让我进去。”然后还不忘转头恶狠狠地威胁守卫，“哼！不让我进去，看我杨翼哥哥怎么收拾你们！”
杨翼懂胡语，跟守卫沟通了一番，然后撵着昭琰离开了这里。
昭琰还欲再闹，杨翼凶道：“别闹了！我们去按流程办使团接待手续，到时你自然就可以见到你的昭君姐姐了。”
昭琰撇撇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跟在杨翼后面，乖乖把接待章程走了一遍，费了老半天劲，对方才安排使团与他们的王后宁胡阏氏见面。
宁胡阏氏，即是王昭君在胡地的名称。
三年未见，看到昭君的那一刻，昭琰几乎是冲过去拉着她的手的，为此还被杨翼提醒了好几次要注意大汉颜面。
按照接待章程，第一天安排住宿和晚宴，第二天才开始商议使团要办的具体事宜。是以，今天主要就是举办了一个宴会。
席间，昭琰应邀献歌一曲，只听她声音欢快，悠扬地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
席间，众人热烈鼓掌。
没有人注意到，两滴滚烫的泪珠，从昭君的眼里滑落下来，她又迅速地用手绢擦干。
昭君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宫里学习歌舞的日子，大家在一起欢快地唱这一曲《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那时昭君豆蔻年华，正是喜憧憬爱做梦的年纪，她总是对关系最好的同伴昭琰说：“江南可采莲，长安可采不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昭琰一曲唱罢，昭君还在失神，直到左右提醒，她才缓过神来，却也还是心神不宁的。
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昭君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了场。
昭琰自是申请陪同。
3
王帐里，昭琰拉着昭君的手，又是欣喜又是激动。
“昭君姐姐，我可算是见着你了，你都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
“是啊，昭琰妹妹，好不容易才能见着。”时隔三年再见到昭琰，昭君也是激动不已，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泪水在打转。
两人叙了好一会儿话，昭君问道：“对了妹妹，怎么这次陛下会派你和使团一起来？女子随团，这……不合往常的规矩啊。”
“我也不知道诶，是卫大人提议的，可能是他们觉得我们太久没见面了，想给我们一个机会叙叙旧吧，嘻嘻。”
“卫齐……他自己没来吗？”
“没有诶，卫大人这次除了提议我随团，都没有参与安排本次出使的任何事情，还是陛下自己指定杨翼哥哥当使节的。这个杨翼可无趣了，我途中跟他提卫大人他都不知道我在说谁——不过也对，朝中姓卫的这么多……”
昭君眼中掩不住地露出失望的表情。
昭琰继续说道：“姐姐，你别伤心了，卫大人许是公事繁忙来不了呢，再说他这不是提议我来陪你了嘛。”
昭君苦笑，问昭琰道：“卫齐没有叫你跟我说什么吗？或者带什么书信之类的？”
昭琰想了想，摇了摇头。
昭君脸上愈加失望。
过了一会儿，昭琰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大叫说道：“对了，卫大人说，让你在胡地好生关照自己。不过他是跟我说的，他说‘让昭君在胡地好生照顾自己’，他没说转告你，是以我刚刚没有想起来。”
昭君激动，问道：“就这样，没了吗？”
“没了。”
昭君复又回归失望，瘫坐在椅子上，颓丧着脸。
“昭君姐姐，”昭琰说道，“你当年听他劝说，不远千里嫁到这匈奴来，是为什么呀？”
“他说，不管是他爹还是圣上，都不会同意我一个宫女嫁给他们卫家的。只有远嫁匈奴，为大汉立功。呼韩邪单于本来就没几天好活了，待单于死后，我便可以以功臣身份嫁于他。”
“那他为什么不随使团一起来看姐姐？气人！哼，姐姐，等咱们回去以后，就好好收拾他！”
昭君黯然，说道：“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杨翼就是来宣旨的，我回去就跟他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傻丫头，回不回去，他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
“陛下肯定也会让你回去的，单于都死了，不回去干啥？”
昭君不愿继续说下去，拿起案上的刺绣问昭琰：“不说这个了。昭琰妹妹，你看，我绣的好看吗？”
绣面上是一匹狼，鬃毛猎猎，目光如炬，威风凛凛。
昭琰看了看，露出不悦之色，说道：“不好看不好看，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狼，我喜欢看姐姐绣牡丹花，绣江南荷叶。”
昭君一愣。
牡丹？她已经三年没有再绣过牡丹了，早忘了如何绣。
可是那江南的荷叶呢？为何还是频频在梦里出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4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第二天听到杨翼宣旨，说陛下让昭君“从胡俗，依游牧民族收继婚制，复嫁呼韩邪单于长子复株累单于”的时候，昭君还是忍不住情绪失控，伏地嚎啕大哭。
昭琰更是愤怒到了极点，宣旨完以后一直在质问杨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昭君姐姐不能回去，为什么要在这个野蛮民族里接受那个乱伦的婚制？”
好在帐中的匈奴人全部不懂汉话，否则听到她这样形容匈奴，非得暴跳起来不可。
杨翼制止了她：“昭琰！你平时任性也就算了，这种场合关系到我大汉颜面，你再胡闹我就把你轰出去，以后都别想见到你昭君姐姐！”
昭琰不怕被轰出去，但是她怕杨翼不让她见昭君，所以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安静了下来。
“王昭君，接旨吧。”
圣旨无法不接，昭君还是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接下了圣旨。
接旨之后，杨翼落座。昭君问道：“为何？呼韩邪单于去世之后，我已上书陛下，请求回去，陛下为何不允？”
“昭君，你可知和亲的意义何在？你可知，你和亲出塞的这三年，大汉边界安宁，再无战事？你若归汉，这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康，又要被打破，边界的百姓，又要忍受战火荼毒，你让陛下如何自处？你让大汉将士如何安生？你让边疆百姓如何安宁？
“出塞之前，你是大汉宫女，名义上的公主；出塞之后，你便是匈奴的王后宁胡阏氏。为了大汉安康，为了百姓免受涂炭，我们个人的幸福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呢？”
昭君默然。
这些道理她都懂，这些大义凛然的话，她听过无数遍了。可是那又怎样呢？大汉安康，要靠一个小女子来维系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不想当什么伟大的功臣，也不想为了所谓的“大汉安康”被人千古铭记，她还是想回到长安，去做一个小宫女；她还是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去朝思暮想的江南，泛舟采莲。
什么边界安宁，什么国泰民安，全部都可以不用管，就和自己最心爱的人，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卫齐答应过的，将来在苏杭买一座园林，园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湖，上面种满荷叶。等到夏天来了，湖面上开满了荷花，红的白的和绿的交织成一片，像一曲歌，像一首诗，像一幅画。
到了莲子成熟的季节，就划着小舟，在湖里采莲，湖面上响起轻快的歌声：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
可是这大汉，真的回不去了啊。
回不去的长安，回不去的江南，再也见不到红色的宫墙和满城的青砖黛瓦，再也见不到朝思暮想的人，余生只有茫茫的草原，和看不尽的牛马羊。
昭君余生的梦里，再也没有江南，和那碧波万顷的莲叶。
5
一转眼，大汉使团在单于庭已经待了半个月，到了该返程的时候了。
自从杨翼宣旨之后，昭琰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兴高采烈，变得整天都闷闷不乐的。
期间杨翼开导过她几次，但她根本不愿意理他，整天只想着法子往王帐里钻——她只想在剩余的时间里，多陪陪她的昭君姐姐。
昭琰不喜欢杨翼，不喜欢陛下，也不喜欢卫齐，她总觉得，是这些人把昭君留在了胡地，不让她回家。
到了启程的时候，昭琰还是恋恋不舍地拉着昭君的手。
“昭琰妹妹，该启程了。”还是昭君先开了口。
“不走，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陪着姐姐，不然姐姐该有多孤单啊。”昭琰脸上满是难过的表情。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你是大汉的使团，终究是要回去的，不像我……”昭君本想安慰一下昭琰，却忽然自己更难过了。
“姐姐，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别任性。聚散有时，你迟早还是要回去的。记住，前路漫漫，万望一路小心。”昭君摸了摸昭琰的头。
“嗯，我知道了。”昭琰终于还是放弃了坚持，她心里也清楚，这样的请求是不可能被昭君姐姐和大汉使团允许的。
使团即将出发，昭琰拉着昭君的手，反复说道：“昭君姐姐，你在胡地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如果他们对你不好，你就回来，我等你……”
昭君强装微笑，心里却想道：哪还能回得去呢？
使团出发，两人挥手告别。
塞外风沙中，大汉锦旗与匈奴狼旗飘飘扬扬，越来越远。
6
使团刚驶出营地，只听一阵歌声飘来，正是昭琰来时听到的那首《悲歌》。
只听那歌声缓缓，分明是昭君的声音：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
歌声凄婉，如泣如诉。
昭琰上一次听到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听到昭君的声音，知道马上就可以看见她的昭君姐姐了。可是这一次，当听到“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一刻终究还是决了堤。
后来昭琰从匈奴回到大汉，再也不会唱《江南》，只会唱这一曲《悲歌》。
每每唱到“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的时候，她总是想起昭君姐姐，想起塞外清冷的草甸和漫天的风沙。
这是一首塞外的孤谣。
昭琰回了长安，歌声里再无江南，只有塞外孤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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