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与美

“要是一个人的全部人格、全部生活都奉献给一种道德追求，要是他拥有这样的力量，一切其他的人在这方面和这个人相比起来都显得渺小的时候，那我们在这个人的身上就看到崇高的善。”

——《论崇高与滑稽》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给我买了一本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话》，它的封面以红色为底，上面用流畅的黑色线条绘着儿童简笔画，书的里面夹着根据故事内容配上的一些插图，很有点油画的感觉，飘逸、朦胧而美丽。这本书现在还安静地躺在我家的书柜里，尽管书页已经有些发黄了，但我依然对它情有独钟，晚上空闲的时候，伴着台灯桔黄色的灯光翻一翻书页，重温那些美好的故事，心就会渐渐变得平和下来。

张晓风说过：“如果有人5岁了，还没有倾听过安徒生，那么她的童年少了一段温馨；如果有人15岁了，还没有阅读过安徒生，那么她的少年少了一道银灿；如果有人25岁了还没有品读过安徒生，那么她的青年少了一片辉碧；如果有人35岁了还没有了解过安徒生，那么她的壮年少了一种丰饶；如果有人45岁了还没有思考过安徒生，那么她的中年少了一点沉郁；如果有人55岁了，还没有复习过安徒生，那么她的晚年少了一份悠远。” 在漫长的岁月中，《安徒生童话》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已经成为了永恒的经典。

这本书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了美好的种子，那个长相平平的丹麦人，运用他丰富的想象力和温暖的笔触为我们创造着一个个神奇而优美的意境：羽化成白天鹅的丑小鸭在水面上羞赧地注视自己的倒影、拇指姑娘端坐在高飞的燕子背上迎接阳光的爱抚、小意达拥着自己的花朵儿在风中翩翩起舞、卖火柴的小女孩从火柴的微光中看到了企盼的景象、落难公主隔着厚厚的床垫睡觉却被一颗小小的豌豆硌得浑身酸痛、有着水车轮般眼眸的大狗在城市里穿梭、皇帝身无片缕还自欺欺人地踱着方步以为自己穿上了新衣、变成野天鹅的王子们凄厉地鸣叫着穿越浩瀚的海洋……

很多故事令我记忆深刻，可在这其中，唯有一个故事、一个人物让我的灵魂不止一次受到触动乃至潸然泪下。她的铜像现在矗立在哥本哈根的长堤公园，她是海的女儿，美丽的小人鱼，有着如玫瑰花瓣般的皮肤和像最深的湖水那般蔚蓝的眼睛。为了获得接近王子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丢弃了最美的嗓音，变成了一个哑巴，将鱼尾化为了白嫩的双足，尽管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走着利刃之上，但她却强压疼痛，在世人面前步履轻盈、笑靥如花。最终，没有获得王子爱情的她放弃了回归大海的唯一机会——用尖刀插进王子的心窝，选择了死亡，在晨曦中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泡沫。

最初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年龄还小，尽管还不是很理解其中的含义，但和读安徒生的其他故事不同，它让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悲戚感。慢慢成长后，我懂得更多了，理解得更深了，对人生的种种也逐渐有了更多自己的看法，于是，这种悲戚就更为明晰和深刻。我在为小人鱼哀悼的同时，也对她肃然起敬，在我心中，她变得更美，不仅在于外貌，更在于她卓然的品格，那是一种至高的牺牲精神，为了爱的信念，为了不灭的灵魂。读着安徒生那优美的文字，品味着字里行间所传达出的深远寓意，我每每会想起莱辛在《拉奥孔》中写的那句“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深受震撼以至于流下热泪。

什么是美？每个人也许都有自己的见解，诸多名家对此也有过深入的阐释，但你要把它细分、具化并不是那么容易。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教美学课程的老师让我们每个人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心中的最美，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那柔弱却又是那么英勇的小人鱼。是的，牺牲精神是最美，《海的女儿》中处处都是牺牲：为了能完全变成人形来到王子身边去追逐爱情，小人鱼牺牲了声音；为了挽救她的生命，姐姐们牺牲了她们最美的头发换来了尖刀；不忍心破坏心上人的幸福，小人鱼将刀子抛进了大海，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尽管身躯化作了漫天飞舞的泡沫，却仍然微笑着亲吻王子的面庞，无怨无悔。这个故事，最终以悲剧结束，小人鱼当初的牺牲并没有得到现实的回报，但作者在结尾处却保留了希望：变成泡沫的人鱼可以再花三百年的时间去赢取不灭的灵魂，最终升入天堂。我们由此也能稍微得到些许安慰。

我欣赏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白夜》曾让我深深叹息。穷困而多愁善感的青年，邂逅了可怜的少女纳斯金卡，两颗心儿在短暂的时间里靠近，互相支持和鼓励，甚至约定终生。然而，在故事的结尾，少女重新拾回了自己的爱人，只能向青年致以最深的歉意。少女本是青年那灰暗人生中的唯一亮色，可是却来得匆匆也去得匆匆，当失去的时候，青年无比忧伤，但他却写到：“要我记住我受到的委曲吗，纳斯金卡？要我驱赶一片乌云，在您明朗而宁静的幸福头上，留下一片阴影吗？要我狠狠地责骂您，让您的心灵，蒙上一层愁苦，暗暗地用良心上的谴责，去刺痛您的心，迫使它在最最幸福的时刻，忧心忡忡地跳动吗？当您和他一起走上祭坛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要我把您扎在您的黑卷发上的鲜花踏碎，即便是其中的一朵也罢，行吗？……啊，不，永远也不！但愿您头顶上的天空永远晴朗，您迷人的微笑永远爽朗、平静，但愿您在幸福的时刻，非常幸福，因为您曾经把幸福给予过另一颗孤独的、满怀感激的心！”多么感人至深的话语，多么高尚洁净的心灵，牺牲自己的快乐、掩盖内心的巨大失落和痛苦而去成就别人的幸福，还满怀深深的感恩之情与诚挚的祝福，世间多少人可以做到呢？这种牺牲与奉献精神，这种人性之美怎不叫人为之动容、为之赞叹？

牺牲的定义有很多种，在我看来，能谈得上美丽的牺牲，就是甘愿为他人的幸福而丢弃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牺牲意味着放弃：放弃自己的机会、放弃自己的权利、放弃自己的快乐、甚至是放弃自己的生命。有的人为亲人牺牲，有的人为爱人牺牲，有的人牺牲个人的利益成全大家，有的人甚至是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而去牺牲，比如，那些舍己救人的英雄们。

《论崇高与滑稽》中有这样一句话：“要是一个人的全部人格、全部生活都奉献给一种道德追求，要是他拥有这样的力量，一切其他的人在这方面和这个人相比起来都显得渺小的时候，那我们在这个人的身上就看到崇高的善。”牺牲是崇高的善，牺牲是至高的美，它是人性光辉的闪耀，它值得我们去感动和铭记。

留意下你的身边，如果有某个人曾经为你或者正在为你牺牲，不要忽视，不要冷漠，更不许嘲笑，请珍惜这种美，请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来答谢和回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