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防战事吃紧,驻守边疆的将士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家了。更何况像是李由独这样,才去了军队操练几个日子的新兵。
冷月洒城墙,羌笛戚戚地奏着折杨柳,这儿又没有江南的朦胧烟雨,哪来的杨柳让折啊。
李由独平日里最烦这些送别人叽叽歪歪的调子,此时看着天上那阙如钩的弯月,却不由得感伤起来。
他想起他家娇滴滴的娘子,红缨。
她的曲儿似黄莺啼叫,本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此生就该趁名声鹊起时,找个富商或员外老爷嫁了。
哪想得自家娘子慧眼识珠,硬是嫁了自己这个本只会写些腐诗酸文的破书生。
这破书生后来还学班超弃笔从戎,口嚷嚷着抛下一家老小从军去了。
想念自家娘子盈盈一握的细腰,想念刚会跑的儿子阿单憨态可掬的笑容,想念家里粗茶淡饭,家长里短……
真他娘地想啊,自己却得在这黄土飘扬的景阳城墙,瞪着眼睛守这熬死人的漫漫长夜。
夜晚凉风刺骨,经墙缝卷过李由独铠甲加身的沉重身躯。
战铠冰冷,极不舒服地贴着身体,却被体温浸暖,他站直了身体,如一杆长枪。
儿女情长就该抛脑后,他往这一站,身后就是几十万疆城百姓,全朝百姓的安危,他义不容辞。
二
“李由独,到你了。”
百夫长光着膀子,五官黝黑朴实,他把手中沉重的铁剑丢了过去。
正午的太阳正烈,能把身子弱的贵妇小姐晒晕过去。李由独依然全副武装,这在一群光着膀子赤裸上身的强壮男人中,显得十分突出兀
他接过铁剑,厚重的剑身却把他的手臂压得弯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纷纷毫不留情地大笑,喊着李由独还真像个小女人,瘦弱无力。
只有铁升这虎头虎脑的家伙,为他出声辩解反驳:
“由独不就是身体瘦弱没那么壮实而已,你们瞎嚷嚷什么!”
李由独丢了铁剑在地,发出哐当的一声,他也跟着哄然大笑道:
“铁升大兄弟,用不着为我说话。你李爷爷可不是盖的。
想当年我跟着李大当家那群晌马走南闯北,烧山放火时,这群瓜娃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人群中嘘声连连,有人捧着腹笑得直不起腰来,觉得这小子满口吹牛皮有趣得紧。
李大当家是雁荡山有名的土匪,侠肝义胆,一手回马枪享誉山西。
鲜少人知道,他的独孙叫李由独。
李由独换了站姿,如霜雪压青松却不弯分毫,他的眼神凌厉似西北饿狼。
“怕弄伤你们,有木剑没有?”
“哪来的木剑?”百夫长笑着接了一句。
“那就用树枝得了。”
说罢,李由独折了一段开着木棉的树枝,转身回到练武场上。
“嘿,只要你能打赢你的敌人,谁会管你用的是重剑长矛还是竹筷树枝。那就……”
百夫长洒脱地笑道,摇摇头,环视了周围的士兵一周,找出了一个平日里练武成绩较好的士兵来喂招。
“何鑫源,你出战。”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憨态可掬地一笑后,便摆好架势迎战。像只大熊,但认真专注的神情,更像是只战熊。
李由独眯着眼,双方似山岳临渊,各自调整着气势。
与人对决,不能失了主势,亦不能被动退防。这第一场较量,便是心灵斗争,力求气震敌心,固守灵台。
古今多少勇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的传说,也脱离不了这“势”字。
有山风拂面,吹散燥意。李由独眯了眼,有几缕发丝垂落额前。
就在这刹那间,他动了,似开弓之箭,一往无前地冲向对手。手中的花枝也像有了灵性,灵活多变,沿途抖落几瓣木棉,散开一缕残香。
何鑫源稳住下盘,毫不畏惧地用手中的铁剑挡住这气势攀升的一击。
察觉到对手的诡辩难测,他便步步为营,尽量避开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剑击,反攻为守。
李由独后弯险险地躲过致命的一招,顺势借力往何鑫源的脚腕刺去。
何鑫源却使出招“霸王敬酒”,明面看是想以攻代守,逼得李由独放弃攻击,暗地里却用铁剑发起重击。
局势忽地逆转,这招攻势竟只是个幌子,李由独身若蛟龙,来了个扫堂腿。他以手撑地,单腿裹着力道撩向对手。
雷霆之势,电光火石间。
冲击力让何鑫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脸上表情痛苦。等再次稳定身形时,那木棉七零八落的花枝,已点到了自己的心口。
他反应过来,为对手的武艺而感到惊讶,接着便爽朗地一笑,不以输了对决而恼羞成怒,他站起来大声说道 :
“这场打得痛快!是我输了,李由独,待会儿我可要和你喝个不醉不归,看你的酒量是不是称得起你的身手?哈哈哈!”
“就李由独那小身板,我打赌,必定三杯就倒!”
反应过来,旁边的士兵接住话头挤眉弄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打趣道。
“狗子,你也太抬举咱们由独兄了吧,我瞧这一杯酒就醉了。”
李由独搂着那士兵说道。
“你这也太低估我了,你李爷爷的酒量可是能干翻整寨的人。走,兄弟们喝酒去!”
“走!走!”
“叫上我啊!”
其他士兵反应过来,连一旁的盔甲里衣也顾不上了,急忙跟上去。
酒是烈喉的烧刀子,火辣辣地撩人心脾。
若是醉卧沙场,请君莫要嗤笑。
经年累月的腥风血雨中,有多少人不是马革裹尸,而能卸甲还乡?
三
娘子,我在边疆守城,一切安好。不知我几月前托人寄去的银两,你收到可否?
单儿年幼不知事,母亲年迈,难为你苦苦支撑,莫要太辛苦操劳。近日我升了官儿,做了千户,军饷定会涨的。
我总是忆起新婚燕尔时,四合小院,九曲回廊后那一掩纱窗,我握着你的手耳鬓厮磨,执笔画眉……
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勿念,勿念。
……
烛火摇曳,铁升高大的身影进了帐中,他憨笑着问道:
“由独,你又写信给弟妹啊。”
“是啊,营内粮草不多了,匈奴贼子凶得很,人也几倍于我军,这次守城怕是悬呐……”
“你这几年来都写了多少封了。”
“我就没那甚子的顾忌,大不了头点地,十八年后又是一好汉。”
“哈哈,还是你看得透彻!说得好,人终究一死,若是为国捐躯,不枉这世间白走一遭。”
四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这是第五个四季更替的年头了。
城檐的冰晶,在欲滴落时便已凝结成雕像,凛冽的寒风,似张牙舞爪的巨龙逞势扬威。
对比城墙下似黑云压境的敌军将士,我军更显力量悬殊。但每个人,每个军人,无论是兵马元帅还是无名小卒,都抿紧了嘴唇,眼神坚毅,任由裹带了细碎冰雪的寒风割在自己的脸上。
他们的神情,眼神,手势,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我们从不言弃,我们铁骨铮铮!
退一步,就是景阳城里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孺百姓,所以,我们绝不后退!
敌方劫断后方道路已经有半月了,兵断粮绝。黑甲如潮水簇拥着衡阳城,发出的攻势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密密麻麻如蚂蚁的敌军爬上了城墙,让人心生绝望。
眼看城墙即将沦陷,一领头的中尉目呲欲裂,从旗手的手中夺过战旗,大声吼道:
“我大汉男儿,绝不后退,誓死奋战!”
“誓死奋战!”
震天的口号声响破云霄,敌军竟被这股热血士气一时挡住攻势。
将军坐镇城楼,狼烟四起,喊杀声湮。
他眉头紧蹙,不耐地敲着桌子问道。
“有谁愿意带领青龙骑兵七七四十九人,从侧翼奇兵突袭,打乱敌方阵势,扭转乾坤?”
座下零零散散站着几个负责管理后勤的将领,皆是唯唯诺诺不敢出声,面面相觑。
这些大部分都是朝廷中大臣贵族们塞过来的人,能战斗的早都不要命地在城墙浴血奋战了。
景阳城似立在悬崖铁锁上,岌岌可危,生死就在一线间,敌军兵力几倍于我军,说是奇军突袭,无异于以卵击石,去白白送死。
关系到自家小命,谁也不敢去开玩笑,就算热血上头也该有个底线。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还在那犹犹豫豫的做什么?给我个准话,谁愿带兵前往!”
一片沉默,只有城楼外的厮杀声不绝于耳。
忽然,一个铠甲仍带有未干血迹的人大步进来。
李由独眼神坚毅,一甩身后的披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掷地有声地道:
“末将李由独,主动请缨!请将军授权,末将定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五
“铁升,麻烦你个事儿。”
李由独拿了一摞家书,交到他的手上。
“行,你说吧。只要是兄弟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铁升痛快地应了。
“你每隔几个月就寄一封家信给我娘子,我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了。别让她担心我,我来边疆那么多年,她日日夜夜都盼着我回去。”
李由独低头,昏黄的烛光拉长了他那并不魁梧的影子。
在城楼请缨时,这身姿却踏实可靠得像个大英雄。
“我一定帮你寄到。唉……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铁升难得地叹了口气,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六
漆黑的夜幕,星河流转,寒霜未去。城楼挂上了照明用的火把,饱受战火摧残的南门前,青龙骑七七四十九人整装待发。
当头的人骏马上绑一张牙舞爪的青龙旗,红缨长枪反手横于身侧。这正是主动请缨的李由独,身后四十九人列队,默然无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将军握拳,凛然大义道:“诸位保重!本将坐镇大营,等你们凯旋而归!”
身后前来送行的士兵们,纷纷报以敬佩担忧的目光,望着这支青龙骑。
“定不负众望!”
李由独握紧马缰,驭着身下的骏马小跑前进,身后的青龙骑跟上,速度越来越快,马蹄声疾,像是一阵山风。
全军的主力将在城外扰乱敌人视线,只为这支骑兵能突围而出,出奇制胜。
这是最后一搏,留守的百姓性命,驻守景阳城军队的命运,都系于这支仅有四十九人的小队身上。
……
这次突袭的成功几率并不大,可以说是守城残兵走投无路下的无奈之举。
李由独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让这一丝渺茫的希望,最终成为照亮众人内心黑暗的光。
他在靠近敌军时,就吩咐青龙骑的士兵们慢下脚步,隐在黑暗中缓缓靠近,仗着人少机动性强,躲开了来回巡守的侦察兵。
他们最终停在,易使敌军放松警惕的营前八百米山道旁,树木枝干不密,却和黑夜一起巧妙隐藏了众人的踪迹。李由独悄悄吩咐了一个机灵的士兵前去探知情况。
若今夜我军倾巢而出,敌方大将以为这是最终之战,忍不住到阵前观察指挥战局,便必会经过这条山路。
离开大营的敌方大将,才有一丝微小的成功机会。
鸟雀早已因寒冷没了踪影,周围一片静谧。
时间一点点流逝,起先派去的士兵如狸猫般潜回来,引起了众人期待的关注眼神。
他在李由独耳旁小声汇报:
“我在大营附近远远地谨慎察看,发现匈奴大将并无离营的迹象,附近的兵力没有过大的变动。”
这是一个坏消息,敌军大将谨慎如斯,不肯入瓮,使得这次刺杀更是难如登天。
但他们没有退路,唯一的选择便是前进。
李由独深吸了一气,语气平稳无波地道:“吩咐下去,戴上鬼面,准备袭营。”
青龙骑众人坚毅的面容,纷纷被阴森可恐的鬼面覆盖,面具上的漆像红黑相间,张牙舞爪地似要扑出撕咬,眼光触及它的人。
这些面具是李由独想出的奇招,以鬼魂索命的狰狞面具,让敌人胆颤心怯,从气势上先取得优势。
夜色鬼魅,速度如风奔向大营的青龙骑们,像是一只只索命的厉鬼。
……
营地防卫森严,巡逻的士兵在来回走动,但营里已空了不少,大多数士兵都去阵前剿灭那些景阳城守军的临死反扑了。
两个小兵正在站岗,以目前的局势来看,胜利早已是囊中之物。所以虽然在岗位上,他们却显得有些浮躁地聊起了天。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等待天明城破的消息,举营欢庆时,营地的东营帐篷却突然着起火来,接着如星火燎原,不可阻挡。
东北,西南面的帐篷,也着起了明亮的火焰,其中有一个帐篷放着粮草,火势更为凶猛。
“敌袭!敌袭——!”
站岗的士兵反应过来,拉长了声音像喊号子似的,急切地大喊。
在营外巡逻的士兵是吃素的吗,怎么把人放到中心大营里来了也没反应,连个派兵通知的人也没有!
留在营地的多是没什么经验的新兵,老兵早已去了战场厮杀扬名,准备一展拳脚。
士兵们一听到敌袭却不见敌影,便自乱阵脚起来,匆匆地从营中各地集合防备。
有一队来势汹汹的骑兵忽从山壁上疾行奔来,挑枪挂矛,人人头戴狰狞的鬼面具,如猛虎下山。
长剑染尽匈奴血,挑那红缨枪无惧敌,此生才不愧汉儿郎。
这队骑兵勇猛无比,似不要命地往主帅的帐篷杀去,如盘旋扑敌,不知伤痛的青龙。
震耳的厮杀声,喊着走水的士兵,越来越多的敌军……匆匆集结却凝聚起实力的敌军,如虽被打乱了阵脚,迅速扑向来袭敌人的猛兽。
战斗渐渐胶着,初时鬼面带来的震撼渐渐失去作用,青龙骑陷入了困境之中。
人数悬殊,始终是难以更改的实力差距,黑压压的敌军,渐渐对这队鬼魅般的无声骑兵退散惧意。
人多壮胆,他们形成一个个包围圈,握紧了颤抖的手,对这群带着狰狞鬼面的敌人发出猛烈的进攻。
火焰腾起被鲜血和尸体,投喂得丈高的焰舌,把更多的人卷入口中,如同这场绞肉机般的战斗。
李由独杀红了眼,身上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手中的长枪机械般地挥舞,胯下的骏马早已伤痕累累,发出声声凄厉的嘶叫。
他心里原有的些许惧怕,早已不负踪影,只剩下初始的信念支撑着。
……他不能倒下,他定要取了敌将首级,凯旋还乡。
到极疲惫之处,手上的动作便如提线木偶,缓慢僵硬,杀敌的招式也不复凌厉。
映夜的火光,殷红的景物,留着温热鲜血的尸体,更多的是数之不尽,让人心生绝望的敌人。
挑开帐篷厚重的门帘,营内却空无一人。
青龙骑死的死,伤的伤,没个完好的,青龙骑被砍断在满目苍夷的尸堆上。
早就想到的,敌军的大将怎会坐以待毙,乖乖等着青龙骑来取他首级?
李由独自嘲地笑了笑,握紧手中血迹斑斑的红缨枪,艰难地转身面对黑压压的敌人。一瞬间,无数的枪尖夹着力度哗啦啦地抵在他的身体,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被迫跪下,他已经是阶下囚了,笼中兽了。
敌军大将,那个满脸大胡子,眼睛炯炯有神,气场的男人,从士兵分开的道路走向李由独不远处 。
他嗤笑地看着这个妄敢刺杀他的小卒。
“景阳城迟早是我军囊中之物,困兽之斗,何其可悲?”
“……尽我所能罢了。”
“那也只是无力的反扑。看你有些胆识,愿不愿意弃了你那劳什子的无能君主,随我打江山?”
李由独放下红缨枪,迎着身旁脸侧锋利的枪尖,站了起来。
他说:“好。”
敌军大将大笑起来,戎马一生,快活之事莫过于遇得良将收之麾下。
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胸前没过一把血迹斑斑的红缨枪,握枪的主人也已千疮百孔,身上无一完好。
七
青石桥畔,杨柳妖娆。
李由独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捏着兰花指,把那《寒鸦声》声声唱来:“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是娘子吗?
戏词讲的是在石桥边苦苦等候参军丈夫归来的女子,他知道她时时唱着,用婉转如黄鹂却带了哭腔的声音。
立边疆,身后即是千万百姓。
横那红缨枪,已把生死度心外。
我取了敌将首级,护住景阳城墙。
只是娘子,
你莫要抱着烽火家书,带着哭腔把那寒鸦声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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