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开婆婆死了,校门口那个总是拎着小篮子卖零食的老女人消失了,像一道水蒸气,没留下一点痕迹。
我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有一个月时间没来了。之前每次放学经过时总觉得少点什么,但是又说不上来。
小镇上的人都在传说她死了,我忽然明白:哦,原来是少了她。
从我上幼儿园开始,这个老太婆就坐在学校门口卖零食,她就像长在门上的一个把手,毫不突兀地镶嵌在我童年生活的某个角落里。
阿开婆婆一个人住,没有子女,也可能有过子女吧。
她死的这天,小镇上几乎每家都派出一个代表,给她送葬。她就像过去时代的最后一个尾音,终于消失在空荡荡的礼堂。
木匠临时打了一口薄棺,法师超度,女人们帮着招待,一切程序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人们怀着悲悯的心,把她葬在莹茂岭---一个专门接收孤魂野鬼的地方。
然而这已经是仁慈了,因为她并不属于这个小镇。
2
阿开婆婆在世时,跟小镇上的人关系并没有这么亲近。她是从外地过来的。
在我记事起,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个老女人了,拎着一个布包裹,一双小脚,走路慢吞吞的。
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学校门口蹲了很多天。
刚开始学校保安赶她走,把她小篮子掀翻,挥着手不让她靠近。因为学校已经有小卖部,她这是在挑战校长老婆的权威。
阿开婆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尘,慢慢捡起篮子里的东西,坐在离校门口稍远的地方。
人家没有靠着门口卖了,你总管不着了吧?
保安动动嘴唇,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他就像这个小镇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并不是大恶之人,他没有理由再去打翻一个老太婆的东西。
阿开婆婆就像一道空气,用了一年的时间,从三米之外的小石墩一点点不动声色地靠近校门口。等到发现她又靠在门口卖东西时,大家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了她的存在。
于是,阿开婆婆日复一日的蹲坐在那,穿着一身灰色或者藏蓝色的布衣褂,和她慢慢变得陈旧的篮子一起。
3
那个篮子对小孩子有无穷的吸引力。
它有各种酸酸甜甜的果脯,刚上市的雅典娜圣斗士,梅子心的棒棒糖,辣子条,可以打出去两米多的小水枪,米老鼠头像的卷笔刀,还有各种颜色的笔记本。
有一段时间,阿开婆婆酿了泡菜,那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逗得人满嘴酸水。
没多久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保安一边扇着手吃爽口辣白萝卜,一边骂挤过来买吃的小孩子:小兔崽子!都排好队!
我每次都会捂着鼻子从人群中飞快地跑过。家里不会给我钱买这些零食,那个篮子里装的是我不敢去想的东西,我怕闻到看到了,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最想要的是她里边那本天蓝色外壳的笔记本。
上面压着竹叶的纹理,小巧精致。每次经过我都看到它在向我招手。我梦里都是这个本子。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小孩子一拥而上向零食挤去,小篮子偏倒了了,蓝色的笔记本掉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它,阿开婆婆也没看到。
站在人群外的我看到了。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一把将笔记本塞在衣服兜里,飞快地往家跑。
等我到家时,我才悟过来,自己偷东西了。
4
阿开婆婆知道吗?
我想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毕竟她都那么老了。
她个头矮小,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或者递过来钱的一双双手。她从来不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习惯性地缩着身子,生怕占用了多的空间。
打那天起,这个笔记本,成了我跟她之间的秘密,每次看到她时,我都怀着鬼祟的心理。我害怕被人发现,也在等待被发现。
5
平静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涟漪,但并不是这个笔记本带来的。
不知怎的,关于阿开婆婆的风言风语传出来。有人说她以前是慰安妇,就是陪着洋鬼子睡觉的女人。她老公当年死在鬼子刀下,孩子们嫌弃她丢人,不肯认她了。
据说阿开婆婆年轻时候是个美人,皮肤白净,一双小脚在那个年代是出了名的。
跟她同一年代经历过那些事儿的老人也有在世的,但是他们好像忘了当年是怎样的身不由己。那些不曾被迫失身的女人在阿开婆婆面前,忽然也变得骄傲硬气起来:我们是贞洁的呀。
她们压低了嗓门窃窃私语:
看她现在梳头还用蓖麻油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怕是自己骚气惹的祸。
就是,人家被羞辱了哪还有脸活着,她倒是活得好好的。
哎,听说鬼子那货特别大,说不定她爽着呢......
一阵笑声飘出来,大家看阿开婆婆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孩子们不懂事,这些话到了学生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个版本:阿开婆婆身子底下被捅出了个洞,每天晚上都血流不止,她那小屋子黑漆漆地,从来都没打开过,里面都是血腥味呢!
妈妈说她的东西脏,不能吃!
阿开婆婆的小篮子,一下成了孩子们避之不及的脏物。
6
我远远地看着她,因为身边没了小孩,她一下显得更小块了。
阿开婆婆盯着地面,一动不动,风把她齐耳的头发丝吹乱了,她好像一点都没觉察。
小镇上出了名的无赖老头走上前,笑嘻嘻地问她:哎,跟鬼子做有啥不一样?
阿开婆婆快速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苍白的脸涨红了,嘴角颤抖,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后来阿开婆婆没再出现在校门口,一天,两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
大家好像都忘了,有个卖零食的老女人存在过。小孩子们也忘了,那个曾经给过他们很多快乐的篮子。
我也渐渐把她淡忘,只是偶尔被那本藏着的笔记本提醒。
等再听到消息时,阿开婆婆已经去世了,带着慰安妇的身份。
她下葬的时候,按照习俗,每个人都往她的坟山添了一把土,人们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仿佛那些捅进她身体里的刀子,不是来自于同一双手。
那个笔记本,跟着她的死,一起成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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