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一）

易阳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妈和我爸说：易阳的心就像一座孤岛，汹涌的海浪威慑着过往的船只不要靠近，陡峭嶙峋的礁石让人见了心寒，易阳这辈子只会待在孤岛上，再也不会离开。

（二）

2006年，我和易阳在同一所高中，那是冬季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教室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我在期待一场雪。

一辆警车开进校园，警报声音刺耳难耐，引得教学楼里面的学生纷纷站在楼道里观望，只看见两个警察押着易阳上了车。明晃晃的手铐很刺眼，先是整个年级，不一会就是整个学校，最后包括老师在内都开始纷纷猜测，文科班年级第一易阳到底犯了什么事。

放学的时候，下起学来，先是雪粒砸的树叶地面作响，不一会化作小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开始掉落。我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先前无比期待的雪没能给我带来好的心情。

哎，任易，听说文科班那个第一名易阳被抓起来了，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班上一个不怎么熟的同学问我，刚刚问完，周边的几个同学听到了，纷纷围上来。

你和易阳是不是亲戚？他是你大舅的孩子。

不是不是，我听说，易阳是你大舅捡来的孩子，改性易阳，不是亲生的......

他们一言一句说的我有些心烦意乱。但是却没有说错，易阳是我大舅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孩子，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比我高一些，我在大舅家里打翻了大舅最喜欢的花瓶，母亲拎着鸡毛掸子上了楼，我眼泪在眼里打着转，易阳站在我面前，说是他打破的。

母亲收起怒气，笑着说，任易，叫哥哥，这是你大舅的孩子，比你大两个月。但是我却没有开口，因为大舅只有一个女儿，我认识的，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凭空出现在我面前的易阳，根本就不是我哥哥。

那天晚上，大舅和舅妈向着所有的亲戚介绍了易阳，但是除了我父母之外，其他的叔叔婶婶都对易阳的来到并不高兴。但是大舅和舅妈很开心，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说，易家以后会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儿子，以后考大学，送他去外国深造，回来后接手家里的生意。

我长大后才知道大舅家里很有钱，家里有三个超市，还有一个加油站。我想所有的亲戚不欢迎易阳的来到，只是因为有人要夺走大舅的财产。

（三）

回到家里的时候，父母做好了饭菜已经在等我了。他们穿着外套，裹着围巾，戴着帽子准备出门，脸上都很沉重。

任易，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好好吃饭，锁好门窗，我和爸爸去接易阳回来。

我问父母是怎么回事，今天在学校易阳被警察带走了，还是用的手铐。

父母相互看了一眼，母亲红着眼睛，开口说道，张口的一瞬，声音嘶哑低沉，听得出，是哭过好久。

你大舅和大舅妈，昨晚在加油站被人杀死了......母亲掩面哭泣，趴在桌子上面，父亲过去抚摸着她的背。

我现在和妈妈去派出所接易阳回来，你在家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被这个消息吓得浑身发麻。相比于大舅舅妈的死我更加担心易阳。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无声地落下，我盯着天空出神，一点一点看它暗了下来，心里想着父母快点回来，带着易阳快点回来。

（四）

那天晚上，易阳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泪痕。母亲一到家就用热水给他擦脸，不停安慰着他。父亲给他找了一套我的衣裳，给他洗完澡后，让他在我房间里面睡下。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父母坐在一旁给其他亲戚打电话。没有人愿意收留易阳，包括大舅的女儿，我以前跟在她屁股后面甜甜地喊她姐姐的易艳。那一刻，我开始厌恶起易艳，纯粹因为我觉得易阳很可怜，易艳不应该这么对他。

婶婶嘛，易阳我照顾不了，他不是我亲弟，我忙着找律师分财产，最好是就我们自家人分了，易阳就不了。

客厅里很安静，电视早就被调成静音，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我听的真切。

晚上回房的时候，我轻手轻脚进了房间，没有开灯。漆黑的房间里面，有一丝若有若无抽泣的声音，我拉开窗帘，外面已是一地银白，外面的光穿过窗子，我勉强能看见易阳的身子，所在床的角落。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懂得安慰他什么，只是坐了一会就钻进被窝，我握着他的手，一股冰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五）

因为没有亲戚愿意照顾他，易阳就暂时住在我的家里面，原本我以为生活可以这么波澜不惊的再次继续，可是我万万没有想想到一个叫做流言的东西，将易阳的生活再次撕的粉碎。

警察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但是附近知道事情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当晚加油站的门没有被撬开的痕迹，熟人作案，用的钥匙开的门，我大舅好舅妈都是被人用钝器击打头部至死。

说到熟人作案，本来没有易阳什么事情。可偏偏有人知道了易阳本来的身世，易阳的父亲是大舅的发小，有一次大舅醉酒驾车撞死了一辆摩托上的一家三口，是他替大舅顶包，进了监狱，那时候大舅还没能发家，赔不起那么多钱，易阳的父亲被判了无期。

后来易阳一直在乡下跟奶奶生活，大舅每年都去看他，十五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无依无靠，大舅就接过来易阳，还办了领养手续，正式合法地收养了易阳。

所以，那一阵子传的最多的就是易阳为了报复我大舅一家，所以杀了我大舅和舅妈，尤其是我的表姐易艳。

风言风语不绝于耳，以至于在学校的时候都会有人这样。有一天，我和易阳一起回家，一伙人瞪着自行车拦住我们，都是些我们学校的痞子学生，平日里逃课打架，学着社会人士拉帮结派。

其中一人直接拱手讥笑道：我平生最敬仰易阳此般英雄，为父报仇，手起刀落，快意恩仇。

周围的人也哄笑起来，还有甚者，说让易阳加入他们，下次为父报仇杀了易艳，就像电视里面的古惑仔一样，斩草除根。

我没能拉住易阳，也不敢陪着他一起冲进人群开始厮打。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提着书包，就看着易阳和那群人打作一团，衣服领口被撕烂，身上都是脚印，易阳眼泪流出来，一边流着泪一边打作一团。直到那些人把易阳摁在地上又踩了几脚离去，走远些了，易阳才放声大哭，张开的嘴，扯着涎水，眼泪流进去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至今我都很惭愧，没能和他站在一起。至少那次打碎花瓶时候，我噙着泪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眼睛四周一转迎上易阳目光的时候，他站在了我面前。那种如释重负的心安，逃过一劫的安全感，都是他给我的。

（六）

谣言越传越厉害，连小区里面卖菜的老太太都会指着我和易阳的背说三道四。

那一天我开始明白，在谣言面前，人们都只愿意相信他们期待着的结果。然后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心态，坐等主角出丑，之后三三两两做成一团，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模样，说三道四。

那年的新年，易阳在我家一起度过的。我记得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允许我喝了一点酒。我喝的很少，微醉，脸上微红，我很开心，易阳的心情也不错。

父母在客厅看春晚，我和易阳待在房间里面，可能是我喝了酒，也可能是我本身太愚蠢了。我居然开口问道：你恨不恨我大舅，毕竟......

易阳本来挂着微笑的脸上笑容凝固了，他转过头，橘黄的灯光照的他的脸有一层毛茸茸的轮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声道歉。

易阳脸色稍稍缓和一些，轻声说道：他对我很好，我不恨他。其实我生父我记不清了，很小的时候也没见过几次，都是奶奶照顾我。那一天，他（我大舅）出现在我家，给了我奶奶很多钱，说要我上学，之后家里的开支都是他给的。奶奶死的那天，他披麻戴孝和我跪在奶奶棺前，守了一夜。

我怎么可能恨他，讲道理，我应该谢谢他。可是，他却死了。我以为我真的会有一位好的父亲，我只是不善于表达，其实我很开心，我来不及报答他......

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去了大舅的坟地。易阳跪在被雨打湿了的泥土上不停地磕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父亲说，有时候，亲生的还不如接来的。我知道说的是我那表姐，那天我们也遇到了她。

表姐易艳也来看大舅，不过见到易阳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口口声声说易阳是杀人犯，来掠夺家产。我父亲忍不住，过去扇了易艳一巴掌，说道：是不是家里还没有个长辈管教管教。

易艳气急败坏，说道，好，我家家产没你们的份，七叔八大姨都有，唯独你们，一个子儿都别想要。

如她所愿，我们对她的家产没有一丝兴趣。

（七）

第二年开春之后，我和易阳高考在即。我有问过易阳想去哪里，我考虑考虑一起做个伴，但是可不要太远了，我爸妈就我一个，肯定会特别想我。

易阳晶莹的眼眸深不见底，望着窗户外面的树叶缓缓说着，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说那是哪里，我不能陪你去，但是我可以大学时候去看你。易阳笑了笑，笑的意味深长，可能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高考就是最后的离别，他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我们也找不到他。

我那可恶的表姐隔三差五带着警察来学校找易阳问话，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易阳的复习。有一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家里吃饭，易阳破天荒地在我父母面前开了口。

婶，明天能不能以监护人的身份给我找个律师？我父母随即感到很诧异。

我知道，谁也夺不走我该有的一份遗产，我想留一点自己大学四年用，其他的都捐出去，捐给那些穷苦孩子，我拿着没用，也不想花。但是，我也不想把我应得那份给其他人。我知道他说的其他人是我那个表姐。

母亲嗯了声，说道：这个我要和你叔商量商量，你考虑清楚，你要知道，你未来的路还很长，有这些钱，以后你生活能轻松很多。

我考虑很久了，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劳烦叔叔婶婶保管，其余的捐了吧。说完他放下碗筷，笑着上了楼，心情舒畅。

我好久不见他有这么开心过，我父母也很开心。我有些不懂，但是我只知道他很有勇气，我很钦佩。

（八）

听我父亲说，易阳捐的钱，可以买三栋我家的房子。这一举动，也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那些自认为知道些什么的人，都猜错了，但是还有些人不死心，说是易阳这个少年，老谋深算，见势不对，捐了财产明哲保身。

我真的佩服这些人的智商以及情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本应该就是单纯的像那天晚上的雪一样干净。

我也很开心，因为每天和易阳回家的时候，终于不用忍受背后的言语和指指点点，偶尔有人还会见到易阳对他伸出大拇指，夸他了不起。

我们两个每天讨论试题，讨论高考，讨论以后去那所学校，学什么专业，那段时间，易阳也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我也是，直到高考的那天早上，易艳找了一帮人将易阳堵在路上。

我和易阳在不同的考场，那天早上，一伙人堵住了易阳的去路，不让他去参加考试。来人说是易艳的主意，目的就是怀恨在心，报复要毁了易阳的一生。

易阳疯狂地跑，在一顿拳打脚踢中终于得以脱身，上午的考试没能参见，最终自参加三门考试，高考结果不理想。

填报志愿的那天，他待在房间不出声。我怯生生地站在一旁，良久，他起身笑着对我说，走，带你去填志愿!

走出家门，阳光炽热地晒着整个城市，他笑的很明媚，洁白的牙齿反射着阳光。易阳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风扬起他的刘海和衣角，我一瞬间觉得这个男孩竟是这么般好看。

我问他是不是还要去很远的地方，他恩了声。我又问他去了还回不回来，他露出一排白牙，明眸闪着光对着我用力地点点头，肯定回来，回来看你啊。

我有一点难过，我有什么值得你回来看。没有一丝的勇气和你站在一起，我小声说着。

没有啦，至少，我难过的时候，你还在我旁边，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活着。还有叔叔和婶婶，我都要回来看，你们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说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留下来。

那天他说了好多的话，我都记不清了。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白皙的脸庞笑起来，比六月末的风还要让人舒服，我和他坐在香樟树下，吃着雪糕，嬉笑着打闹，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夜里，我有些困，迷迷糊糊间听见他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雪，我要去最北方，等你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雪，齐腰深的大雪，在雪屋子里面烤火，你一定会喜欢。

（九）

易阳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骗了我，我去过最北方的城市，我跟着他寄给我明信片的地址寻了好几次，都只能找到他的足迹，可是他已经离开了。

旅店的老板告诉我，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每天都会给门前的一株雪松拍照，还会拿着照片问我好不好看。我手里握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树和门前那棵一模一样。这一次，我又没有找到他。

坐火车回到家里，开门，双肩卸下行囊。我看见一双和我般脚大的鞋子放在门口，我心跳开始加速，我预感着易阳回来了，我疯了似的跑上楼，冲进房间，那个房间自他走后，每一处我都保持着他在时的模样。

我打开门，一个背影在我面前，他对着窗户双腿盘坐在地上，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里一阵悸动，控制着自己激动地情绪，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跑出。

可是他一回头，阳光照在他的发梢，眉宇之间，还是当年的模样，我眼眶一热，泪流满面。

N4��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