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

作者: 禾日东升 | 来源:发表于2019-01-11 22:20 被阅读65次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我正懒懒的依偎在奶奶的两腿间,任由奶奶的那把木梳在我黑的发亮的秀发间自由穿行。突然,院子里传来弟弟兴奋的呼喊声,“姐姐,奶奶,你们快去看看,花则娘也爬到树梢上去了。”       

听到弟弟急切的喊叫声,我两手一推,挣脱奶奶,披头散发就往院子里跑,见弟弟气喘吁吁的,兴奋地叫嚷,“你们······快去看看······花则娘·······”他又结巴着重复一遍,然后,扭动着胖嘟嘟的小屁股,跑下台阶,跑出那个拱形大门,直奔花则家的那所四合院而去。     

我与奶奶紧随其后。

花则家与他奶奶,大爷,二大爷 ,三大爷,共居一个四合院。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这个所谓的四合院,虽然四世同堂,却没有应有的温馨,也没有,不是没有,是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欢聚一堂的天伦之乐,却,经常是硝烟迷茫 ,战火不断,恍若战场。

不是花则妈与她三大娘吵,就是她三大娘与她独眼龙二大娘吵,或者是花则妈与她二大娘吵,或是自己的男人与自己的女人吵,或是弟兄之间的打斗······他们每个人好似随时都会爆炸的地雷,只要一件蒜皮小事轻轻触碰,就会有爆炸的可能。

唯独,花则大爷 是光棍一条,他任劳任怨的守着八十的老娘,安然地过着无人问津也没有硝烟的日子。

在我们跑进花则家四合院的那一刻,我的心立马欢快起来,今儿,这人真多,比往常吵架时,要多好多倍。院子的屋檐下,走廊上,花池里,到处都是人,甚至连墙跟的猪圈上都站着几个十几岁的顽皮小子,他们像梁山好汉般雄纠纠气昂昂的,立在猪圈墙上。站在地上的人们,有驼背的老太太,有抱孩子的年轻媳妇,有长胡子的老头,还有大肚子的胖婆娘·····他们有的举着脑袋,眯着眼朝树上观望;有的低头窃窃私语,同时眼珠还骨碌骨碌地转动;有的用手合在另一个人的耳朵上说着悄悄话,听话的挤眉弄眼,说话的交头接耳。花则的弟弟妹妹,还有她的那些堂侄子,侄女,哦,还有我与弟弟,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小顽童,才不管他谁与谁吵,像一群百无聊赖的猴子,若无其事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姐姐,看”我顺着弟弟指的方向,朝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枣树上望去,只见,花则她妈张开她那瘦小的臂膀如一只愤怒的老鹰一般 , 落在她家屋檐旁的那棵 挂满“小红灯 笼” 的枣树上  。那熟透了的枣子随着花则娘的身体的摇晃 扑嗒·扑嗒 纷纷落地,我们这群小孩迅速钻进人群,从人们的脚跟旁拾捡,拾起来,顾不得洗,也顾不得擦,直接就塞到嘴里,只觉得脆甜脆甜的,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彼时的我一边吃着那带土的脆甜的枣子,一边抬起头,仰望树上落着的花则娘,恍然间有种感激与崇拜的情绪。因为:第一是这条小巷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花则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结的枣子最甜,个头也最大,枣子呈长长的圆柱形,尤其中秋节来临之际那又红又大的枣子像小红灯笼一般挂在枝头,让人垂涎三尺。更是全巷子二十几个小伙伴共同青睐的枣王。不过,对于我与弟弟来说,这棵枣树上的枣就像画中之物,只可观望而不可品尝。因为花则家四合院里的十几个兄弟姐妹每年都为此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互相撕打;其次是在平日里与小伙伴玩爬树时,虽然身材干瘦,我却笨的如熊,使出浑身的解数也爬不上去。母亲总是对我说,“女孩子爬什么树,要稳重些。”而我打心眼里不服气,连睡梦中都渴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那天,我亲眼目睹花则娘站在树上居高临下,怒气冲天,酣畅淋漓地责骂花则二大娘,真痛快,真解气。

花则二大娘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看清东西,另一只眼在那张堆满横肉的脸上 泛着一眼的白,显得异常凶狠,而尖酸刻薄。令人生厌的是,她总爱说别人家的闲话,东家长,西家短,就数她家最好了。最让我讨厌的是,她总是无聊的逗我说,“你姑姑给你爹换来个媳妇,你长大了就给你弟弟换个媳妇。”每次听了她的这句话我就会憎恶的咬牙切齿,心里狠狠地骂她-------讨厌的独眼龙!

想到这儿,我由衷的折服花则娘那无所谓惧的英雄气概,彼时彼刻的花则娘就是我心中的刘胡兰。我举起脑袋,忘记了嘴里枣子的甜味,笑眯眯的欣赏起我心中的“刘胡兰”,只见她面带仇恨,圆目怒睁,双臂张开,双手紧握树枝,那两枝粗壮的树枝如两个懦弱的男子,随着她的嗓门的高低起伏而不停地颤抖,那树枝上的枣子也被惊的纷纷逃散,扑嗒,扑嗒·······落到地面,不好意思的钻进人群里。

站在地上的独眼龙,像母老虎一般,气得直跳蹦子, 身体胖的确实是爬不上去,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伸出食指,恶狠狠地指向花则娘怒骂,她瞪着那只唯一能看清东西的眼睛,时而龇牙咧嘴,时而咬牙切齿,从那尖酸的喉咙里,飞出一串一串恶心而凶狠的话语。

院子里乱哄哄一片,有的人说,“这棵树应该砍掉 ,砍了就不用吵架了。”还有人说,“好好一棵树为啥要砍?不能砍。”······爱抄闲心的我还听见,有人这样说------这棵枣树是独眼龙的老公小时候栽的,但是树大了,挂果子的时候,却是在花则家的屋檐下,枣子熟了的时候,为了争夺枣子的所有权,老二与老四家每年都要大吵一架,生了气的独眼龙要让她老公把这颗树砍了,以绝后患。于是,花则娘爬上树梢,以死相挟。人们说完,只是麻木的笑笑,没有一个人出来拉架,听人们说,他家的人吵架的时候,就不能拉,越拉越凶。再说了,他们家人吵架已成隔三差五的事情,也成为我们这个小村里,那些闲的无聊的人们心中唯一的热闹。

哗啦啦······"又一群枣子从树上跳下来落在西房墙根,我和一群穿开裆裤的小伙伴一样跟着那红通通的枣儿跑,在我拾起枣儿往嘴里塞的刹那,我睄见西房的窗户 上,笑嘻嘻地趴着五六张脸,黑黄黑黄的,像趴在蜘蛛网上的五六只喜蜘蛛。她们是在花则三大娘家炕上,摸纸牌的几个婆姨,包括花则三大娘那张又黑又黄的脸,同样笑嘻嘻的趴在窗户上,幸灾乐祸地观望着院子里的“热闹”。让我羡慕的是,她们几个好似站在戏台上看戏的观众,对于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观察得分外清晰,细致。

“ 妈······· ”

正在这异常热闹的时刻,突然,从小院东南方向的那间老屋里 传出一声沉闷的哭喊声,那声音粗狂而悲愤,沉闷而巨响。恍若六月晴空里的一声巨雷,震耳欲聋,撕心裂肺。

原来,花则的奶奶死了!

就是那个一年四季穿一身黑布衣服,上身是黑斜襟短袄,下身是扎腿,宽裆黑裤,鞋子是黑色条纹的,三寸金莲的老太太死了。

就是那个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一样成天坐在巷子的尽头,磨磨叨叨的骂着她的三个媳妇的老太太死了。

就在那一天,我挤在人缝里,看见,那张又黑又老的南瓜脸,蒙上了一块洁白的布,永远永远的消失了。

麻木的人群里,只听见花则大爷那悲哀的哭喊声。这声音把树上的老鹰惊落地面,把地上的老虎惊回洞穴 ,把院子里的鸟雀惊散,把玻璃上的蜘蛛惊跑。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的花则大爷悲哀的呜咽声,时断时续。

02

第二天,花则家大门上贴上一张方形白纸,一副白色对联,上面的墨黑行书如行云流水一般,虽然,我不认识上面的每一个字,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站在门前,仔细地端详了片刻。

院子里,站满了穿白色孝服的男人·女人·小孩共有几十口人,白华华一片,除了那些顽童仍在调皮着嘻嘻哈哈的跑出跑进外,其它的人几乎都在心事重重的沉默着,好像谁都不想理谁。令我刮目相看的是这些穿孝服的小伙伴,显得素净了许多,比起平时他们穿的,胸前沾着饭粒与鼻涕痂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人的模样也可爱了几分。说心里话,当时的我竟然羡慕起他们来。

院子的西南角,已经搭起了灵棚,花花绿绿的花圈围在灵棚周围,显得富丽而堂皇。花则奶奶已经睡进那个 画着彩色花纹的黑棺木里。在棺木的前方摆着一张  大方桌,桌子的上方,垂着一块黑布,黑布  上挂着花则奶奶的照片,好像是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照的,脸色白净而丰满,浓眉大眼的,嘴角还挂着慈祥的笑容  ,与我印象中的那位满脸皱纹的南瓜脸老太太,恍若两人。

      奶奶与母亲还有其它的邻居大婶们,胳膊上系着一条白布条,她们有的点香,有的倒水,有的摆碗,有的弄碟······一会儿的功夫,棺木前方的那张大方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肉菜 ,粉条,馒头······哦,还有香烟,酒。这些都是活着的儿孙对死去的人的孝心,看着桌子上这些丰盛的酒菜,没有一个人不会这样思量-------花则奶奶死了比活着要幸福好多倍啊!

常听奶奶他们讲,花则奶奶年轻的时候跟上花则爷爷,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过出好日子来的,只可惜花则爷爷英年早逝,抛下四个儿子与年轻的花则奶奶,和那所阔绰的四合院走了。从此花则奶奶就过上艰难的日子,为把四个儿子拉扯大,老太太吃了别的女人不吃的的苦,流了别的女人不流的汗。终于媳妇熬成婆,儿子媳妇们一个个只顾自己吃饱穿暖,却不把老人放在心上。老太太与没结婚的大儿子在一块相依为命,过着窘迫的生活。

院子里又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像我一样无聊的,看热闹的小孩,大人。这回他们没有举起脑袋仰望,只是朝灵棚的方向探视,他们中有的是在探视棺木的厚薄;有的是在欣赏花圈的做工是否精细;有的是在探视哪一个儿子或者媳妇哭得最伤心,有的大概与我一样,看着桌子上花花绿绿的肉菜,正馋的流口水了······偶尔,人群里还会传出轻轻的叹气声,与啧啧的夸奖声······

“唉,活着罢罢罢,死了倒好看!"站在我旁边的那位驮着背,弯着腰的,白胡子老头,斜视着眼,呲开那张露出残牙的嘴,吐出这句话,转过身,瘸着那条跛腿,一拐一拐走了,他就像《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一般,信口开河,出言不逊,逗得围观的人,一个劲捂着嘴笑。而傻傻的我却感到莫名其妙,“奶奶,他说的是啥意思?”追着奶奶不停地问。

就在那棵挂满红彤彤枣子的枣树下面,来了二十来个,带着各种乐器的吹鼓手,他们好像是两伙人,一伙十来个壮丁,分别围在东房与西房的屋檐下,各成一个大圆,看那架势,好想要为花则奶奶的葬礼举行一场精彩的PK。

在一声悲凉的唢呐声中,序幕缓缓拉开,紧接着催人奋进的鼓镲声,悠扬,凄美的二胡声,荡气回肠的笙箫声,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挤入人耳。尤其是那些奏乐的,个个都神情专注的,摇头晃脑的,如痴如醉的,好不投入。最让我欢喜的是那位吹唢呐的小伙儿。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哈腰,一会儿又仰头,一会儿又晃脑,脸蛋涨得通红,好像,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抖动,鼓起的腮帮子随着他的头的晃动,有节奏的一张一翕。凄美悦耳的音符如长了翅膀的飞蛾,欢快地从那个漏斗形的乐器里翩翩飞出。真是太神奇了!我举着脑袋,如痴如醉中带着几分羞涩地盯着那个年轻英俊的唢呐手,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里却在想,原来,人死去以后,还能给人们带来如此多的欢乐!

院子里的两伙乐队就这样叽哩哇啦地对吹着。一个比一个投入,一伙还比一伙用劲,整个院子沉浸在一种欢乐无比的氛围里。如果不是那满园的花圈,与那个与花则奶奶一样沉寂的灵棚,灵棚里坐着的,沉默的,穿着洁白孝服的老老少少,以及灵棚前的那张摆满供品的方桌,方桌上正在烟雾缭绕的香,恐怕没有人会感觉,这就是一个老人的葬礼。

一阵秋风吹过,那棵挂满枣子的枣树,还站在花则家屋檐下,安然若素的,悠闲的,轻轻摆动枝叶。

03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我的家乡,山西省文水县在这改革的春风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这徐徐的暖风里 ,我记忆中的四合院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改头换面的变化。

那是一个金风细细,枣果飘香的傍晚,花则家的那棵枣树下围拢着全巷子几十口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新奇的喜悦,在秋日夕阳的余晖里荡漾。这回他们不是看吵架,也不是看乐队的PK。

哈哈,四爷买回电视机来啦!

花则的父亲----四爷,从省城 太原买回一台崭新的九英寸黑白电视机。那台黑白电视骄傲而矜持地站在花则家屋檐下的方桌上,犹如一位神秘而滑稽的魔术师,吸引了我们全巷子十几户人家的老老少少,并且把这些古板而呆滞的面孔调逗得活色生香。它还如一块磁铁石把全巷子的老老少少能跑能跳的都吸引到它的面前,吸引到那棵挂满红绿灯笼的枣树下。

那一天傍晚,是我今生都不会忘却的。

秋日的午后,凉爽而惬意,我们十几个六七岁的顽童正在巷子尽头的那个小山丘一般的土堆上挖“山洞”正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刻,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把我们十几张土眉花眼的脸,齐刷刷地扭向一辆从村西道口缓缓驶来的大客车。由于,村子里路面的坑洼不平,那辆大客车走在乡村的街上显得笨重而缓慢,犹如一位超胖而小心翼翼的孕妇,生怕肚子里的宝宝有所闪失。比起爷爷的那几匹大马来显得笨拙了许多。就在我们用新奇的目光揣测这位不速之客的当头,它已经不慌不忙地站在土堆旁,车门开了,花则的父亲---四爷从车上抱下一个笨重的大箱子,箱子上方的那张喜悦的脸犹如刚出锅的花卷,冒着热气,闪着油光。

“我爹回来啦!”花则如一只五彩的鸡毛毽子,欢悦的从土堆上跳了起来。在土堆上打洞的十几个“小耗子”顿时如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跑着跳着跟在四爷身后问长问短,七嘴八舌。

“爹,你抱的啥?”花则奇怪地问,

“电-- 视-- 机”四爷得意的回了三个字。那三个字清脆而响亮,在小巷里久久回荡,好似那群带哨的训鸽扑愣愣飞出屋,那哨音却在巷子的上空余音袅袅······

“ 哦,我们家买电视啦!我们家买电视啦!”花则跳起来,欢呼着。

“哦,太美啦!四爷买回电视来啦,咱们能坐在花则家院子里看电视喽!"

机灵的弟弟总是没心没肺,却能出奇制胜。刚刚还与花则因为打洞斗嘴,现在见四爷抱回电视来啦 ,他倒要坐到人家院子里看电视呢。 我偷偷地瞧瞧正在得意忘形的花则,她正如开在 春风里的一朵牵牛花,张开小喇叭使劲欢呼,恨不得全巷子,乃至全村的人都知道她爹买下电视了呢。与弟弟斗嘴的事,她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就在那个下午,我们这一群顽童如那一只只喜悦的泡沫洋溢在四爷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直到四爷的那台九寸黑白电视机人工体面地站在花则家屋檐下,那张结实的方桌上。

就在那天晚上,四爷告诉花则,“花则,去叫你二大娘,三大娘过来看电视。”嗓门老高,满院的男女老少都听得见,花则像一只欢快的毽子,一会儿跳进正房二大娘的房间,一会儿又从西房三大娘的屋子跳出来。跟在她身后的那条小花狗摇晃着快乐的尾巴,调皮的吐着舌头。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叫我们吃饭,我与弟弟异口同声的说:“不饿”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比那台正在播放着《霍元甲》的九英寸黑白电视更能吸引我们这群六七岁的小孩。全巷子二十几个小孩像一只只乖巧的兔子竖起耳朵,蹲在那台九英寸黑白电视前方,时而为东洋鬼子的恶毒而破口大骂,时而为霍元甲的超群武艺而叫好,时而为元甲与倩男的爱情故事而羞羞答答······

就在那天晚上,当我蹲得脚麻,站起来跺脚时,我看见花则的二大娘也笑眯眯地坐在那棵浓荫匝地的枣树下,在电视荧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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