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兜兜满月那天,夏言在金狮订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
灯光璀璨,高朋满座,大家围着兜兜逗弄,蔡桂兰穿了一身新衣,脸上堆着笑容,眼里却藏着一抹担忧之色,时不时往门外觑一眼。到了快开席时间,她将夏言拉到角落里,低声问:“夏雪今天会来吗?”
夏言说:“不会,我没告诉她今天办酒。”
“哦。”蔡桂兰默了默,整个人放松下来,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那就好。”
“放心吧,妈。”夏言搂着她的肩将她按到席上入座,可只要门被人推开,她立即紧张地绷直身体,仓皇地望过去。
夏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夏雪会来砸场子。
夏雪是夏言的亲妹妹,跟夏言一样大,但她们并不是双胞胎,夏言是正月出生,夏雪是腊月出生。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是不是掰着指头在算蔡桂兰是如何做到的?不用算了,蔡桂兰生了夏言,才出月子就怀上了夏雪。
蔡桂兰是那种特别传统的女人,温柔敦厚,勤劳孝顺,以夫为天,逆来顺受,对丈夫夏福几乎是言听计从,从来不敢反对。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在做,不管多热的天气,总能在农田里找到她的影子。
而夏福脾气暴躁,没什么本事却很自以为是,自私又懒惰,成天往墙角的藤椅上一躺,哼哼小曲,看日头东升西落。
他浑身上下动的最多的便是嘴巴,譬如他看到油瓶倒了,绝对不会伸手去扶一下,只会一遍一遍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要是恰好大家都在忙,没人理他,他便会气急败坏地大声吼,“油瓶倒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不扶起来!”
没人敢跟他顶嘴,除了夏言。
夏言一点也不怕他,因为夏言知道他就一纸老虎,色厉内荏,也就唬唬胆小的人,从来不敢与人动手。若他作势要打她,夏言便打电话报警,他立马就怂了,他害怕穿制服的。但夏雪很怕他,只要他眼睛一瞪,夏雪就会吓得发抖,只要他嗓门一大,夏雪就会吓得哭出声来。
不过,那是从前。
如今的夏雪见到夏言爸就横眉冷对,一言不合两人就扯着脖子开始吵,吵得地动山摇,吵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
而最终,都是夏雪赢。
因为夏雪只要吼一句,谁把我害成今天这样的,夏福就焉了。
02
夏雪一出生就被送到她姑姑家寄养,因为夏福想再生个儿子。
小时候夏言常常庆幸自己是老大,可以不被送人,可以在母亲温柔的庇护下成长。村子里像夏雪这样或被送人,或被寄养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夏言曾经非常痛恨她的家乡,贫穷落后、愚昧无知,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但它又很美丽,翠山如画、碧水环绕、民风淳朴。
蔡桂兰因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直饱受冷眼责难。好在三年后,儿子夏宇出生了,夏福视他如珍宝,亲自给他换尿布喂奶粉,常抱着他吃饭,让他骑在脖子上玩耍。夏言也喜欢弟弟,他不仅长得可爱,还让这个家有了温度,夏福不再经常骂蔡桂兰,她脸上渐渐有了好看的笑容。
四岁那年,夏雪被姑姑送了回来,跟夏言一起上学。起初,夏言十分排斥家中忽然多了这个妹妹,常常欺负她。她们家有片苹果树林,被夏言欺负了,夏雪就会躲进去,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默默地流眼泪,一直到天黑。
夏福不喜欢夏雪,经常喝斥她,实际上他也不喜欢夏言,但夏言不怕他,他拿夏言没办法,只好把气全撒到夏雪身上。
夏言跟夏雪上初中后,家里要供三个孩子读书,经济压力大,夏福原本就暴躁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常常在饭桌上将筷子猛然一丢,大声质问夏雪,“你怎么烧菜的,放这么多酱油想咸死人啊?”
夏雪弱弱地抬起头:“我要赶着做作业,心里一着急,就倒多了。”
夏福冷哼一声,“你考那么点分数,还好意思提作业?”
夏雪便不说话了。
夏福气没发泄完,又戳戳她的头,嫌弃地说:“看看你这头发,乱七八糟,团成这样,像什么鬼样子!”
夏雪忍不住回嘴:“我来不及梳,早上烧完早饭还要先送夏宇去学校。”
夏福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反而非常恼怒,抓起筷子就往桌子上猛地一拍,眼睛铜铃般地一瞪,“反了你,老子说一句你回一句!你要是不贪死睡,像你姐一样早点起,会来不及梳个头?”
夏雪便不敢再说了,而是偷偷拿仇恨的目光瞪夏言。
类似的事常有发生,夏雪几乎每天都要被训一顿。做菜咸了要被骂,淡了也要被骂,上学迟到了要被骂,放学晚归了也要被骂。其实夏言比她好不了多少,她做早饭夏言便做晚饭,她扫地夏言便洗碗。夏言也常常挨骂,只不过夏言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不放在心上。
夏言坚信自己是一只鹰,总有一天会飞出这个牢笼,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
但夏雪不,她性格内敛,无处排解,仇恨一点点在她心里扎根。从那时起,她开始写日记,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公、所有的苦难,全被她一笔一划记录了下来,到如今整整记了十五年,从未间断过,几十本日记被她装在床下的柜子里,随意翻开一本,字眼都触目惊心。
有一天,夏雪在学校跟人吵架,吵完了她把课桌从学校搬回家,说不想去上学了。老师去夏言家找她,夏言放学后回去劝她,都没用。
夏福这次没骂她,而是保持着沉默。虽然嘴上不反对她继续上学,但是事实上他巴不得她们姐妹俩早点辍学,他认为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不如早点打工去。
就这样,夏雪开始了打工生活。
03
夏雪做过保姆,做过电子厂的女工,做过服务员。
而夏言按部就班地读完初中、高中、大学,只要夏言坚持,夏福没办法不让她读。去南京上大学时,没有人送夏言,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孤零零地踏上火车,去了那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
但夏言不觉得孤独,更不害怕,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她感到肋下胀痛,翅膀一点点张开,天空离她越来越近,而夏雪离她越来越远。
大学里,夏言很快适应下来,并结识了许多朋友,宿舍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都佩服她,叫她“铁人夏”,说她像流星花园里的杉菜,顽强乐观、百折不挠。
夏言哈哈大笑,抄起镜子左看右看,“我有那么美?”
她们很认真地解释,“我们指的是性格,与长相无关。”
.......
夏言带她们去批发市场买衣服,看中一件绣花t恤,老板开价180,夏言竖起两根手指,“38,两件!”女孩子们目瞪口呆,要么默默地往夏言后面躲,要么装作不认识她,生怕被老板打。结果老板一边不情不愿地给夏言装袋子,一边热情地招呼下次再来啊。
顿时,女孩子们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团团围住夏言将她夸上天,夸的最多的一句是,球,你的脸皮真是我见过最厚的,简直天下无敌了。
好吧,你没听错,夏言本来不叫夏言,而是叫夏彩球,没什么寓意。只因她生下来的时候,夏福刚好看到一个彩色的球,就这样随意地定了她的名字。有时候她很庆幸,幸好夏福看到的是一只彩球,不是一只皮球,也不是一只黑球。
“跟姐好好学着点。”夏言淡定地用手指勾着袋子,昂首阔步地领着她们前往下一个摊位。砍价这等生活必备之技能,她从小就学会了,每年跟着夏福去市场贩卖苹果,早就深谙此门道。再者脸皮这东西,于她来说真没那么重要,在金钱面前完全可以先放一放。
夏言的床头放了一本厚厚的《厚黑学》,她的人生圣经。
大三那年,夏雪生病了,癫痫。她跟夏福吵架时,忽然晕了过去,接着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将夏福吓了个半死。自那以后,病情时有发生,并且越来越严重,到后来一周基本要发作五六次。
夏言头一回见到时,又惊又惧,双腿发软,浑身冰冷。
毕业工作后,夏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改掉了跟随她二十三年的名字,第二件事,便是攒钱带夏雪去看病。
夏言还记得那是2011年的平安夜,她从银行卡中取出所有的工资,带夏雪坐上去山西的长途大巴。外面下着大雪,狂风肆虐地拍打着车窗。夏雪将头靠在她肩上,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一颤颤的,她轻声问夏言,“姐,我还有救吗?”
夏言鼻子有些发酸,“当然。”
04
工作后的夏雪尝尽人间冷暖,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自幼积压的怨气一点点散发出来,使她整个人变得充满戾气,动不动就跟人拍桌子吵架,比夏福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福最大的本事就是大吼、瞪眼,而夏雪除了这两样,还会动手,一言不合操起东西就往别人身上砸。因为打架,她频繁更换工作,可每次都因为同样的问题,干不到两个月就被炒。到最后,整个新区的企业均把她拉入黑名单。
没有人愿意跟她交朋友,没有公司愿意请她,她的人生充满了暴力跟黑暗。可夏言知道她本性是善良的,大学里夏福给夏言的生活费很少,夏雪每个月都会给她打钱,一直持续了两年,从未间断过,直到她生病。
“等我们治好了病,一切都会好的。”夏言安慰她。
到了山西,雪一直簌簌下,医院像窑洞一样枯冷,坐满了神情麻木的患者。夏言让夏雪坐着,自己去排队挂号,拿到号后,夏雪忽然站起身狠狠扇了夏言一巴掌,接着把她推到地上,拳打脚踢。
夏言被她打懵了,下意识护住头部,夏雪一边打一边发了疯似得尖叫,“这什么鬼地方,你想害死我吗?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从小到大你们都欺负我,巴不得我早点死......”
眼神冰冷,力道之大,至今想起来夏言都不寒而栗。
大家都以为她是疯子,没人敢来劝架,好在最后一个保安跑了过来,将她控制住,夏言才得以解脱。等她冷静下来,看到夏言身上的伤痕,又开始哭,开始忏悔,所有人都看着她们。
夏言身心俱疲,羞耻难当,跟她说:“小时候欺负你,我一直很愧疚,你今天打了我,就当我们扯平了。”
夏雪这才安静下来,许是闹了一通后,她得到了发泄,接下来的治疗倒一直很配合。
从山西回去后,她的癫痫再也没有犯过。
好运也接踵而来,上天给了夏雪一个非常好的丈夫,英俊体贴善良,接着生了个可爱乖巧的儿子。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05
然而这些幸福并没有使夏雪变得平和,她一方面深深爱着她丈夫跟儿子,一方面对自己的过去和造成这种过去的人恨之入骨。
癫痫不发作了,但她依旧狂躁、抑郁。
她恨夏福,连带着恨蔡桂兰,恨夏言,恨夏宇。每次回家都要大闹一场,撒泼打滚,令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她这样说,“这个家给我的痛苦,我要十倍奉还!”
有时候她又很安静,一起吃饭,还给夏言夹菜。可下一秒她就开始挑刺,“这个这么咸怎么吃?”“这个碗谁洗的,都没洗干净?”
若是没人理她,她就猛摔筷子。若是有人说她两句,她立刻就能将手上的碗砸过去。
夏福气得跺脚直骂:“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东西?”
夏雪就冷冷地看着他,“还不都是学的你的!”
夏福顿时无话可说。
发展到最后,所有的亲戚都被夏雪骂了个遍,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夏宇结婚时,主持人在台上唱歌,她嫌声音太响,板着脸冲上台就扯掉人家的话筒,接着又掀翻了一张桌子,杯碗碎了一地,所有宾客惊愕万分,夏福一家颜面扫光。
到了夏言结婚,家里人千方百计地瞒着她,请她老公将她带出去旅游,才安稳过了一关。
她得知后,自然又是大闹了一通,自此不跟夏言说话。两个月前,当初收养夏雪的姑父去世,她过去凭吊。一到那,见到太阳将屋外的花圈晒焉了,冲进去就将她表姐骂了一通,说她不孝,姑父到了下面不会原谅她云云。有个表嫂看不惯,说了她两句,结果她扯住头发就将人家打了一顿。
一场丧宴,被她搅得鸡犬不宁。
如今兜兜满月,夏言心有余悸,自是不敢请她来的。
吃饭时,有亲戚朝夏福笑呵呵地说,“老夏,这下开心了吧,有外孙了。”哪知夏福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外孙再好也是人家的,什么时候有孙子了才开心呢。”
夏言刚好站在他身后,一颗心跟泡在冰水里似得凉。她觉得很悲哀,夏雪如今这样,都是拜夏福所赐,可他依旧不知悔改。
又想起夏宇媳妇前年生孩子的那天,夏言打电话回家报喜,夏福接的电话,他在那头瓮瓮地重复了一遍,“女孩呀?”语气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夏言当时没理他,直接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她开车去接弟媳妇出院,还在电梯里,夏福就说了句,“头胎生了个女孩,计划计划再生个二胎。”
夏言看到弟媳妇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06
满月宴结束后没几天,夏宇媳妇怀上了。
夏宇很开心,说生下来,男孩女孩都行。蔡桂兰也挺开心的,来不及放下手中的茶杯就赶紧去告诉夏福。夏福正歪在藤椅上打盹,闻言睁开眼睛,说:“过几个月,你去找下老孙,他儿媳妇在县医院的妇产科,到时候让夏宇带她去检查下是男孩还是女孩。”
蔡桂兰说:“麻烦人家作甚?男孩女孩不都一样嘛。”
话音刚落,夏福接了句,“要是女孩给人喂也行,反正他们还年轻,再……”
蔡桂兰再也憋不住了,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指着夏福骂道,“一个两个的,你看你把二闺女弄成这样,还不知悔改,你以后要是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就能拿刀把你砍死!”
夏福从未见过蔡桂兰这样,一时愣住了,好半天想起来要发作时,电话响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蔡桂兰一眼,粗声粗气地“喂”了一声,喂完了安静了一阵,整个人僵住了,脸色惨白,双腿不住地发抖。
挂了电话,他哆嗦着嗓音跟蔡桂兰说:“不好了,出大事了。”
“咋了?”蔡桂兰心惊肉跳地问。
“夏雪杀人了。”
蔡桂兰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夏言在公安局见到夏雪时,她浑身狼藉,头发蓬乱,外套上血迹斑斑。据说她在外面吃饭时,因排队问题与一个小姑娘发生了口角,那姑娘不满她插队,说她没素质,她恼怒之下搬起凳子就朝人家头上砸了下去,结果小姑娘当场就没了呼吸。
一见到夏言,夏雪就忍不住哭出声来,“姐,我不想杀人的,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年年还小,不能没有妈妈。我不想坐牢,不想死......”哭了一阵,夏言的眼圈也跟着红了,她又癫狂地尖叫起来,“我会变成这样,都是那个家害的,我恨夏福,恨蔡桂兰,我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夏言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咬牙骂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一直对你心存怜惜,没有早点给你这一巴掌。你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你,可这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没人逼你!”
夏雪捂着脸,冷冷地看着她,“没人逼我?我早早就辍学去打工,受尽了白眼。而你呢,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学生,他们都拿你当宝,我就是一根草!”
“这条路是我自己披荆斩棘走过来的,你以为我不辛苦吗?”夏言愤怒地说,顿了顿,平静下来,“我跟你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从不怨天尤人,我接纳命运,创造命运,而不是一味地沉沦在过去的阴影中。”
“说什么都晚了。”夏雪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肆虐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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