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薪聘请你,要不要?”
“病人比较特殊,手语这种事情我们都不太懂,也只能交给你了。”
云清一个工作才两年的小护士,被院长郑重其事叫到高级病房区,说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
姑娘细细数过短信提示银行卡转账数字,五个零的数额非常满意,足够母亲在省城一场换肾手术的费用。
而这些换她三个月形影不离的照顾,也已是主家最大的诚意。
“当然,有钱不要是傻子。”
她浅浅抿唇转动病房门把手,那人似乎并未感知到声音而纹丝不动。他坐在轮椅上,双腿都由厚实的毛毯覆盖着,整个人却多添了几分落寞。
“姜先生您好,”她用自己当年在大城市混迹助残组织时学会的三脚猫手语比划得大差不差,“我是您的全职护士,云清。”
而那人似乎对旁边人的热情置若罔闻,他面上的表情没有喜悲,腿上摆着夹住一摞白纸的写字板。青年人不同于日常人一样,他左手握笔姿势略微别扭一些,缓缓落在纸上的两个字却是整整齐齐苍劲有力:“您好。”
姜城,当今最有影响力的青年书法家之一,天生聋哑笔走龙蛇,却有最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那人抬起清亮的眸子对她弯起唇角,百千话语,尽在不言中。
云清浅笑。
他的眼睛仿佛有星辰大海。
高速上的一场重大车祸,导致姜城腰以下的位置全无知觉,手臂不能抬起,手指也渐渐不听使唤。无论执毛笔还是硬笔,他始终左手写字,右手仍旧受着支配,然而左手,却渐渐成了摆设。
没了手,一个书法家最大的耻辱。
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手臂一挥,写字板夹随惯性砸在地面上。夹子松动,雪白的纸张,有字无字,乱糟糟铺了一地。
“怎么了?”
她轻轻比划着,放大音量问他,面上三分愠怒。他戴着助听器眼角有泪,唯一好用的右手拼命砸着废用的双腿,只听得助听器里噪音极大,便更是急躁。
“不急不急,”她一张张捡拾着地上纸张,重新夹好放在他腿上,塞了铅笔在他手中,“姜先生不急,慢慢来。”
姜城抬眼望着腿边蹲着的女孩,她的唇瓣一张一合自己并听不真切,也并没有平时那样比划。痉挛的双腿由她轻轻按摩着,无甚感觉,仍是觉得温柔,只是他,不配这样的温柔。
他哭了出来,心弦控制不住崩断了一般,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涕泪横流。女孩子频频安抚却止不住那人的眼泪,他哭了许久才停下来,似乎仍是走不出情绪。
然而一颗心,意外平静许多。方才自怨自艾的愤慨,烟消云散。
他手臂无力不能抬起,已经不能用手语,因此写下几个字。
虽然已经用尽了他毕生力气。
云清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张纸,端端正正的几个正楷大字不似他报纸上被报道的行云流水,却见那人,低下头去,害羞一般垂着眼睑。
那四个字是,叫我阿城。
春城无处不飞花。
姜城有哮喘,春季里繁花盛开的季节最是难熬,即使在室内养着还是犯了病。
他半卧在病床上,左手已经基本失去效用蜷缩成一团,右手也紧紧扣在胸口处喘不上气来,唇瓣和指尖都泛着缺氧的青紫。云清帮他戴上氧气面罩,雾化的潮湿氧气源源不断被吸入体内,许久之后,他的脸色终于正常。
她用潮湿的棉签轻轻滋润他干裂的唇,姜城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仿佛正在忍受痛苦。他的眼睛轮廓很漂亮,睫毛比自己一个女孩子都要长好多。
云清坐在他身边默默量了量,天哪这么长,没有天理了。
而他刚才按在胸口上仍然没有废用的右手,就这么伸了过来,握住她摆在床侧未及收回的小手,力道很紧。
“醒了?”
他看到她的手势微微点头,睁大的一双眼睛带着水光,虽然并未对焦,却看得云清两边脸颊微微一红。
“阿城,你歇会儿,我出去下...”
姜城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总是出虚汗,她想要抽出手去打盆热水替他擦擦身,他握着自己的手,却更加紧,用眼神表达着不想让她走的意愿,同时右手执笔,在白纸上不熟练地写下两个字。
清儿。
“清儿在呢,我在。”她微笑着看她,双唇颤动着,给无声世界中的他一丝力量。
一月相处,姜城知道,什么都知道。
清儿,我喜欢你啊。
云清在学校时候,经常参加残联福利院助残救孤的活动,手语盲文都略知一二。
因此,医院在为姜城安排护工时候,撇掉专业护工不用,选择了她。即使这不菲的报酬使她遭了无数同事白眼,云清心大,也不在乎。
她推开房门,姜城仍是背对着坐在床前,然而两条疏于运动的腿簌簌地痉挛起来。空气中传来不洁的味道,他面目表情也狰狞成了一团。
“阿城,没事...”
她果断推他去洗手间,抱他在马桶上解决干净。重新换好衣裤时,他的腿仍然有些抖,身体靠在她的身上,脱了力一样。
云清拍着他清瘦得皮包骨头的背部,姜城蜷缩的左手垂在一侧,好用些的右手无力得一寸都抬不起来。她在他耳边最靠近助听器的位置低低沉吟,安抚他一直以来不愿让自己做这些的不情愿。
“我们阿城最棒,”她继续说着心里话,“清儿愿意的,怎样都愿意。”
“嗯...”
他听得到微小的声音,于是也用能发出的声音做着回应。
这回应,微乎其微,云清却落了泪。因此在她将姜城重新安置在轮椅上,蹲在他脚边整理毯子的时候,他努力伸出手臂,蹭到她的面颊。
即使并不能为她擦干眼泪。
她却仍然,感动到不能自已。
“阿城的伤势很严重??”
“姜先生姜太太,这么说吧,”医生指着诊室灯箱上的核磁共振光片一板一眼开口,“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而且,姜城先生的身体本就不好,大小毛病调养下来,可能还要有段时间。”
云清同样待在诊室听医生讲话,那头发斑白的妇人站起身朝她走来,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她手中:“我们都忙,这样的话,还要麻烦云护士费心。”
两个月前,她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然而现在有所不同。母亲的手术已经排上日程,她毅然推开了那个信封,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径直去往姜城的病房,他侧躺在床上,面对自己笑得苍白。
“腰疼?”
云清比划着手语问他,不待他做出回应,一只手先往他腰上轻轻揉着。姜城虚弱地眨眨眼睛,看得出,一对并没多少感情可言的父母突然来访,他并不高兴。
“晚上我们热敷一下再睡,你这么腰疼是不行的,”她继续打手势,“阿城高兴一点,清儿在这里,你放心。”
姜城点点头,长了许多的额发垂到眼前来,看不出情绪。
云清被他沉默的可爱模样逗笑,然后当晚,不由分说替他剪短了头发。
平生第一次替男生剪头发,还好。
剪短头发后的姜城任性地撅着嘴巴,心里却比蜜还要甜。
暮春时节花已经开得差不多,环境很好郁郁葱葱,不会引起姜城的哮喘。他央求她带他出去走走,云清也便推着他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慢慢行走。
前些日子,姜家父母递过消息,三个月的住院期快到,既然姜城身体恢复尚好,他们便想接他回家。
云清知道,他不愿回到那个没什么温暖的家庭,她也舍不得他。然而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何必执念。
“累了?”
姜城点点头,云清便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下,把写字板递在他手中。他右手并非不会写字只是比左手略有逊色,此刻开门见山地写下几个字:“清儿,我不愿意。”
“为什么?”
“舍不得你。”
“阿城,”她坐在他身边低下头去,随即接着说,“那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九岁丧父,尿毒症的母亲马上就要手术,云清最是知道没有父母双亲的味道。她沉默很久,他也握着笔不知如何回应,看着她的神色,却充满了急切,以及没来由的寂寞无助。
她劝了他三天,他不为所动。
可是现在,已是舍不得她难过。
“阿城,回去吧。”
“好。”
姜城的家在千里外的省份,他有着雄厚的家庭背景,他父母亲在知道他们的事情之后也表示了反对,母亲已经开始拿着之前给她的三十万说事。云清知道他这么一走意味着什么,或者,已是不能再见。
然而他始终那么听话地,从不拒绝她的每一个要求,即便肝肠寸断。
她拥抱了他,用尽所有的力量。
姜城走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云清说不上名字的加长进口商务车就停在楼下,而她待在母亲的病房里,整整一天,不曾送他,也不愿出门。
因为,她受不了离别。
姜城被佣人半扶半抱着进了车厢,盖着毯子坐在后座上浅眠。车子发动的那刻,他看着原本自己住了三个月的病房,笑了。
而留下的一封信,她是几天之后才看到的,字字珠玑,斐然成章:
清儿,首先感谢你。
识得你那天起,我便知道今生只有一个你,三个月来我心中的阴霾,因你的存在而云散天青。虽说露水情缘,这一生,我再无可能遇见更好的女孩儿,我始终爱你,至死不渝。
如你所说,我早就是成年人,父母之命不可违,这许多年我从未尽过孝道,该当回到父母身边尽人子本分。我们的事情,我信我终能说服母亲,若你信我,我便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也必然做到。
只盼我的清儿努力吃饭加油工作,我的爱人,一切都要好好的。
姜城,二零一八年四月三十日。
二十五岁,回到家中的姜城无比努力复健。他受伤后身体情况大不如前,家中条件好很多,他的身体也渐渐转好,然而已经改过来的习惯,仍然存在。
比如,他的左手已经基本可以恢复到正常功能,而他习惯了,右手写字。
可是,双腿却再也站不起来。
父母亲总是在各种忙,顺便将许多书画展会给他的邀约通通拒绝掉,常常偌大的房子里只留下他一个。习惯了有她的日子,姜城一个人划着轮椅,窗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可是总会感到无所适从。
清儿会握着他的右手写字,帮他一点点习惯肢体残障人士的生活。
清儿会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搂着他的身体,像母亲拥抱孩子,柔弱而有力量。
清儿会面对所有人冷嘲热讽的目光,面不改色,只为了他可以快乐。
他的脑海里只有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舍不得让她等太久,留给她的那封信,他终于要去兑现了。
“妈,我去找清儿。”
姜家是当地极有名望的家庭,然而家庭内部并没有太多和乐融融。姜夫人给儿子相亲的每个对象,都被他以各种方式礼貌拒绝,不外乎因为,他的心里,再存不下他人。
中年女子看着儿子留下的那张字条。
突然,泪流满面。
母亲手术成功已经出院,云清总算可以长舒一口气,时间总是足够抹平一切,她似乎也没有当初那样想他。
跟了三台手术之后,她伸伸懒腰准备换下手术服休息,同科室的实习小护士急匆匆奔过来,拽着她就往楼下跑,弄得她一脸不知所以然。
姜城坐在轮椅上,瘦弱的双腿盖着往日里他习惯了的那条浅灰色绒毯,只是那抹灰色之上,多了一捧红玫瑰。
他频频比划着什么,前台的服务人员交头接耳交流着仍然一头雾水。她们这样小地方医院什么都不太完备,她看着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笑了出来。
他还好说话算话,回来了。
“手语我们都不太懂,交给你啦。”
稍微有些上年纪的护士长带着一众小姑娘匆忙离开,只剩下他两个人在原地。姜城的手臂力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他把腿上的捧花递给她,他的清儿羞红了一张小脸,欣然接受。
“丢不丢人?”她打着手势问他,因为别人看不懂,仿佛这就是他们的悄悄话,“这么多人,换个地方不行?”
姜城莞尔,一双墨色的眸子环顾四周,趾高气昂,气势十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默默展开,上面书写着的几个字,依旧是她熟悉的样子:
云小姐你好,
我是你的全职男友,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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