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公

如果不是因为车祸，小舅公今年就80岁了。

据统计，中国每年交通事故高达50万起，因交通死亡人数均超过十万人。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一人丧身车轮，每一分钟就有一人因交通事故而伤残。但是，谁能想到，我们的小舅公也会成为2021年的这十万分之一。

那一天的交通新闻播报：2021年1月9日凌晨，龙金大道发生一起轿车撞人的交通事故，一名老年男子当场死亡。谁能想到这便成了小舅公的讣告，这份通报中连小舅公的名字也不曾提及。

小舅公在我们老家，似乎还是颇有点名气的。他的名字，刻在宜山球山公园半山腰的石砌栏杆上，刻在珠山村蛇山山顶的凉亭上，刻在村头河岸的石碑上，还刻在他曾捐助过的宗祠和许多不知名的寺院的碑刻上……从村委会到镇政府，再到县机关大院，小舅公也算得上是个“熟客”。

小舅公说他的后半生，就为他的官司奔波。那起官司起因于老家的宅基地被侵占，他多次上诉，多次被驳回，因为没有充分的证据。小舅公说他怎么也不懂，为什么明明白白的事实却需要证据，“公家”需要的凭证他费劲力气也不知道怎么到手。于是小舅公就卯足了劲儿地一级一级往上告。法院不受理他的案子，他就一级一级地上访。大家都不懂他，家里不缺钱，况且宅基地也换不来几块钱，何必呢？舅婆劝他，别费功夫去折腾这没结果的事。可小舅公说，他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他只求公道。

小舅公的性子特别倔，他的不屈服可能是因为因为命运于他，全无柔情。

1942年的冬月，小舅公出生于浙江温州铁龙乡珠山村的一个富庶之家。这一年，天下很不太平。河南省出现长达一年以上的旱灾，导致300万以上平民死亡。纳粹德国决定消灭犹太人，日本占领了吉隆坡，入侵缅甸，袭击澳大利亚，新加坡投降。汪精卫在这一年还访问了日本。但是，这些关乎国运和世界形势的大事，对于这个三面环山，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而言，更像是一个个耸人听闻的传说。家境殷实的老黄家，在长女12岁时舔了个男丁，这才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

说起老黄家的家境厚实，可以从宜山镇上的林氏下嫁说起。林氏，就是我的外婆太。

阿妈告诉我，外婆太下嫁时，嫁妆装满了五条大水泥船，庞大的水泥船在不宽的河面上结成长龙，给小村子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村里老老少少挤在村口河埠头看热闹时，对照着整个村落的穷困寒酸，心里的五味杂陈哪是言语能说明白的呢？

小舅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可惜老天爷没有一直厚待他。六岁那年，还不谙世事的他突然就失去了父亲。外公太是病死的，走得匆忙，由此也揭开了家庭没落的序幕。

外公太给孤儿寡母留下了的房产有一大排，带了五间的铺面。他去世后不久，外婆太就变得痴傻疯癫，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了。失去了双亲的小舅公还不到十岁。

外婆太怎样变疯的，乡邻们也不懂，那个年代的古怪毛病都会被归结为鬼缠了身。她疯掉之后，庞大的家资迅速蒸发。也没人说得清这其间的变故，有说是被政府土改改掉的，有说是被孤儿寡母变卖的，也有说是被村里本家侵占的。总之，外婆太离世之后，小舅公和长姐相依为命，家里穷到片瓦不存。长姐嫁到相隔了好几个村落的八岱村的梁家之后，小舅公也开始学习各种营生，独自生活，四处奔波。

小舅公没念过书，他的见识全来自于在现实生活的摸爬滚打。年轻时炸过山，打过石材，修过桥梁，造过棺材，贩过私盐……什么能赚钱他就去做什么。1979年，党中央国务院批转的报告提出，“各地可根据市场需要，在取得有关业务主管部门同意后，批准一些有正式户口的闲散劳动力从事修理、服务和手工业者个体劳动。”国家第一次对个体户的地位提出认可之后，小舅公也从“倒爷”变成温州的第一代个体户。在我有记忆起，他做的是钢材生意，凭借胆量和判断能力，他的生意很快就风生水起，不多久他在镇里最黄金的地段，球山公园脚下的电影院旁边买了地，盖了房。他家的房子三面都是铺面，有五层，在当时的小镇里这是颇体面的。

发达之后的小舅公经常会到老家溜达，他很热心地投身公共工程的建设，不仅参与谋划，还出资铺路修桥建公园，成了乡里的社会贤达。

小舅公很重亲情，对小孩也宽厚。我的外婆在外公去世之后渐渐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神经系统出现退行，记不清事情，偶尔还认不清人，说不清话。小舅公经常来探视，起初是一个月来两次，后来是每星期一次，再后来外婆病情重到甚至会忘记吃饭的时候，小舅公就每天早晚都来。外婆有专门的保姆照顾，子女们每日三餐照顾周全，小舅公还是心疼自己的姐姐，常常带着各式各样的零食，静静地陪外婆坐着，一坐就是小半天。外婆去世的时候85岁，73岁的小舅公哭得像个孩子。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阿妈说还会碰到小舅公，骑着自行车来外婆家门口停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去，不进门，也不说话。

2021年1月10日16点10分，我还没到下班，阿妈打电话来，声音嘶哑：“舅公走了……”

我守着电话，在阿妈支离破碎的叙述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脉络。

凌晨6点，冬月的天还没有亮透，小舅公独自骑着他的自行车外出，据说还是为了官司。自行车刚刚拐进龙金大道，一辆小轿车从后面撞上来，小舅公连人带车飞出去很远，黑色的旧棉袄瞬间被染成了暗红色，人当场就没了气息。

据说黑色轿车的主人是一个即将生产的孕妇，现场的血腥把她也吓坏了，直到小舅公的遗体火化下葬，她也还没有出院。

小舅公竟然就这样走了，他还是没有打赢官司。事故获赔32万，家人没有起诉，谁愿意再打让人痛心的官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