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南山的风吹散了谷堆,北海的水淹没了墓碑。谁也未曾知晓,这一院的梧桐,究竟是锁住了谁?
壹
沥水河畔笼着层层的薄雾,料峭的寒风拂过,让人心生寒意,直打冷颤,微凉的月光似瀑布般撒下,冷眼旁观着这座小城,虽然已近早春,可这座北方小城并未回暖,那真真是砭骨的冷。
再寒的天,城中百姓和贵人们的热情也似火,这戏班可有个名角,那台上的一颦一笑,一蹙眉,一转身,那身段和唱腔,四字以蔽之——风华绝代。
锁清秋,行当里称锁老板,便是这戏班里的台柱子。
这天正赶上锁清秋的戏,大堂和楼上的雅座全座无虚席 偌大的一个戏园子,个个都屏息凝神,等着锁老板出场开嗓了。
台下西侧坐着一个女子,约摸着二八年纪,面容姣好,杏核眼,樱桃嘴,小巧秀气高挺的鼻子,一身水绿色衣裳,眼珠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时不时嘴角一弯,狡黠一笑,活像只小狐狸。
小狐狸名叫绿樱,戏班班主的女儿。和锁清秋打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等着锁清秋下了戏,绿樱一蹦一跳的跑去,看着锁清秋洗脸,油彩随着和着清水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的高眉深目,唇若桃花,眉眼温柔却英气逼人,虽然唱的旦角,却无一分柔媚之态。
绿樱坐在一旁桌上,单手拖着粉腮,歪头,笑吟吟的看着他,道:“清秋哥哥,你唱的可真好。”
锁清秋拿手巾擦净了脸上的水珠,与绿樱同坐,道:“樱儿不是最喜欢这曲《贵妃醉酒》了吗?”说罢,抬手取下绿樱头上的一截枯叶子,在她眼前晃晃,道:“又去哪里野了?都要成亲了,还如此顽劣。”
绿樱低下头,红晕爬上了脸颊,轻锤一下锁清秋,娇嗔道:“谁要成亲了……”
锁清秋盯着她跑开的背影,下摆溅上了好几个泥点子,自已也毫不知情。
外面雨刚停,淅淅沥沥的水从屋檐滴落,锁清秋看着院子里几株枯死的海棠树苗,暗叹口气,绿樱的梧桐树还是没种活,绿樱打小便对梧桐独钟,也是像上天与她作对一般,终也是无果。
锁清秋思忖,那些个梧桐树应是要到了吧……
贰
几日流转,锁清秋房门突被人轻扣,门外一男子长身玉立,剑眉入鬓,眼角微挑,鼻梁高挺,薄唇噙着一丝笑意,见锁清秋开门,右手扶上左手,身体微倾,行云流水般行了一个礼。
那人道:“不速之客,还望莫怪。”
锁清秋莞尔,忙道:“先生大驾,岂曰不速?”
郁之桐拿着折扇进屋,敲了敲手掌,道:“锁先生传话来说新学了段小戏,不知在下可有眼福?”
“给你传话,不就让你来吗?”
郁之桐靠在屋中的躺椅上,盯着屋中的人,笑意吟吟的眼底流光溢彩,还有着几分不清的朦胧光泽。
一曲唱罢,郁之桐鼓掌叫好,移步锁清秋身畔,掏出一个锦盒,递给锁清秋,道:“此物,不妨就奖给你。”
锁清秋接过,只见红色的丝绒绸缎中躺着一块通体雪白的玉,周身无一丝杂质,玉身流光,甚是好看。他虽不懂玉,却也知此物不凡。
他笑,抬手轻落于郁之桐肩头,道:“郁先生所送之物,将将要把寒舍堆满了,此物不可不可。”
锁清秋垂手下来,无意擦过他的耳垂,郁之桐一怔,嘴角一弯,把锦盒塞给他,眨眼道:“不要,便弃了吧。”
锁清秋无法,又不喜配物,只得在屋中放着。
他与郁之桐于戏院结识,虽寥寥几面,一见如故,知己之情,愈加深厚。
寒风凛冽,掠过枝头,只留一地残黄,远远望去,好生破败,今年这春天,怎如此晚?
锁清秋在于城中安置了一套宅子,着人运来了梧桐树苗,载满了院子,想着,等着绿樱嫁过去,便可看到她心心念念的梧桐树了。他打小与绿樱青梅竹马,班主对其亦是赞扬,这门亲事,想必木已成舟。
那块玉被绿樱看到了,似乎喜欢的打紧。
她说,这玉可是罕见之物,用来定情到是极好。
她还问,清秋哥哥,这……要赠予谁呀?
锁清秋见她爱不释手,便着了人,磨成了项坠送给了绿樱,想着再向郁之桐买下。
锁清秋的戏,郁之桐是每场必来,坐在二楼雅座,看着楼下的人儿,时而低眸浅笑,时而轻啜茶水,时而定睛凝望。
有时,他思忖着,不在这抛头露面的场合,而带这可人儿回府,在他面前,只许他一人唱。
郁之桐眸光一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扣着桌子。
“爷,您的茶。”一道水绿色的身影放下了茶壶,郁之桐回首,绿樱转身要走,扭头的一瞬,项坠不慎扯了出来,郁之桐怔住了。
待他回神,小姑娘已经走远了。
“啊——”不知谁叫了一声,郁之桐看向楼下,只见戏台上的虞姬倒在一片血泊中。
郁之桐慌了,冲下了楼。
叁
锁清秋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雕花大床,水红色纱帐摇摇晃晃,垂在眼前。伤口被仔细包扎,还有些痛。
郁之桐在一旁唤他:“清秋……”
锁清秋不知道自己躺了几天,单看着郁之桐这模样,像是一旬过了,郁之桐何等精致一人,现如今却发丝凌乱,下巴也冒出了青碴,眼底的藏不住的疲倦,和紧锁的眉头,仔细看,衣襟上似乎还沾着血。
他问:“我睡了多久啊?”
“两天。”
锁清秋惊讶,望向郁之桐,道:“你怎的……这般模样?”
郁之桐没应,轻抚上锁清秋的额头,道:“你平安便好。”
事件的原委被查了出来,是锁清秋的同门师弟,天资极高,怎奈何心比天高,认为师傅偏了锁清秋,这才一时糊涂,下了手。
这人心中的嫉妒,仿若一条小蛇,冥冥之中出现,食人骨血。
郁之桐以养伤之名,将锁清秋在宅邸中关着,日常好吃好喝的供着,礼物送的更甚,锁清秋生气,摆脸,立刻做小伏低去哄。
这一个月,许是郁之桐最高兴的一月。
锁清秋伤好后,郁之桐再也没有理由留他了。
他走那天,郁之桐站在门口,发觉门口的树枝本以抽芽新生,怎的这一夜过去,只余一地萧条,他望着戏班的马车愈走愈远,郁之桐总觉得仿佛再也不会见了一般。他感觉戏班离得愈近,他愈抓不住。
锁清秋带着绿樱去看了新的宅邸,绿油油的梧桐树已经开始生长,绿樱看着,兴奋极了。
绿樱说,这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你就不怕把你锁住?
锁清秋望着她,垂眸而笑。
肆
这边郁之桐听说锁清秋乔迁,带着礼物来看望,锁清秋引他进来,郁之桐凝望着满园的梧桐树,眼眶有些发潮。
锁清秋眉眼弯弯,眼角染着幸福,笑着问他:“之桐,你看着树,可喜欢?这可是……”
郁之桐听完半句,猛的抬脚走进了客房,靠在门上,心乱如麻,他愈发按不住心中的念头了。
他叫来小厮,耳语几句。
小厮方走,片刻锁清秋就来敲门,让他出来。
锁清秋像是有些气愤,道:“郁先生,我交你为知己,你怎能如此轻贱我!”
郁之桐怔住,唇瓣微张。
锁清秋还在想着小厮的那句话:
“从今往后,您就给我们少爷一个人唱了!”
锁清秋盯着他,依旧是熟悉的温润眼眸,伤人至肺腑,他说,你怎能如此轻贱他,他还有未过门的妻子,他许你一世知己,你却怀有如此肮脏龌龊之心。
郁之桐想起了戏班里的上茶少女,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玉,就这样白白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心是很痛,郁之桐扶着门框,似怀有一丝希望,问他:“梧桐树呢……”
锁清秋一愣,未解其意,答到:“樱儿喜欢罢了……”
原来,你唤他“樱儿”,我仅有一声“郁先生”,谦逊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
原来,始终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把自己看重,也是我自欺欺人,明知你看她眼神特殊,却装作毫不知情,等着你今日给我此番羞辱。
郁之桐仰天大笑,眼中温柔不在,道:“那好,祝你们白头偕老。”
他出门,瞥见花坛后面一抹水绿,眸中寒光更胜。
砭骨的寒风在日月交替中悄然退场,和煦的春风似手轻抚过人们的脸颊。
转眼就来到了锁清秋大喜的日子,这段时间,郁之桐消失匿迹了一般,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锁清秋和绿樱拜过堂,在前院欢喜的陪客人,倏地有人惊呼——走水了!后院走水了!
他冲过去,就像那天戏院郁之桐冲下楼一般。
滔天的火,伴着滚滚浓烟,直至苍穹。瞬息,万变。大火席卷了整个宅邸,所经之处,犹如判官提笔,刷上一抹焦黑。院中的梧桐树乘风,与火舌相伴,助纣为虐一般,拥护着滔天大火的暴行。
哭喊声,扑救声,泼水声,房屋崩倒之声……随着宅邸的燃尽,逐渐,万籁俱寂。火光映着她鲜红的礼服,她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那一院的梧桐锁住的却是她。
月华如练,只余一红衣之人长身而立于废墟之中。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坍了。这终究,总有人熬不过其心之妒,变得面目可憎。
尾声
后来,南山的风吹散了谷堆,北海的水淹没了墓碑。谁也未曾知晓,这一院的梧桐,究竟是锁住了谁?
“你听说了吗?城西死了个戏子!”
“啊?”
“那可真是红极一时啊!也是,那把火烧的精光,估摸着,把活人的念想也烧没了……”
“我还听说啊,这郁家的小少爷跟疯了似的,去坟地里偷了具尸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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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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