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人仙逝三年有余,老太君也便失势三年有余。
旁系的子孙,是大抵不来往数十年了,即便再近的一次,也大抵是我八岁左右的时候,堂的表的都记不清的,只见过一面的围底下的两个哥哥,来报丧的。
围底下的小爷爷去了。老军人,也就是我的爷爷,又少了一个弟弟。
后来我爸说,围底下的小爷爷的坟旁两颗三人高的树在同一天拦腰断了,正落在小爷爷的坟墓上。
围底下的小爷爷去了之后没多久,也便再没听到两个哥哥的音讯了。
彼时,老军人已负伤多年,坐在轮椅上半瘫着,手里攥着两个石球转着康复训练,还得和我这个要看动画片的人抢电视遥控器。
老军人见到我的两个哥哥,很少见的人清爽了,撑着两条中风的腿,烧了一桌子菜。
大约,那是我少见的,见过爷爷下轮椅的日子。多数的日子里,我放了课,踩着轮椅后面的架子,带着爷爷去晒太阳。
老军人歪着头笑着看着我,眼里只有我,而我眼里有花花绿绿的多彩的世界。
吃过饭,两个哥哥大约也不忍心说些丧气的话,匆匆告别,并不曾向爷爷提起小爷爷的白事。
只和我说,晚上爸妈回来,让我一定一定告诉他们,我小爷爷的坟墓买好了。
这话太委婉,八岁的我不理解,也大约知道些什么,可小孩子总是记性太差,转头就忘了。
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两个哥哥,确是那日午毕,笑的很开心的陪我玩“木头人”的游戏,送我去学堂。
我自学堂回来的晚上,什么也便不记得了,更不论什么小爷爷的坟墓买好了云云,父母也更不知道了。
再收到消息,就是两颗树倒了。
很久很久之后,父母和我提起这件事来,我已经过了通人事的年纪,猛然,我想起了那句“小爷爷的坟墓买好了”的话,只可惜,这话记起来的太晚太晚了。
老军人兄弟四个,子女也四个。
老军人三个弟弟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大约,殁了,也不需父母多说,我自己心里也明白。
三年余前,老军人中风越发明显了,不会说话了,不认得我了,也不会吞咽了,只是见到人便笑。
后来,是连笑也不会了。吸入性肺炎,ICU抢救了几天,中间只清醒了一天。
我看到了爷爷,爷爷也看到了我。
四个子女,只到了两个。我爸爸和爷爷的大女儿。
他大约不是我的爷爷。那是我最后的印象。我的爷爷,应该是爱笑的,笑得像一尊弥勒佛。
老军人最终,没能出ICU的门。
阖棺的第二天,我梦见了爷爷,梦里的他,是笑的。大约,那真的是我的爷爷了。
那之后,老太君便再没了以前的强势。
说强势,也不对的,强势的从不曾是她,而是老军人。
就像地主家的女儿没了地,能指望什么呢?
我从前只记得,老太君十天里有十一天是在“碰,杠,腰,胡”的。现在只剩吃斋念佛了。
吃斋念佛却也没法聚着一个大家。
子女成家,最小的儿子——我爸,也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了。
老军人在时,一年里,总能有两位数的次数,让我们这些子孙聚在一起的。
现在大约一年聚一次,已是很多了。
这次,老太君终于还是没逃过,染上新疾。
二十来天,胸片仍然可见大片炎症,大白肺没敢说出口。
不论哪种疾病引起的,最终都是肺炎了。
我瞧着老太君的架势,就一如我瞧见了当年老军人的架势。
只是,老太君怕是进不得ICU的,得排队。
贾母临走前,是散尽家财的。
老太君,确是没有家财了。
哪怕不是几十年前没的,也在麻麻木木的“碰,杠,腰,胡”的日子里流逝了。
老军人留给她的,其实顶多的。
只是,她连“散尽家财”的机会也没了。
“谁来看我,我把财产都给他。”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了,可是,她依然只有清清冷冷吃斋念佛的日子。
可惜,我不是男子。
可惜,她的孙辈,没出个“顶梁柱”。
小时候的我,总爱玩老太君的把件。在老太君的橱柜里,翻出本小册子。
老太君抱着我坐腿上,我就指着册子上的名字念,我念过太爷爷的名字,念过爷爷的名字,念过三个小爷爷的名字。
我回过头,问奶奶,“爸爸的名字呢?”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册子上就有你爸爸的名字了。”
“那我呢?”
“没有你的名字。”
“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因为你是个丫头。”
大约......
老太君的声音传来,是在叫我的名字。
倔强到不肯去医院的老太君,终于还是妥协了。
她说了很多话,可是又没有力气。
但是我知道她在说话。
她可是老太君,是个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的老太君。
我叹了口气,“你这个病,就是要多休息,什么也别想了,睡饱了觉,才能有精力说话。”
老太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好像看见了小时候打碎了她仨个玉观音的我。
又好像看见了子女不在身旁,但是从学堂回来跟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我。
最后,她看见了我。
“苏杏止咳口服液是一天三次,一次一只,阿莫西林是......”我低头在药盒子上写着用法用量。
我回头看她,她不说话,只看我。
我看着她,大约,又看见老军人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