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居】
多年后,江居望着被雕花窗笼切割成片的沉沉暮霭,也只能轻叹他这一生 终是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年轻时略显轻佻的眼眸渐渐阖上,一时间哭声满堂。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
那年江南的暖季格外地长,沿江而望,绿柳抚堤,花开嫣红长久不败。
彼时江居也还是个混迹街头柳巷的翩翩少年郎,狐朋狗友数不胜数。那日江居一时负气,接了一道赌酒约,他的狐朋狗友们顿时哄笑着将他推入酒坊。
江居身为富商之子,打小跟着父亲上桌对酒,自信酒力不错。但对手付澄家中专营酒业,据传是酒缸里泡大的。江居有点虚,于是更大声地嚷嚷以壮底气。
江居就是这样嚷嚷着带着醉梦楼的胭脂香粉,掀开了酒坊的布帘,撞见了苏杭月。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江居瞧见那一身浅蓝衣裳、低头倒酒的女子时,想起了韦庄这句诗,忽而懂了什么叫佳人风姿,什么叫俗粉尔尔。
“姑娘,先上二十坛南国春碧!”江居扔下钱袋道。南国春碧,虽听着让人想到江南的温婉,但却是国中最烈的酒,外族的商人每到冬天便大量购进此酒,运回北方卖给贵族御寒。
苏杭月端上一坛坛酒,最后似含笑意说道:“客官慢用。”
江居面对南国春碧更加不自信,但为了逞一时能耐,也无所顾忌了。
酒约最后以江居七坛酒后醉得不省人事告终,狐朋狗友眼见得没了趣味,便一哄而散。
江居家里的小厮在夕阳晚落时找来,强忍着笑一声声唤“少爷”。
沉醉于酒香的江居朦朦胧胧看见苏杭月在擦桌椅,桌上有污渍,她下了狠力去擦,动作多少失了优雅。可江居就是觉着好看。
“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江居嘟囔出韦庄《菩萨蛮》里最后一句诗,翻个身,又睡死过去。
躺了三天,江居终于能正常走路,回到酒坊,却只听人说,那翘家的姑娘被家里人寻回去了。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两年后,江居才得以再见到苏杭月——在帝都的城楼上远远观望。
战事又起,国库却难以撑起大军的消耗。皇帝便打上了富强大贾的主意,但边境不宁的时刻,民心更不可失。于是皇帝明劝暗逼让几大富商出了一大笔钱后,为表安抚,又给富商们赐下了几个官职。明面上倒是做得甚好。
江居代表江家领受官职,跟着皇帝送出大军。他懒洋洋地步上城头,赫然看见城下苏杭月身着银铠,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一杆帅旗在她身后翻飞如浪。
几个官员在江居身旁悄声议论“苏太师家果真是英才辈出啊”“是啊,就连女儿也可领兵出征”“你们是没瞧见苏将军把一众老将斩落马下的场景,啧啧,那叫一个英武……”
原来佳人是这般不同于胭脂俗粉啊。
江居空落落地看着苏杭月渐行渐远,心道:就听了爹娘的吧,李家小姐亦是不错。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
其实江居这一生也就见过苏杭月两次,可或许是命运捉弄,江居偏偏对她念念不忘。
苏杭月宛如薄雾,不浓烈,可就是笼罩在心头,夜半醒来,酒浇不去。
老来江居也自嘲自己非要打着忠于国土的名义,为苏杭月做那么多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事。
比如故意让盗匪劫了自家的粮队,再给苏杭月透露盗匪藏匿之处,让苏杭月带兵剿了匪窝,解了军粮危机。比如费尽心力联合商贾,中断与邻国的贸易往来,让不适宜种植食粮的邻国内乱。比如……
江居亦是四处收集苏杭月的消息,苏杭月凯旋、苏杭月守孝、苏杭月成婚……他全都知晓。就连苏杭月的死讯,亦未曾错过。
多年来,只有付澄套出了江居这个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知道他为苏杭月做的那些事。
付澄在那次酒约以一坛酒之差获胜后,老爱拿这事炫耀。江居很是不爽,有事没事就找付澄的茬,一来二去,两人反到混熟了。一次酒后,喝醉的江居被清醒的付澄套出了秘密。
发现付澄懂分寸后,江居便不再叫嚣着要灭口,转而向他倾诉衷肠。
每次江居说到苏杭月,付澄都怂恿说:何不去提亲呢?她是将军,你是富商,般配!
江居吐着酒气告诉他:我与她是泥云之别,行业之末的商人怎配得上万人敬仰的将军?
历朝历代皆是打压商贩,商人纵然家财万贯却也是地位低下,朝廷规定商人不得科考、不得穿锦衣。本朝皇帝即便需要富商支持,也依然对富商带着不耻,赐的官职皆无实权。且不说苏杭月是否愿意,江居也不愿她为人所轻贱。江居想,她应该一直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而不是做商人的妻子,斤斤计较着开支收入,操劳家室,皱纹早生。就如江居的妻子,李家小姐,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受四邻称赞,却也终究是在不可逾越的等级阶层里日月往复,低眉老去。
“江兄,你当真不去试一试?你喝南国春碧的英勇也被你喝掉了吗?”在江居定下婚期那晚,付澄又劝。
“说到南国春碧,那日我醉酒后,是不是你在我脸上动了手脚?”江居猛然想起旧事,一拍桌子道。
付澄知其意,便也只在心中叹息,嘴上笑道:“我想动也不可能动成那样啊,我堂堂男儿怎能给你上妆上成‘绝色美人’呢?说起来当时你那眉画得可真真是极好,你后来再不去醉梦楼,是没瞧见姑娘们可都照着你那眉点妆呢!”
江居却没理会付澄的调笑,凝视着酒杯里的半挂月轮思付:难不成是她画的?
又自嘲道:是与不是都与我无关了。
江居便在这样“无关”的年月里过着他该过的日子,仿佛江南的花在准确的时令里荣枯。
六十岁寿辰将近时,苏杭月殉国的丧钟敲响在都城,举国悲痛。
江居一病三月,前来祝寿的客人改成了探病。家人不解一向硬朗的老头为何横生重病,江居只道:故人离世。
可只有江居觉得是故人吧,苏杭月的世界里,从未有他。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苏杭月】
唢呐、箫、鼓……各式乐器仍在吹奏,喜庆的红色满眼晃荡,恭贺声隔了几条回廊依然清晰。
真心或者假意,总之所有人都很是欢愉。只有苏杭月感觉不到喜悦,甚至不知为何而嫁。
成亲之前,面对摆满庭院的聘礼、络绎不绝的亲朋,苏杭月也是那副漠然的神态,仿佛冷眼旁观他人的喜事。
苏杭月已经按母亲的吩咐端坐很久了,她愈发不耐烦,终于自己扯下红盖头,提起了桌上那一坛南国春碧。
南国春碧上绑着红丝绸,大约是谁送的贺礼。和王府其它贺礼相比,这坛酒显得廉价不已,却是唯一合了苏杭月心意的一份礼。
烈酒入喉,苏杭月忽而有了“无所谓”之外的其它情绪,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让她更想饮下这一坛南国春碧。
待瑞王应酬完宾客,走入洞房,只见他的新娘醉倒在床,不省人事。有酒气绕梁,终夜未散。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
苏杭月最终还是被蓝筱说服了,趁着夜色,和蓝筱逃出了家门,翻过城墙,随意挑了个方向便跑了。
其实苏杭月知道蓝筱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过是嫌与她订亲的王侍郎相貌平平,便不愿嫁,想以逃婚的方式逼父母退了这门亲事。但大小姐从未自己出过远门,于是拉上武艺非凡又行军多年的苏杭月做个贴身护卫。
苏杭月自小被父亲带入军队,四处征战,也算去过不少地方,却未曾自己做过选择去往何方。加之蓝筱一人跑出去的确容易死于非命,苏杭月便答应了她。
两个大小姐都不会盘算,一路上花钱皆是随性,待走到江南地带,行李里已无银两。蓝筱发现没了银子还以为遭了贼,苏杭月抠着手指给她计算一番才打消了她报官的念头。
正巧有酒坊招工售酒,蓝筱就拉了苏杭月去找店老板。老板看这两人气度不凡,知是哪家的小姐,便不敢收。可蓝筱赖在酒坊不走,苏杭月又斜眼看着店老板,吓得店老板腿抖,就只得收下她们。
那天江居被一伙人簇拥着走进,甩下钱袋的样子颇具富商气,苏杭月便多看了两眼。一坛坛南国春碧摆上桌,江居看似镇定自若,和一起来的人谈笑风生,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那数量渐增的酒。他的对手倒是坦诚地多,盯着那酒比划,大约在估量自己喝的了多少。
未有战而先有势,嗯,不错。苏杭月有点看好江居。
一场酒比下来,江居还是输了。天色渐晚,酒坊里客人渐散。最后只剩江居还趴在桌上,睡得格外香甜。
苏杭月带兵,面对这种光有气势却无实力的下属,定然予以重罚。想了想,苏杭月端出了蓝筱的傅粉眉笔,在蓝筱的指导下给江居画眉抹红。
起初蓝筱还嘲笑苏杭月的手只拿得了兵器,最后看着江居的脸笑得不能自已。
日暮之时,江家的小厮抬着江居回府,一路上引得无数人围观。
苏杭月站在酒坊门口看江家的小厮有多无奈,忽见人流中当真有个军部下属匆匆赶来。
“小姐,老爷病重,北狄欲犯。”来寻她的人只如此说道。
苏杭月知道,她必须返家了。
一年后,北狄当真大举来犯。守边将士初能抵挡,随着时间的拉长,却有败势。都城必须派兵出征。
苏太师拖着病体,力荐女儿为帅。面对质疑,苏杭月提出与老将比试一二。
后来,王公贵族再也忘不了苏杭月谈论兵法时的从容气度,忘不了苏杭月上马迎敌的飒爽英姿。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三年征伐,苏杭月终是平定的了北狄之乱,逼得北狄再度北迁。
凯旋之时,皇帝却未让苏杭月入金殿授封,而是含蓄地让她先归家见父。
苏杭月一惊,策马至家,只有满目素白。
母亲早已等在家门口,她带着哭腔说:“杭月,他走时含笑说‘有女如此,甚是欣慰’。”
王侍郎携妻前来吊唁,蓝筱看见面容枯槁的苏杭月,忍不住抱着她痛哭。苏杭月在她耳边低声说:“终是嫁了吗?”
蓝筱只是把苏杭月抱得更紧。
丧礼过去,母亲开始为苏杭月着手婚嫁之事。看了许多人,苏杭月都是漠然地摇头。
“杭月,你究竟喜欢怎样的人呢?”母亲问。
“女儿不知。”苏杭月一边练剑一边回答。
“不知?”母亲叹了口气,“也怪爹娘,从小把你当男孩养,只教了你行军打仗之事。”
“女儿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苏杭月的剑气切割着翩翩而落的花瓣。
“可是,总有一天,母亲也会离开。那时你的家又在何方?”
苏杭月剑收势消,花瓣于半空中散成更多精巧的花蕊。
最终,皇帝下旨赐婚,苏杭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漠然接旨。
太师府与瑞王府喜结姻缘。
瑞王是王族中少有的不喜争权而醉心诗画之人,文词天赋也是极佳,所作诗画莫不在国中售价千金。
此等才子却年近而立还未娶妻。都城文人都说:瑞王是在等人呢,你且瞧瑞王所作诗画,扫去遮掩是否只见一人的影子?
婚宴所用请帖上提了首诗,遣词用句莫不精致华美,读至深处是似海深情。此诗传至后世,婚嫁用书皆要从这抄上几分。
苏杭月看了瑞王这首诗,依旧是漠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又训练起了入伍新兵。
婚礼过后,皇帝下旨瑞王封地改至北疆地区。大约是皇帝觉得北狄狼子野心者居多,不让苏杭月去守着实在难以安枕。
要离开诗情画意的江南,以才著称的瑞王倒是毫无怨言,接下旨就和苏杭月商量要带什么走。
苏杭月点着兵器说:“王爷做主便可。”
嫁入王府后,苏杭月依然按照旧时的习惯生活,处理军事、习武,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改了个住处罢。
迁至北疆,也是如此,日复一日,看时间如流水,每一泼皆是一样地清澈望底。
北狄是在三十多年后再次来犯的,来的人不算多,却更凶残地屠戮散落的民户,仿佛丝毫不惧守城的苏杭月。
苏杭月心知不对,却又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虽已年近六十,苏杭月依然能如旧时般提枪上马,挥起剑来毫不逊于年轻之时。
商议后,苏杭月决定亲自领兵出征,速战速决。
出兵前夜,城中粮仓忽起大火。苏杭月赶到时,只见瑞王举着火把站在大火前。火光映衬着那张依然俊秀的脸,半是落寞半是决绝。
“杭月,你来啦。我作的这幅画可还好看?”瑞王笑着问。
苏杭月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这是你的城池,你为何要亲手毁了它?”
“不,不,杭月,这是你的骄傲,苏将军的骄傲!”瑞王忽而转身,缓步走进了身后的大火中。他还念着,那首绝世的诗。
苏杭月知她拦不住瑞王,只看着瑞王被大火吞噬,身影湮灭。
“将军!司马校尉打开了城门!北狄已攻入内城!”一名士兵冲来,摔倒在苏杭月面前。
“叛徒!”苏杭月回马赶往军营。见到的却是半数兵马躺倒在地。
“将军!有人下了毒!”
他当真是要毁了一切。苏杭月想。
苏杭月带着不足三千的将士死守了两天两夜。北狄显然掌握了这座城的布防图,将所有的缺口拿捏得极好。
“苏将军,北狄在城下说仰慕将军威名,只要将军归降,他们绝不杀城中一人。”李副尉跪在苏杭月面前说。
苏杭月只道:“你也是他留下来的叛徒!”语毕,副尉已被剑穿胸。
苏杭月登上岌岌可危的城楼,面对着已是绝望的将士说道:“四海浩大,我们却无路可退,只因身后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三军将士听令,死守城池!誓死不降!”
后世史书记载,苏杭月苏将军率兵血战七日,城中妇孺皆甘愿为兵,与城同存。七日过后,城中活人尽绝,北狄却也无胆入城。苏将军身中数枪,死而不倒,她那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从此响彻于北狄之间,使其百年未敢再犯。
(完)
巾帼名将·别有根芽我想在这人世间安静地写故事,你可愿读一读故事中的朝与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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