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与安徽交界处,有一条河,叫史河,流经陈淋子镇,黎集镇,张老埠,还有安徽的叶集。这条河虽有时泛滥,淹没了农田庄稼,却也滋养了周围各县镇的世世代代。姑姑家就住在河堤旁,靠水吃水,他们依赖这条大沙河灌溉,捕鱼,抽沙,安稳地度过一年又一年。然而,我的姑姑,最终却命葬于此,再也回不来了。
爸爸的父母很早去逝,还有个大哥与大姐也都早早走了,这个姑姑是他原生家庭中唯一的亲人。姑姑家住的远,如果坐车,我们要倒两次,下车再步行十几里路。有时还要坐船,历时半天。多数我们都是抄近路,爸爸骑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大概要一个多小时。所以,每次去姑姑家,都像是一次旅行。
因为娘家只剩下唯一的弟弟,路途遥远且周折,所以每次去姑姑家,她都非常开心。
奶奶的坟在姑姑家附近,清明,春节必去扫墓,正月也必然给她拜年的。每到这样的时节,她总是翘首期盼着。我们来到,她便欢天喜地地拿出囤放已久的美食,忙前忙后地为我们准备菜肴,腊鸡,腊肉,香肠......在物资缺乏的年代,这些都是最好的物品,她留着最疼爱的侄子侄女来吃。
他们那边过年有做包子的习俗,姑姑的手艺很好,拜年回家时,她都会给我们装满满一袋子馒头包子。夏天,便是满满的玉米。我们走时,她会沿着河堤送很远,在那绵长的小土路上,姑姑眺目远望,清冷的河风吹得她发丝飞舞,矮小的身影显得那样孤独单薄。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不时回头去看,她总是仍旧那样站着,直到,转弯后被竹林挡住,我再看不到她,她也再看不到我们。
姑姑是个很命苦的人。爷爷家以前是地主,后来,地主阶级被消灭,便开始了十分苦痛的生活。贫穷已是正常,他们的地位也十分低下,经常带高帽绑起来上台挨批斗,甚至坐过牢。这也是一大家人,最后只剩下爸爸和姑姑两个人活着的主要原因。门当户对的奶奶曾经也是地主家的小姐,嫁过来便是少奶奶,世道变了以后,她的娘家也并不好过。
那个年代,社会成分不好,很难讨到媳妇。奶奶心疼她的小侄子,二十好几还没说到媳妇,就把自己的女儿嫁了过去。对于姑姑来说,这是新生活的开始,却是悲苦生活的另一种延续,永无止境,直至9年前的那个春天。
家里人常说,姑父身子很重,就是懒惰的意思。农村人,当然是要下田地干活的,但他总爱睡到日晒三竿,下午又早早收工。人家一天干完的活,他可能需要三天,甚至一直拖延下去。但种庄稼都是有节气的,姑姑着急,总是吵架。后来发现再生气,也没有用处,只能自己趴在地里,日复一日,春耕秋收。
后来改革开放,姑父同人合伙做生意,因之不擅经营,又生来懒散,总是失败折本。在我的印象中,那几间茅草房,又黑又脏,卧室是用麻秸杆糊黄泥隔开的,我们玩耍时,总要离得远一点,以防不小心,把那极其脆弱的“墙”,撞出个窟窿。春节前几天,家里讨债的人,一拨又一拨。
姑姑从未过上宽裕日子,加上常年劳累生气,留下了一身的病。
有一年,她生气了,回我家住上几天。清晨,我在吃早饭,看到姑姑偷偷在炉子上煎着黑乎乎的饼,随之散发出一种奇怪的臭味。我问姑姑在做什么,她说那是她自己带过来的药,我又问什么药,怎么这么奇怪。她支支吾吾不愿多说。在我的追问之下,她才说,是别人帮她找到一个治肺病的偏方,用十几年的老咸菜,烙成饼,每天吃,而这咸菜还是她问了几个村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十分惊讶,这样的东西还怎么能吃,姑姑怎么会听信这样的谣传。但她只是笑笑,有用没用试试看。
姑姑的病,我并不十分清楚。她一直很瘦很瘦。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正值壮年,虽然瘦小单薄,但至少看上去还很健康。后来,我渐渐大了,姑姑的脸色变得暗沉,甚至透出青色,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稀少的短发也总是支楞得很开。那都是因为病痛的折磨。年少时得的病,没有得到重视与治疗,一直拖着,后来已没有办法根治。而他们家,也从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给她好好看病。姑姑只能一直在心中忍着,但积压的苦痛,总是隐藏不住的。
大姨在很小时就认识姑姑,她们总有聊不完的话。大姨常说,你姑姑是个苦命人,她原本多漂亮,两根大长辫子,乌黑油亮,人长得白净,整个镇上谁不知道你奶奶家有个漂亮的姑娘。可是,好人没得好命啊。
好不容易,姑姑家的孩子都渐渐长大,都可以出门打工了。因是近亲结婚,表哥的听力有些弱,好在,并不太影响生活。
他们过够了贫穷的生活,他们厌倦了父亲的无作为与家中永不停息的争吵,所以,儿女都很勤劳,很争气。家中的经济状况慢慢好转,老账慢慢清还。那几年,姑姑的脸上时有笑容。老房子推倒了,小楼房建起来了。不过那幢小洋楼,我们后来去的很少很少了,因为那里迎来了新主人。
孩子大了,势必要娶亲成家。婆媳关系几乎是所有家庭都头疼的问题。前两年还好,孩子们都在外打工,不常在家,也就没那么多的矛盾,姑姑还沉浸在娶媳妇,抱孙子的喜悦中,偶尔有点不快,也完全可以忽略。然而,慢慢地条件好了,矛盾却越来越多。表哥表嫂三天两头吵吵打打。中国的传统,一有争吵,总会问候别人老母,姑姑总是装作没听见。但是,后来愈演愈烈。
姑姑的病越来越严重,身子越来越单薄,头发越来越白,脸色越来越难看。每次再从她家走时,她依然送到很远,眼含热泪,直到看不见车的影子。
那是一个寒春的傍晚,乍暖还寒,我在宿舍里看书,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
刚一接通,就听到她吵哑的声音,她说:“婷婷哪,你老姑死了。”我一听,半晌没有反应,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情绪,只是在消化这一震惊的信息。妈妈以为信号不好,在那头不断叫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这时,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觉得这像是一个炸弹,在我心里轰然暴响。
我说,“过完年,我们不是去老姑家,看她还好吗?”虽然一直有病,但都是慢性病,不可能这么快突然走的。
妈妈说,“她是跳水死的......这么冷的天......她真可怜啊......”母亲已经哽咽得不能完整成句。我想知道事情的原因及经过,但事情刚刚发生,她也不了解具体情况,爸爸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时,已经泣不成声。
之后,我和弟弟,妈妈分别从三个地方,连夜往家赶。路上转车时,公交车上许多人都在说,某个村子的婆婆被媳妇逼得跳河了。我知道,他们说的就是姑姑,我抱着膝盖黯然落泪。
清晨,我第一个到家。从未见过父亲掉泪,当我一下车,见到他时,两眼红肿,两行清泪挂于腮旁。
进屋去磕头,姑姑的照片修得很好看,但是,那样的笑容,在她生前并不常见。姑父见我,拉着我的手,哭出声来,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姑姑了,但我只是无语。
所有人都在忙,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忙着办丧事,似乎没有人知道姑姑到底为什么寻了短见。我问父亲,他话不多,因为他也不知道确切原因,因为他是唯一的娘家亲人,大家都在瞒着。一是家丑不外扬,一是怕我们要算账。
中午,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把桌子掀翻,把姑父家,表嫂家全都骂了一通,并让他们偿命。当时娘家这边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人在,势单力薄,我担心父亲吃亏,便拉着他,让他冷静一点。父亲扭头过来吼道:“你姑姑都没了,还忍什么忍?你姑姑忍了一辈子,现在连命都没了。他们还要把我怎么样,把我一条命也拿去?!”没有人解释原尾,只有人来劝解说和,我们只能以眼泪表达心中的怒火与不甘。
第二天,妈妈和弟弟到了,一下车,妈妈一直冲到灵堂,让表哥表嫂在灵前跪下,妈妈厉声质问:“你们两个说!你妈到底怎么死的,到底为什么死的?!”他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妈妈一怒之下,给他俩一人两个耳光。表嫂突然起来,要一头撞死,说:“这样的气,我不能受,不如死了。”妈妈说:“你受了什么气?你婆婆受了多少气?她连命都不要了!”围观的人很多,都在拦着,而离表嫂最近的我,把她紧紧抱住,一是担心真的出事,另一方面,认为她愧对婆婆,有什么脸面这样撒泼耍无赖。
后来,依然没有问出头绪,没有人会告诉我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之后几天,偶尔听到其他人背后议论,说两个小夫妻打架,表嫂便去姑姑屋里找碴,表哥跟着进去,就在姑姑屋里打起来,姑姑拉架,表嫂便连着姑姑一起打了。再然后,姑姑回头往外跑,他们继续在家打。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姑姑不见了,出门去找。
那条史河是一条大沙河,很多人用机器在河里抽沙,浅滩上便形成许多非常深的沙坑,下雨天,每一个沙坑聚满了水,像一口巨大的深井。姑姑就是跳进离家不远的某一个沙坑里,溺水身亡的。她不会游泳,又在那样寒冷的雨天,她的棉袄,吸饱了水,就厚重地包裹缠绕着她,让她再也回不了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悲哀的世界。
今年的清明,我们又一次去给奶奶扫墓,又路过姑姑曾经的家,父亲说,我们进去看看你姑父吧。
自从姑姑去逝后,我再没进过这个家门。因为葬礼上的那一场风波,我和母亲早已上了表嫂的黑名单,而我父亲,他们唯一的舅舅,从此也断了这门亲戚。
对此,我们并不在乎,因为与他们家最直接的联系,就是我的姑姑。但姑姑已经不在了。他们没能照顾好她,让她对这个世界那般绝望,愤恨,不得不以如此绝决,残忍的方式,了结这一生。也因为这件事,更让我们看透了,男人的懦弱,子女的不孝。他们的形象,自此变得十分十分矮小,再也无法直立起来。
九年过去了,许多情绪慢慢冷却,情感却一直在心中铭记着。妈妈说,“现在来上坟,再也没有你老姑接送了,那最后几年,她每一回送我们走,都一边走,一边擦眼泪,原来是过得一点都不好。”
姑姑性格软弱隐忍,她受再多苦,也极少说出来,非常生气了,才会到我家去住几天,但从不说为什么。我们只是从她紧皱的眉头,看出心中的郁结。
父母都为她出过主意,出门打工去,或者就住在我家,住在她女儿家都可以。可她心里惦记着儿孙,放不下那一亩三分地。再大的气,消化几天,又自行回去了。
最后,她会以命相搏,一定是心中的苦,已经太满太满,无力安放了。
母亲说着,声音哽咽,我们心中也一样深思怀念,在那条蜿蜒悠长的河岸上,再也没有,笑脸相迎的姑姑,再也没有,向我们挥手道别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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