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勇敢又丰盛
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李娟笔下深厚、宽广、寂寞的土地。万物带着挣脱自己的愿望生长。天宽地阔，人走着走着就愿意奔跑起来。
颜色在这里显得纯度特别高，无论是天空的高远湛蓝、还是草地的绵延青绿、河流的透明闪亮、云朵的厚重阴影。人走在上面，只不过是只小小的昆虫。
李娟一家很多年都在阿勒泰深山牧区中生活。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遵循着千百年来稳定的生活方式生活着，李娟与家人跟随着当地的牧民在四季牧场之间迁徙，经营过杂货店、裁缝铺。生活大部分时候是艰苦又繁忙的，时间格外漫长，但都眼见之物都被她写得趣味盎然。荒凉环境中，人就像真诚热烈的花朵，把日子过得又勇敢又丰盛。
因为孤独，人有时间有心情、有时候甚至是被迫可以对周边的世界观察更为深切。李娟笔触生动充满灵气，一些描写简直是神来之笔。她写有喀吾图的小银行里，孩子们在树上玩闹，行长出来一喊，
“这棵洒满了孩子的树在下一秒钟内，像掉果子一样，扑扑通通，转眼间就一个也没了，只剩一地的树叶”；
写喝醉酒的人，每天站在他们家裁缝店的大镜子前，
“站在那里轮流照镜子，每人还随身带着梳子，一个个沉默着，没完没了地梳头”；
她写跳舞的女子，
“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踮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她写家里小心翼翼养着的金鱼，
“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就在这样粗糙、坚硬的环境中，李娟和她的文字就像那几抹金鱼的色彩一样，纯洁、缤纷、梦幻，所向披靡。
真正读懂孤寂的人会特别热爱生活。她对万物的细致观察，是从寂寞的根源生长出的能力，却有明亮的底色，因此格外动人。读完之后，不禁感慨这样的写作者，再厉害的散文作家也无法再去教授什么技巧，因为那些文字天真自然又浑然天成，简直不能触碰。
我总不会忘记，她写的在阿克哈拉夜晚放的烟花
“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从那里迸出，高高地冲向漆黑的空中然后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这幕强烈的情景不但没有撕破四周的寂静，反而更令这寂静瞬间深不见底”。
幸好她写下来了她所感知到的世界，不然就如同这具有强烈的美的烟花，开在寂静漆黑的夜空，无人看见的话，该多么可惜。
当我走在阿勒泰地区的一个角落，试图看懂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孤独与强烈。站在草原上，河流边，山脚下，我忽然就理解了之前总也看不懂的一段话：
“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总是那样，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总在那时，有人笔直地向我走来”。
（本文所摘选文出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李娟著）
最孤独的蓝色
在通往赛里木湖的将军沟隧道里，我刚还在惊叹着这条隧道螺旋上升的过程，忽然一下子天光乍亮，视野开阔，人会反应不过来面对的是什么景象。穹顶样的天空下，一面深深的、静静的蓝紫色湖。因为太澄澈显得沉静。远处的山是浅黄褐色的，轮廓坚硬清晰。几秒钟后，你只想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像从来没有哭过那样。
接近黄昏时分，风是清澈的，冰冷的。日光褪落后的阴影区明显地温度就低下来了。羊群都低着头啃食草坡，追着缓缓消褪的日光，带着慢慢拉长的影子，带着一片窸窸簌簌的声音退到了公路旁的毡房那边去了。
这里最好的是没有任何旅游配套设施，就只是一个纯粹的湖。人只需在草坡上行走，奔跑。只是忽然没有任何观景台直到你拍照留念，没有任何娱乐项目供你消磨时间，可能会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与这样一面湖水相处。直到你低头，发现脚边很多仰着脸的小花，在迎着风瑟瑟抖着；直到站在湖水边，看见清澈的湖水下，石子一颗挨着一颗，铺展到远处；直到带着想哭的心情，以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沉入到湖水里。最后以沉默，达成最深邃最久远的沟通。
要走的时候我回头看，在快褪尽的夕阳下，大地逐渐暗下来，成为黑色的板块，边界蜿蜒进沉静的蓝紫色湖水，还有一两个人在草上走着，远远地只是黑色的剪影，忽然觉得，那样的场景，与永恒又近了一些。
誓约之地
我一直记得一个姑娘当年坚定地对我说，“这辈子我一定要去到喀纳斯。”我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地方，叫做喀纳斯。当年那个在刻骨铭心的恋情里说下誓言的姑娘，没有和想去的人去到这个地方。他们以最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分开了。她后来遇到了别的人，咬着牙接受了从没设想过的生活，包括从未想到的甜蜜相守，以及从未想到的烦琐撕扯，她全部都接受了。
我是没有任何期望地来到这里的。走在蓝色的河水边，总觉得是在一段叫做“惊叹”的时光里缓缓走过。白桦树枝干洁白，挺立向上，再过十多天，就能与冷杉、云杉及其他树种一起，渲染出黄金的秋天。那时，是喀纳斯最美的时节。
这时才是初秋，喀纳斯的气温不高。风扑面而来，清冽得呛人，爬到观鱼亭的时候，迎着风便会呛得说不出话来。像是与白桦树的洁白枝干形成对比一样，这里的水都是蓝色的，大概由于温度低，湖水和河流远看都是凝固不动的，又犹如玉一般蕴含光华。月亮湾，从黄绿相间的树林里，拐出了最温柔的一道弯。那道弯旁边，有一块较小的绿地，像是孩子的小脚丫，看得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而水边一些疏落的枝干上，有橘色的树叶挂着，衬着蓝色的水。在这样的地方，忽然就知道，为什么泰戈尔要说“如秋叶般静美”。环境给人的心理震撼力是未见之前难以理解，但置身其中时刹那就能明白的。那样震痛内心的美，由于难以挽留、难以复制，让人彻底地平静和深刻地孤独。
很多景色注定是要自己独自去看的，很多话注定是只有自己懂的，很多情绪，只对自己有意义，正因如此，当内心被撼动之时，有人站在身边，就应该记得，应该感激。
在喀纳斯，走到哪儿都可以看到白桦树，它们看起来，孤单，坚定，甚至有些忧郁。就像那年的姑娘，即使经受了后来那么痛彻心扉简直要摧毁了她的感情，仍然会在琐碎的生活中，留一些时间，放下手里的事情，想起那年的誓约，想起想象中美若天堂的喀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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