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镜子

哑巴又拿起镜子站在屋檐下打量起自己稀疏曲卷的头发，早秋的晨雨显得有些寂寥，偶尔被风吹斜几颗落在哑巴的镜面上，哑巴用他那笨拙粗糙的右手使劲地擦去镜面的雨滴，手里的老牛角木梳划过镜子边沿，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哑巴作为救命恩人要去王老七家吃感恩饭。

照镜子是哑巴出门前的惯例，不管是赶集还是做客，跳花山还是干农活，哑巴都不会落下一次。因此，哑巴的妈妈经常骂他：“好好照照看你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对于母亲的咒骂，由于哑巴不会说话，他一开始会扭头去怒瞪两眼，随着母亲的咒骂变成了哑巴照镜子后的必要环节，他不再回头怒目，耳朵好似也“聋”了。

尽管哑巴只是嘴巴不会说话，但是村里绝大多数人都把哑巴也看成憨包，事事都要在哑巴那儿占点便宜，共事的时候出什么问题就往哑巴身上推，有什么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渐渐的，哑巴在大家眼里真的变成了一个既哑又憨的智障，大家习惯了他的智障角色，他也慢慢习惯了大家的聪明。

有一天，村里的王老七约哑巴一起去放牛。出门前哑巴依旧站在屋檐下梳头照镜子，母亲的咒骂声循规蹈矩地从里屋传出来：“你个憨包，还不赶快把牛押出去，放个牛能照出个什么鬼样子！”梳理完曲卷的头发后，哑巴对着镜子微微一笑，满意地将梳子镜子收起来，把牛从圈里赶出去。

王老七在路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他看见哑巴就骂道：“你个憨包，天天梳你的头发还不是弯弯扭扭像一头阴毛。”哑巴专心赶着他的牛，像是没有听见王老七的话。

王老七三十岁出头，年纪比哑巴小十来岁，按辈分王老七要叫哑巴一声叔，但由于哑巴是哑巴，村里似乎破了一个例，不管年纪和辈分如何，大家都可以直呼哑巴为“哑巴”或是“憨包”，只有少教养较好的人家才会根据辈分称呼哑巴。

王老七还没有娶妻成家，在方圆几十里的大小村庄中算是出了名的恶棍，大家对他的印象除了会放牛以外就是酗酒耍泼、偷瞄别人的媳妇以及飙脏话，在村里与寨头李家的恶犬被合称为村中两恶。李家的恶犬被人投毒一命呜呼后，村里人也在等着王老七这个恶魔早日归西，以解心头之忧，特别是以刚娶媳妇不久的年轻小伙们为代表。

王老七和哑巴一同有说有笑地将牛赶出村头，哑巴母亲从楼上看了一眼，嘴里念叨着：“憨包真的是憨包，找伴都不会找。”

把牛赶到山上后，王老七拿着他的风笛坐到高处吹奏起来，哑巴则是提着镰刀去砍柴。不一会哑巴就砍了一大捆柴扛到山下路边放着，再回来看他的牛。王老七吹笛子累了就躲到石头下面阴凉处睡觉去了，他的牛也很默契地慢慢朝玉米地里走去。过了一会，对面山上响起了叫骂声：“王老七，日你妈的，你家牛吃我玉米了……王老七，我日你妈……”

王老七从梦中被哑巴摇醒才知道自己的牛跑人家玉米地里去了，他爬起来大声怒骂哑巴，踢了哑巴屁股一脚让他去帮忙驱牛，哑巴随即从后背裤腰带上取下柴刀就要往王老七头上砍去，王老七见状脸色苍白地朝玉米地逃去，直到王老七把牛从玉米地里赶跑出来，对面的“我日你妈”依旧声嘶力竭地跨过山谷钻进王老七的耳朵里。

王老七拿着分量够足的石头不断往自家两头牛的身上砸去，那攥足了的劲砰砰砰地展示在牛的背上，两头牛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拼命往山下逃窜。就这样，日头才刚刚倾斜王老七就垂头丧气地将牛赶回了家，在他母亲的一声唠叨中，他的脏话像广播播报一样主宰了整个村子的耳廓。

等到太阳落山，哑巴才赶牛从山上下来，肚子吃得胀饱的牛满足地走在哑巴的前面，嘴里不断呼出粗气。下到山脚，哑巴扛起柴跟在牛屁股后头往家里走。这个时候，王老七的脏话播报才刚刚结束，哑巴幸运地逃过了耳“聋”环节。

哑巴挑水喂过牛后就坐下来吃晚饭，当他第一碗饭刚吃到一半的时候，王老七那因为长时间播报而变得沙哑的嗓子突然在哑巴家门外响起。哑巴母亲靠过去使劲听才明白：王老七说他的笛子和钱被哑巴偷了，要找哑巴还。

哑巴母亲进门问哑巴，哑巴一脸茫然，并不断摇头表示他没有偷。在王老七的一阵咆哮下，哑巴放下饭碗走出来，嘴里冒出一串没人听懂的言语。哑巴母亲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没有偷，就对王老七说：“哑巴回来就拿了一把镰刀，没有见到笛子。”说着哑巴母亲就搜了搜哑巴身上的裤兜衣兜，把所有兜兜都往外拉出来给王老七看，以示自己儿子也没有偷钱。

王老七对哑巴母亲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一眼，他径直走向哑巴刚刚扛回来的那捆柴，迅速从里面抽出自己的风笛，并从风笛的笛管里夹出了两张币值5元的人民币。王老七的这一系列熟练动作让哑巴和哑巴母亲目瞪口呆，王老七望向哑巴母亲骂道：“什么样的屁眼就生出什么样的崽，贼种！”王老七拿着他的赃物，干鸭子似的播报着回了家，哑巴母亲转过头对哑巴一顿痛骂，以泄被王老七骂的愤，那力道只比王老七弱了三分。哑巴没有跟母亲争辩，眼泪从他干涩的眼角划出来，染花了他满是泥土的脸。

过了几天，王老七因为醉酒跌进了村里的池塘，在他奄奄一息快要沉没的时候，哑巴冲破叫声嘈杂的人群跃进池塘，将王老七拖上岸来。

哑巴救了王老七！翌日凌晨鸡叫过两遍，王老七一家就起来杀了两只鸡和一条狗，天灰灰亮王老七就冒雨前来叫哑巴去吃感恩饭。

“憨包，好了伤疤忘了痛，小心人家又给你下网。”哑巴母愤愤地说。

哑巴走出家门，朝王老七家走去，他瘦弱的身体在雨中显得摇摇欲坠，有几个早起的人悄声口吐芬芳：“救了个恶魔还很光荣地去吃感恩饭，他妈的真是个憨逼！”

哑巴走进王老七家，雨突然间停了下来。天空中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撤光，蔚蓝色的天像一面大镜子照着整个村庄，每个人的样子都被反射得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