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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读了些颇为晦涩的文字。这些文字出自大家手笔,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太适合我,或者说不太适合目前的我。
也许是大数据怕我就此失去阅读的兴趣,突然给我推送了陈年喜的《微尘》,甫一翻开,便欲罢不能。
陈年喜,1970年出生于陕西省丹凤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作家、诗人。从1999年到2015年,他在矿山从事了十六年爆破工作。《微尘》的主要篇幅即取材于此段经历。
“这些文字间,少有喧声与跌宕,少有悲喜与歌哭,只有硝烟散去后的沉默、飘荡、无迹。”陈年喜在自序中如是写道。一如他用凝练的笔触描写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他用寥寥数语概括了自己文字的特色。
“我”
陈年喜笔下的主角,有“我”自己,有朋友,有父母亲人。“我”无处不在,又似乎从未存在。他摒弃了散文一贯的自我抒情表达方式,将真实的、感性的自己抽离出来,化身为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和讲述者,以冷峻的、不动声色的口吻,去讲述人和事,去祭奠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事物。正是这种轻描淡写讲述生死或灾难的写法,给读者以极大的震撼和反差感。乍读起来,感觉有些冷漠,甚至残忍。这是一个他们从未听闻或了解的世界,这是一群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人。
在栈道的某处,一处长着一丛高大杜鹃树的崖下,赵大头也成了碎片……包工头说:“算了,也不用下去看了,我卡上还有四十万,你们给他家里带回去。我也该回去了。”——《那一年,在秦岭黑山》
那钎杆被岩石长时间打磨,光滑圆润,带着亮光,被阿全结实的肌肉紧紧裹住了,竟没有多少血流出来。在去医院的路上,它像一根从阿全身体里长出来的甘蔗。——《那场旷日持久的矿事》
到放学时,我看见卫生院的墙根儿,躺着小伍,地上是一片编织袋,那时候编织袋还很少,因而显得又白又薄,很新奇,很扎眼。他的身子直直的,正好是接起来的两张编织袋的长度。小伍不是睡着了,是死了。漆毒,没救。——《割漆的人》
十六年的矿山爆破工作,陈年喜见证了太多的生死故事。每一声炮响,都是拿性命与命运所进行的一次赌博,生命在这里如草芥、如微尘。但生活不会因此放慢脚步,命运不会就此放下它手里高举的鞭子。眼泪和悲伤,在生死和生活面前,太过卑微和廉价。每个人只有继续前行,等待命运之鞭最终落下。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轻描淡写并不是对命运的屈服,而是与命运博弈后一种愿赌服输的无奈。就像陈年喜另一本书的名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这声呐喊,是“微尘”对老天下的战书。呐喊过后,不论结果如何,坦然接受,归于平静。这也绝不是一种盲目的勇敢或乐观,如序言中武歆所写,“虽然工作艰苦而危险,但他们并不畏惧,以勇于战胜困难的精神,去憧憬、追求幸福的生活”,这种言语读起来未免过于官方。苦难,从不值得歌颂。
一支手拐,行走中当杵,歇脚时当顶,支在背篓下,对天喊一嗓子解口气。那速度,那稳当劲儿,不差于一匹骡子。——《那一年,在秦岭黑山》
对于弱小者来说,生活下去的无望,比死亡更令人恐惧。——《自序》
走一段他又说,不干这个不行?我说,不行,不会别的。
这些年里,亲眼见过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父亲这辈子》
一天,我站在天桥上,突然想,世界和生活从不慌张,慌张的是被世界和生活押解着的每一个人。——《陪读的日子》
微尘
陈年喜以“微尘”为书名,文章中却从没提及微尘二字,但读者却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微尘无处不在。
微尘在书中有多重意向。
微尘的第一重意向是实质的,指矿洞里的粉尘。作为一名爆破工,见得最多的,便是爆炸所产生的粉尘。它们永远弥漫在狭小的矿洞里,无处不在。它们是有害的,甚至是致命的。
微尘的第二重意向是千千万万如微尘般渺小的“我们”以及“我们”所组成的世界。
微尘的第三重意向是“尘归尘,土归土”。全书其实都有这样一种情绪存在。生命也好,往事也罢,终究都将化作尘埃,随风吹散。
意向
时间,河流,野花,这几样事物,都曾在陈年喜的书中反复出现。
时间与河流,是恒常之物,当短暂的生命碰到恒常的事物,总能引起种种沉思。而时间与河流又隐含着种种不确定性,一如我们未知的命运。
时间如奔马,不停蹄地跑着,跑过春,又跑过冬。一切,都落在它的后面,只有突然的不幸,比它更快。——《我的朋友周大明》
一条大河闪着波光流向远方,不知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流到了哪里。——《在苦盏》
大半生的漂泊与动荡,山南漠北,地上地下,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野花杂草却尽情张扬着它们的生命,开得无涯无岸;也许一场秋雨、一阵秋风,又或者一声炮响,它们便凋零满地。向死而生,一如我们的生命。
在经过百尺梁时,一坡杜鹃开得无遮无拦,虽然面积仅有一面山坳,那气势却无岸无涯。那成片的花是嫩黄的,并不红艳,但却比红艳美好十分。它低眉顺眼,又奔放激荡,像一场生,也像一场死亡。——《表弟余海》
语言
陈年喜的语言凝练,生动,诗意,充满哲理。他笔下没有繁复冗长的复杂句式,偏好短句,铿锵有力,用很少的字句,把复杂的事情讲得条理清晰。
炒菜的热气从棚顶飘出来,被附近洞口的一阵阵爆破声震得一抖一抖,变成一段一段,仿佛被快刀腰斩了几回。——《那一年,在秦岭黑山》
我们林鸟一样散落在茫茫树林间,彼此很近又很远。雾在大家头上萦绕、穿流、涌荡,向天空上漫游。——《割漆的人》
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她为你打开生命和前程,你揭开她身后沉默的黄土。——《不曾远游的母亲》
结构
《微尘》写的是人和事,情节发展随时间流逝而自然推进,整体结构并不复杂。但偶尔的巧思设计,读来颇有妙手天成的感觉。
在《我的朋友周大明》一文中,周大明的出场就经过精心设计。不过是写周大明带我吃肉夹馍,作者却写得恢弘大气,写出了历史的厚重感。他从豫陕之地的面食入手,横跨西域,纵贯汉唐,为读者展开一幅时空上的巨大画卷,而后才将镜头对焦于灵宝市弘农路大凤肉夹馍店,这座小城是老子骑青牛出关的地方,而今被金矿资源一夜喂饱了钱包。至此,方正式拉开周大明和我交往故事的序幕。
季节更替一直是陈年喜文章中的重要元素。它不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赋予文章岁月感。而在具体的行文中,陈年喜总是能将季节变换,巧妙地与故事情节串联起来,仿佛时间也是他构思的一部分。
一点臆测
《微尘》刚读了几页,我就为其语言所折服——此类题材的作品,有许多重内容而轻语言,但《微尘》显然不属此列。我断定这不是一个干了半辈子爆破工的农民中途摇身一变就能写出来的作品,于是带着结论去寻找答案,了解到陈年喜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写诗。
一位先前写诗后来专注于散文的作家这样说,散文作家可以向诗歌学到:借助词语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产生的特定含义和力量;集中的思路;省略去不言自明的赘语。
有了多年诗歌创作的经验,陈年喜首部散文集写得如此老到自是情理之中。但这仍不是我要找的最终答案,最后我在百度百科和《微尘》一书中找到了自认为合理的解释:父亲、放牛、故乡,这三个因素,给予陈年喜充分的文学滋养,最终走上了文学这条道路。
“陈年喜的父亲是木匠,兼行医,粗通文史,能讲《史记》,会唱孝歌。”这是百度百科关于陈年喜父亲的介绍。从“是”开始,短短十几个字,包含三种职业(含孝歌歌手)、数种技能,不论是半个世纪前还是当下的农村,恐怕也难以找到类似的“全才”。因此,尽管我们无从知晓父亲于陈年喜的影响,我们也不妨合理推论一下,父亲为他打开了文学——至少是文史方面的一扇门,陈年喜得以窥探到一个文字所构筑的精彩世界。
第二段经历在《微尘·未曾远游的母亲》一文中提到,“我”高中毕业后,在家里没事干。“家里让我放牛,也有对命运不认的成分,放牛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在山上读一些书,想一些事情。那几年,牛在山上吃草,我在山上读了很多书,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那阵子读完的。”一个受过高中教育、心里怀着苦闷的青年,纯粹地读了“几年”书,想了很多事情。而后经过生活的历练,岁月的沉淀,那些郁积于胸中的块垒与才华,酝酿成一汪醇厚的美酒,自然流露于笔端。
陈年喜的故乡是陕西省丹凤县,因丹河和凤冠山而得名。著名作家贾平凹也是丹凤人,所以此地文风颇盛,蔚然成风。“但商州城出了贾平凹,他成为人们出人头地的标杆,文学的氛围因实用而存在。”这句话虽然写的是商州城的小文人,但何尝又不是写他自己。
写在最后
诚如陈年喜所言,书中那些人和事,都已从这个世界消失或正在消失。但文字不会消失,文学不会死去。只要书还在,读者还在,那些微尘,那个微尘的世界,又将在每个人心中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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