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1期“诺”专题活动。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谢过那位阿婆后继续上路。昨晚上我在她家的牛棚里借宿了,也喝了她一碗稀得不成样子的稀饭。那位阿婆姓刘,名字我没问。
晨曦初照,在这个初秋的早上,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但我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长,我要提起精神,尽快上路。
左腿又隐隐作痛了起来,我走得很费力。想了想,便从路旁折下一根粗细长短都还算合适的木棍临时当一当拐杖。
就着凉快的晨风,我一瘸一拐走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亏得刘阿婆昨晚告诉了我正确的方向与道路,不然我怕我今天又要走冤枉路了。
昨晚上闲谈时得知,刘阿婆有两个儿子,也与曾经的我一般吃的是军饷。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还活着,刘阿婆的两个儿子已经死去。所以我偷偷把两块大洋放在那个空碗上了,希望她那双不太好的眼睛能瞧得见,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刘阿婆一个儿子一块大洋,我只有这点能力了,希望刘阿婆能够长命百岁。
走了三个小时左右,我累得不行,见前方坡下有条小溪,忙拐下土路。我趴在潮湿的溪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甘甜的溪水。我喝足了水,再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我须要歇一歇,左腿已经不太听我的使唤了。
我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了个油纸包,打开看了看,一切都还好,又放回它该待的地方。油纸包里的东西,是班长要我给他家里捎去的,我一定要做到。
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继续拄着木拐杖上路,我希望下一个天黑前,能赶到汉罗镇。
太阳愈升愈高,气温在慢慢地回升。中午前,我来到了一个小山村。
在一户人家那讨了些井水喝下,我继续上路。
松山战役后,我就算是一个残疾人,左膝盖那中了一枪,只好离开了队伍。后勤部给我发了10块大洋,现在的我还剩下7块大洋。当然,那个油纸包里,还有班长的30块大洋与一封家信,但那些都是班长的,与我并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我只负责给他的家人捎去。
山路崎岖难走,但风景秀丽,但我没多少欣赏那些风景的心思,我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早早把怀里的油纸包送到人家的手上。
夕阳西斜时,我走进了汉罗镇。小镇不大,许是战争的关系,一派萧条,几无人烟。花了点点钱,买了几个粗粮馒头,我便又离开了小镇。天黑时,我找到了我今晚的容身之所。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旧窑洞,原先应该是哪户大户人家的,今晚便宜了我。拾了些干柴堆进窑洞里,便点起了火。窖洞废弃许久,我怕有不干净的毒虫什么的,所以先放上一把火。火熊熊燃烧起来后,我把一些半干湿的树枝扔进火堆里,片刻后,浓烟滚滚……这样的浓烟,我相信旧窑洞会被我清理干净的。
等了半个多小时,烟雾散去,我就蜷缩在一处角落里,沉沉睡去……
“小叶子,老哥,老哥不行了……信,信,帮我带,帮我带……”老班长那张烟熏火燎的脸,又出现在我的梦中,“班长,你放心,我一定送到。”老班长血肉模糊地躺在急救床上,满足的笑容挂在脸上……
小鸟的啾鸣声,唤我醒来。我先按了按怀里,觉得东西都在,便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出了窑洞口。天已大亮,从怀里摸出只馒头,细心全咽进了肚子里,便拿起那根木棍,蹒跚前行。
离班长的家应该不远了,我心里清楚,大约再往北走上五天,应该就能找到班长的家人。他家的地址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只要我赶到那片山区,寻人打听打听,我的“诺言”便算是能够完成了。
山路人影稀,走出个几十里地,我依旧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山路上似乎就只剩下了我这个残疾人在前行。腿伤令我走得并不快,左腿处早几天前我就发现又肿了起来。刚刚看了看,似乎有点发炎了。我想再走一段时间,再处理一下。这样的“小伤”,在战场上我曾经无数次拥有过,我并不担心什么,即使那条左腿没用了,需要锯去。我想,即使被左腿真的要被锯去,我依旧不会有一点的伤心。因为他们都死去了,我还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其实是我想念他们了。我很多时候会想,会想我为什么不陪他们一起死去?他们一直都很照顾我,总笑我还小,没见过女人,所以那些玩命的活,他们都把我晾在一旁。只有班长知道我是一个孤儿。我曾经尝尽了人间的疾苦,才遇见了他们。当然,是班长在一条臭水沟发现的我,当时的我被饿得皮包骨头。如果不是班长他们那天刚好路过那条臭水沟,我想,我早已经喂了野狗。如今,班长与他们都已经死去,许多人死去后连一丝骨头渣都没有剩下,那是大口径炮弹落在他们身边爆炸的原因。
不想那么多了,我来到一处山口时,天色差不多又要黑了。我收拾了些落叶,收集了些干柴,我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
感觉怀里绑得扎实的油纸包变得好沉重,我想也许是我太累了的缘故。
天黑前,我燃起了一堆篝火。我脱下鞋子,就着火光发现脚后跟被磨烂了许多皮。我咬着牙褪下裤子,仔细看了看左膝盖,发现伤口处已经积了不少的脓汁。我用棍子拨拉了些烧得通红的木炭出来,然后放在脚边的大石上。我拿起早准备好的石块,轻轻把红炭敲碎。很快,阵阵肉香让我一阵反胃,这个味道,又让我想起了那些硝烟弥漫的战场,有敌人的,也有已方战友的,浑身着火被烧得满地打滚,当时他们的身上就是发出这样的肉香味。当然,气味的浓度要比现在的我闻到的要浓郁许多。
我擦了把汗,又把刚烤干的绑带重新缠上。我刚才是把红炭辗碎,直接敷在了伤口上。这样大机率能起到消炎的作用。我们在战场上受到许多的创伤,我们都是这样处理的。有人说有用,有人说没用,但我心里安慰自己是有用的。
由于这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连乞讨点吃食都变得困难重重,只好靠着火堆,任肠胃发出阵阵的空鸣声。
我透过树桠遥望星空,群星闪烁,弯月正在中天。夜的静谧,无数鸣虫的啾啾声灌入了我的耳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恍惚间,我发觉我似乎又在夜色里陪着我的战友们,悄悄往敌军的前沿阵地摸去时的场景。那些时候,夜里的鸣虫就是这样叫的,让我们都很是烦躁。我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入耳的烦躁音甩开,但我甩了半天,躁音依旧。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半夜起来添了两次柴火。
天再次亮了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初秋,虽然说白天不冷,但如今这场小雨,影响了我前行的速度。我无数次跌倒,又无数次爬起,我成了个泥人。我开始觉得冷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是真的冷,还是发了高烧。我不能停下,承诺班长的事,我都还没完成呢!雨渐大,我弓着腰,生怕油纸包被雨水浸透。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前方远处有户人家,我再也顾不上许多,忙拄着木棍往前摸去……
嘭嘭嘭……嘭嘭嘭……
我用尽力气,使劲拍打那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
也许,我还不该死,有人前来打开了木门。我昏迷前,听见了一个好听且温柔的声音,只可惜,我没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我再次醒来时,一个中年人对我说,说我昏迷了两天。我没说什么,我起身要下床,因为我的油纸包被搁在了一张破旧的木桌上。
“小兄弟,你身体虚,还是躺着吧!”中年人本来正抽着旱烟,见我挣扎要下床,忙过来扶了我一把,“有事等病好点再忙。”
我急了,咿咿呀呀张着嘴想说什么,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失了音。我忙指着那张木桌,又咿呀呀叫了起来,我担心那封家信被水毁去。
“哦,你躺下,我给你拿。”中年人见我不肯躺下,只好扶我坐稳,然后几步走到木桌那取来了油纸包,“给,东西都没动你的。”
我一把夺过油纸包,泪水一下子没绷住,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咦,你别哭啊,你打开看看,我们都没打开过。”中年人有点急了,忙向我解释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估计他也不知道我的意思,便当着他的面解开了油纸包。我拿出那封信,仔细看了看没事才安心,然后又倒出来那些大洋……
“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帮你换上了我的衣服。”中年人指了指我身上的衣服。
此时我才发现我的衣服被换下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做了个写字的动作,我想中年人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他离开了我所在的房间。
时间没过去多久,中年人带着一位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给,纸笔!”姑娘走到我床前,笑着说,“我哥说你是哑巴。”
是的,这把声音我昏迷前听见过,我想那天给我开门的应该就是她了。我不敢与她对视,忙抓过纸笔,便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些字。我认得的字不多,但足够交流。原来她在山城女子师范学院念书,难怪给我指出了好几个错别字。
我应该脸红了,忙在纸上写道:我不是亚巴。
“哑,不是亚,要加个口字旁。”她在“亚”字前面给我加上了一个“口”。她写的字真好看,很是娟秀,好羡慕她。我的字太丑了,我写的字大小不一,看上去让人很是不舒服。
“去,熬点肉粥,小兄弟应该是饿了。”
她离开了房间,我知道她是去给我弄吃的去了。好在,她已经知道我不是哑巴了,我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
中年人叫赵阳,姑娘叫赵燕,他俩是亲兄妹。我就以他们的姓名称呼他们好了。
“小兄弟,你叫什么?”我一直未告诉他们我叫什么,不是不想告诉他们,而是我本来就无名无姓,“小叶子”是我的班长他们乱叫的,也许是臭水沟那里我当时被一身的落叶覆盖着。
我想了想,又在纸上写下了“小叶子”三个别扭的字。就让他们这样称呼我好了,名字嘛,只是个称谓,我一点也无所谓。
我喝了三碗粥,我觉得是这几个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了,因为粥里有很多细碎的肉丁,我知道是他要她特意给我加的。
吃饱后,又隔了一段时间,一碗浓浓的药汤被端了过来。“喝了,喝了睡一觉出点汗就会好起来。”赵燕把碗递给我。
我看了看黑色的药汤,闻了闻便大口大口咽进了肚子里。赵燕拿着碗走了,我又把那些东西放进了怀里,然后倒头又睡。
我再次醒来,天已大黑。我起身下床,然后张嘴说“小叶子”……试了几回,发觉我能说话了,虽然还是很沙哑,但沟通上应该是不会再有问题。
出了房间,四处寻人,只听见远处传来些“笃笃笃”的声音,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在厨房里忙活着吧。果然,我循声找去,在厨房门口就发现了正忙碌着的赵燕。
“起来了?”赵燕放下菜刀。
“谢谢,谢谢你们。”我一字一字念着,怕说快了她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
“不用,你坐,你坐。”许燕拿起一个木凳子,放在一个空地上,说,“这里暖和一点。”
我懂她的意思,我其实并不冷,但还是走上前坐了下去,问:“你哥呢?”
“应该快回来了的。”
“我回来了。”赵燕话音才落,赵阳回来了。
“我明天就走。”我对进得厨房来的赵阳道,“我有事,不能多待。”
“可以,只要别再淋雨。”赵阳蹲在灶台前,说,“病才好点,自己当心。”
“哥,他还没全好呢!”许燕一边涮着大铁锅一边说,“万一……”
“没事,我们当兵的身体没那么差。”
“但你伤口……”许燕指了指我的左腿,似乎欲言又止。
“小伤,不用担心的。”我回答道。
“给,我去县城弄回来的。”许阳扔过来一包东西,“医馆的大夫说是消炎用的。”
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些西药片,这个年月这些药片可不太好弄。
“每次两片,一天三次。”赵阳交待我用药的方法。
我默默把药收了起来,我承了他的这份人情。
晚饭很简单,菜多是蔬菜为主,但我碗里还是有点肉沫,我知道他们特意给我加的。我默默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的,便回了房。
一夜无话,天微亮时,我坐在床边,想了想,便把3个大洋放进被窝里,我没什么好报答他们兄妹俩的,只能这样了。
在这个小户人家里,我吃了一碗热呼呼的稀饭,换上了我原先的衣服,与那俩位好心的兄妹辞别后,我便再次上路。我耽搁太久了,我要尽快把班长交给我的东西给他家人送去。
路上依旧辛苦,好在一直未曾再下雨。我膝盖处开始有了一点好转,我猜想也许是那些药片多少有点效果。
几天后,我百般询问,终于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
“小兄弟,我儿就叫许大光,你是?”两位老人好奇我的到来,他们本来正在一条山沟里干着砍柴的活计,此时停下来问我。
我丢下木棍,一瘸一拐几步走到他们身边,说:“我有力气,我帮你们!”不待老人回话,我接过他手上的柴刀,便帮他们干起活来。我再也不顾腿上的伤,我想替他们干点活。
很快,一大堆木柴被我砍下扔在一旁。
“够了,够了,小兄弟,辛苦你了。”
我又帮他们把木柴整理好,然后让他们带路,我想给他们挑一回木柴……
他们家不远,之前我来过,只是他们不在,如今,我挑着担木柴入了他们的小院子。我放下木柴,接过她递来的凉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许大光是我的班长。”我放下碗,抹了把嘴角边上的水渍。
“他牺牲了?”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吧唧吧唧抽起了旱烟。
我讶异于他嗅觉的灵敏,我才说一句话,他便猜到了事实。他没事,她却一下子像是失了魂一样,慢慢滑倒在地。我忙把她扶起,然后把油纸包掏了出来,塞进她的手里。“这是我的班长、你们的儿子要我转交给你们的。”
她握着油纸包,没说一句话,只是向里屋走了进去。
他在大石上敲了敲烟枪站起身来,冲我说:“留下,不嫌弃的话吃碗饭再走。”
“好!”我也真的饿了,一点拒绝的勇气也没有。
晚饭很丰盛,她双目红肿,我知道她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才不得不出来做饭招待我。
“他没给咱们汉人丢人吧?”他问。
“班长是英雄,杀了好多鬼子。”我一激动就站了起来,发觉不太对,忙又坐下。
“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子,明天我就去找村长,让他把阿光的姓名加进忠烈祠那边。”
“好,好!”她一边回答他一边给我夹菜,“你们都是好样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默默嚼着碗里的饭菜。
“你腿咋了个?”他指了指我的左腿问我。
“挨了一枪,没啥事!”其实我的腿伤着关节了,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
“注意点,老婆子,去拿点大洋,让小兄弟去找个医生看看,别年纪轻轻的就……”剩下的话,他没有继续说。
她回了房,很快,一个小布袋放在我的面前。我从布袋的大小就推测出来,她拿了差不多一半的大洋给我了。我谢过,便收下。我还想留宿一晚,不想多说话去推辞。
又是个安静的夜,鸣虫四起。我知道,它们许多都躲在墙缝里。这是个难眠的夜晚,我没有多少睡意。隔壁隐隐约约又传来了些她的哭声,当然,哭声里也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句他低沉的安慰声。
那一晚我们三个都没睡。
当夜色褪去,红日东升时,我离开了班长的家,离开了他与她。大洋我偷偷放回了床上的被褥里,我觉得我没资格拿来享用。
夕阳里,我那长长的影子伴着我蹒跚前行。我的腿脚不够利索,且山路也不好走,我不晓得我要去哪里,因为我没有家。我只知道我要继续前行,也许我会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下。是的,也许就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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