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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江街巷》233:李劼人最后半年

《锦江街巷》233:李劼人最后半年

作者: 完璧 | 来源:发表于2023-08-08 09:17 被阅读0次

    《老成都》(连载)

    (作者:曾智中;摄影: 李劼人故居文管所; 编辑:完   璧)


    【此文作于2010年】

            李劼人先生是20世纪成都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人,先生生于1891年6月20日,逝世于1962年12月24日,享年71岁。对其一生,各种记述颇多,但人生最后阶段的情形,却都说得很模糊。本文从现存1962年相关文献中,把真实情况梳理出来,提供给关注李劼人先生及热爱成都文化的人们。谨以此文纪念先生。


    种瓜

    1962年的春天,狮子山下,菱角堰边,李劼人种下了几枚哈蜜瓜种——它来自万里边陲,新疆建设兵团的胡景熹是李劼人的忠实读者,对李劼人的作品见解精辟,李劼人引以为知音,将书店里很难买到的自己的作品赠送给胡景熹,胡景熹无以为报,以哈蜜瓜种见赠。

    这微物却引起李劼人巨大的欣喜,由哈密再至新疆,再至古西域,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他询问胡景熹:“不知古国焉耆则何如?有便赐函,何妨说一说焉耆,以广见闻,是所望也,不敢请也!”

    一场春雨,哈蜜瓜种萌芽破土,枝蔓纤纤,殊有生意,不知何故,蔓长盈尺时,忽然萎死。李劼人推测:恐此间天时地理,都不相宜。本来,成都在历史上不生长西瓜,菱窠土壤又系黄粘土,当然更不适合。

    ——一边在菱窠钟哈密瓜,一边神游千载之上的西域古国,此时距先生弃世,仅有数月,思之令人怅然。天将丧斯文,必有其兆乎?


    开会

    1962年上半年,李劼人先是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分头传达大会精神。他分了成都市龙泉驿区两个机构,从自行撰稿,到传达完毕,整整耽搁了一周。接着参加了一系列省、市及统战部安排的各种会议。接着是四川省人代会,大会套小会,整整开了22天。接着视察本市工厂、农村(陪同市人大代表与市政协委员等)。自7月16日起,又出席并主持成都市人代会,历16整天,于7月31日闭幕。接着又开扩大行政会议。算来7个月,开会及办公,几乎占去了5个半月,而用于写作,不足两个月。

    所以他在致胡景熹的信中说:“《大波》第四部正在写作。惟今年会议频频,耽搁太大,不特影响写作,抑且影响思构,迄今仅仅写出定稿六万余言,距预期尚远也。”


    写作

    整整一年,李劼人都在修改和写作《大波》,正如他对友人所言:“现正着笔继写《大波》第四部。此部,预计比前三部作量更大,约三十万至三十五万字之谱。蓄意明年底以前写完。然如像今年如此耽搁,明年是否写成?那就没把握了。”

    他雄心勃勃,准备在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这三部曲写完后,另起炉灶,写一部反映从民国二年到五四运动这一时代的东西,名字尚未拟定,暂时名之为《急湍之下》。到底拟写几本,亦未定。预计总不能少于五十万字。

    时间的飞逝给他带来的是焦虑和煎熬,好在宏远的写作使命又赋予他无量的勇气,李劼人致友人张颐的信就说:“此间之会,直开到七(月)底(各民主党派正继续开会),故我处于写作时殊少。而今年,成都又热得太久,今天进城开会,犹挥汗不已,仅立秋以来,早晚凉悠悠耳!贱躯仍困于肺气肿,稍动弹,即喘息,最近,政协组织游山玩水,只好心领谢!命中注定是刻字匠,每安于刻字匠!”


    朋友

    李劼人与魏时珍是数十年的挚友,在饥谨的60年代初李劼人经常向他馈赠食品,魏时珍有一函写到:“惠赐鲜肉,已奉到。感谢之至。诸葛武侯有云,君子之交,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古今能有几人,如兄者,可以常之矣。”此公也不讲客气,11月中旬他想与夫人一起到菱窠做客,欲买一坛绍酒,但手中无钱,向李劼人借四十元,言明明天取回两种公债,到时将一起奉还。

    李劼人与蒙文通也是深交,逝世前一月,他还作书招饮:“文通老弟足下:十一月十八日星期日,请命驾来菱窠吹弹小酌。不管是日天气如何,希望在正午十二点前,到达菱窠。先吃家常素面过午,而后放肆吹谈,而后吃成都餐厅做的几样好菜(由我私人秘书折零回来的),伴以状元红绍兴酒。如此聚会,数年来未有,今忽有之,断不可失!同时共吹、共吃、共饮者,只老魏夫妇并无他人(魏婆或不能来,魏公则必来),现由九眼桥东头河岸边(起点),已有公共汽车通到师范学院路口,来去比较方便。上车买票,但言师范学院,票费一角六分。有时固时间不对头,须等上二三十分钟耳。特此奉约,并颂时祉!李劼人顿首十一月十五日上午付邮”。

    过了两天,他又紧急通知蒙文通:“文通老弟先生足下:原约十八日吹谈吃喝一次。不意室人突病,十八日决难支撑做厨。只好改在下一个星期日,即十一月二十五日再会。昨由龚君(我之私人秘书也)到尊寓面告,适公出未遇。恐有未达,特函告如上。魏公处已通知,二十五日之会,纵天雨亦不改,时间仍旧,希记之为要!”

    李劼人对朋友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为了帮助困难的郭曼军,8月28日他邮汇去人民币二十元,害怕对方来还,又写信说明:“现在交通不便,彼此老病,勿劳动步。”

    而说起自己珍爱的书籍,他对朋友就不大客气了。8月17日李劼人致孙次洲:“孙次洲先生:若干年前您向我借的《圣教入川记》一书是不是可以掷还我了?请回信告知。回信贴四分邮票,寄本市沙河堡菱角堰菱窠,即得。”


    收藏

    终其一生,李劼人对收藏都乐此不疲,仅逝世前二月,就有如下数桩藏事。

    10月4日,咳嗽基本停止、精神渐好的沙汀,很想出城走动走动,同李劼人通电话,约定星期六去菱窠玩一天。李劼人一再叮咛:“没有东西吃呵!”“做点豆花就不错了!”“不行,尽是烂豆子呀!”星期六到菱窠后,谈话很杂,但是活泼,主要的活动是看画。看了好几种手卷、册页,沙汀都觉得都很不错。12点,打了尖后,又去楼上看另外一些大幅的名画,其中有不少精品。

    10月21日,沙汀又到菱窠去,李劼人在晒字画,还没有吃早饭。他最近又买了几件价廉物美的东西,全都取出来给沙汀看了,或者指给沙汀看了,然后才去用饭。

    10月23日,李劼人的私人秘书龚宜昭到沙汀家取《大波》第四部稿子,闲谈中龚告诉沙汀,劼老数十年如一日,每天用一分钱,他也要亲自上账的,而且都有注脚。家里每月的用度,一般是800~1000元。这中间的机动数,是在购买字画方面。每次得到版税,他都要亲自掌握一部分……

    巴金的叔伯兄弟李西劼手中有一些字画,通过吴书浓的介绍,李劼人11月1日写信给他:“李西劼同志:顷得吴书浓君来信,言尊藏有明清名人书画若干轴件出让。惜乎我亦不甚宽裕,未必能多所收买,然愿一扩眼界再议。十一月四日系星期日,我定在菱窠相候(缘本周在省委统战部开会,星期六夜方能毕事也)。如便(倘不便,可由先生函约时间),幸于是日上午携件惠顾如何?(行程最好搭公共汽车到九眼桥,过桥而东,再搭公共汽车,费一角六分,乘四个站,到四川师范路口下车,一问来菱窠之路便得。由公共汽车下车处到菱窠,不过千余步,顶城内一条街之远耳)”——言之殷殷,各种可能,皆预为考量,其心之切,发人一哂。

    11月17日夜里,李劼人还在给周菊吾写信,请他给自己刻一枚“一度藏于菱窠”的印章,用小方章或椭圆章镌出皆可。并询问他每周哪几天在寓所,叫自己的私人秘书龚宜昭来取。


    身体

    7月间,魏时珍给正在抓紧修改《大波》的李劼人来信,说是听朋友说某日看见李劼人至其厂参观,下车时,有人扶掖而下,看上去很疲惫,真是这样吗?22日李劼人回信说:“接阅来函,不胜诧异!此次参观视察,我未参加,何来扶掖下车之说?此恐是他人遥观不清,致误为我耳!周来,确乎不适,是由于天时,而又会多,非衰老之故。我今年七十又一(虚岁为七十二),精力精神实不如昔,然伏案奋笔时,不独不知老之已矣,且雄心勃勃,不可抑止,惟走路气喘,乃愀然身抱不治之疾,然亦不甚注意之。”显然他对自己的健康还是很有信心的。

    李劼人老友舒新城的女儿舒泽凇50年代曾在菱窠住过一段时间,时有通讯,8月间李劼人给她的信上说自己:“身体精神,都不如前,稍稍过劳,虽不致病,亦痛感疲乏,因亦善忘。”他对自己的体重比较留心,与舒泽凇比较:“您体重九十斤,比我重四斤。我从前体重一百一十六市斤,六O年下半年生活过份艰苦,六一年初,陡然跌至八十二市斤,几成骷髅一具。今春到京,吃了一个多月豆类食品,而今年四川亦好转,故又增重了四市斤,为八十六市斤。据西医说,属满七十一岁的老人,倒是瘦点好,我亦云然。”


    辞世

    关于李劼人之死,李眉在为其父所作的年谱中有些记述,但略显简约,近年出版的《沙汀传》和《沙汀日记》中的沙汀,以李劼人老友和当事人的身份,提供了许多真实的耐人寻味的细节。

    12月12日,李劼人在四川省文联会议室听报告。他生性怕热,喜欢豪饮,夏天吃东西赤膊上阵,冬天只穿薄棉衣,从来不着皮袄。这天开会他恰好坐在风口。上面的人大讲特讲,他穿得很单薄,天非常冷,穿堂风吹得后背发凉。过了午饭时间,感到身体很不舒服,一、两点钟才回到菱窠,一进门便高喊:“给我下面!红重!红重!……”空肚喝了一杯大曲,又吃了碗很辣的面条,午休,起来依然伏案写作。夜半,《大波》第四章第五节写完,在日记中记下:“……写到第四章第五节,今日共写三十一行,计一千四百余字,哮喘发作,不能执笔……”当晚便发起高烧。第二天早晨,被送入四川省人民医院,处于昏迷状态,被诊断为高血压、心脏病。

    12月15日从昏迷中醒来,向医生述说:《大波》尚有三十万字未完,希望病能治愈。

    12月19日病情恶化,转为急性坏死性小肠炎。手术后,处于昏迷中。

    12月21日,刚从乡下体验生活回来的沙汀同林如稷夫妇一道赶到医院,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护士,正在进行检查,眼前几乎全是管子和玻璃瓶。李劼人面孔瘦削,眼眶深陷。当沙汀与他目光相遇时,感觉他已经认出自己,已经瘪下去的嘴边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沙汀几乎流出眼泪,赶快出去,同李劼人的儿子远岭谈了许多,谈他父亲的病况,治疗经过,还涉及到万一不幸时如何处理他的后事。远岭看来相当理智,但他还是向沙汀证明他父亲是多么想活下去。

    12月22日,沙汀午睡刚醒,市政协傅茂青来谈李劼人的问题。李劼人昨夜曾经病情转紧,上午又缓过来了,但看来危机仍然严重。昨天输了两千cc的血,很快就消耗尽了!这样下去显然难于持久,傅茂青向沙汀征求意见:万一有不幸,如何办理他的后事?他把自己想到的都谈了。

    12月23日沙汀又赶到医院,两个医生正在为李劼人急性治疗:输血和输送氧气。他闭着双眼,一丝不动,除了呼吸和颜色还比较正常,真正无法叫人相信他还是活着的。沙汀忍不住迸出眼泪来了……出病房后,到了大楼的台阶上,很快就上车到草堂去,因为心情有点沉重,留下去是不行的——沙汀觉得,一个相识近二十年的熟人,一向生气勃勃,高谈大论;而且一般也谈得来,在此时刻,谁能不动情呢!

    12月24日沙汀晚饭后逛街回来,刚坐下休息,一个新来的同志跑来告诉他,李眉来电话说:李劼人八点零五分逝世了……他马上赶到医院,在内科大楼通道碰见了李远岭,他还沉着,一面告诉沙汀他父亲逝世的经过,一面随沙汀朝病房走,但在半途,他停下来了,阻止沙汀去;可沙汀照旧往前走。门口堆着一堆血迹斑斑的白色褥子、布头,房里意外清净,只有两个看护在继续收拾房间,前一天那些那样触目的玻璃瓶子,橡皮管子,通不见了!显得空荡荡的。而病人的尸体则已蒙上罩单,看不见了……对于病因,家属准备让医生对尸体进行解剖,作一科学上的探讨。……最后,几位医生也都来了,从解剖问题谈到李劼人的症状:断节的、出血的……恶性肠炎。由于市长宗林的指示,解剖问题作罢,改为心脏抽血。

    12月25日,沙汀本来确定三点半去殡仪馆的,结果两点就同夫人玉颀去了。李劼人安静地躺在棺木里面,酱色绸棉袄,蓝色的干部帽,面带笑容,使人感觉得亲切——真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丧事

    12月26日,市人委召开治丧委员会会议。

    12月27日,沙汀忙着和省市有关方面商量李劼人的后事,他同时向李眉建议,不要让她母亲去火葬场。下午几乎是在家庭劳动中度过的,因为这样可以少想一些问题。晚上又去殡仪馆瞻望了一次李劼人的遗容。回来想继续写那篇文章,可是照旧写不下去。

    12月30日,市人委公祭李劼人,十点开始,所有的治丧委员都作为陪祭,参加了公祭。主祭是市长李宗林。灵堂布置得不错。林如稷介绍死者生平时,声调相当响亮、自然……李眉的家属致谢辞,也还朴素、中肯。林如稷没有激动,但读完生平介绍却哭了。随后,据说有人劝他不必去墓地时,他边跌脚边哭道:“我要去!我要去!”。磨盘山墓地很不错,直到山顶,有几层在砌梯阶,只可惜树木还少一点。李劼人的墓地在钟体乾坟墓旁边,还只砌了一个小小的,人字形的小廓。一直到骨灰罐封存好了,送葬人又一起对死者作了最后的告别,然后下山,进城。李劼人的夫人很难受,当下山的时候,她望了望前面广阔的平野,远处的树丛、浅山,叹息道:“地势是好!”坐上车后,沙汀又进去安慰了她几句,当沙汀握着她的手时,她咽哽着说:“怎么过得惯呵!”

    12月31日,沙汀继续和有关方面及死者家属商量后事,别的问题都好解决,惟独房子问题不好处理,因为彼此都感觉到,劼老生前可能有这样的意思,就菱窠给他作些纪念性的布置,他的儿女似乎也有此意,而沙汀自己也觉得:“在不立名目的条件下,让文化单位好好保存下来,是必要的,有意义的。然而,这样的事,就某些情况说来,我们怎么能做主呢?甚至提,一时都不好提呵……”老是想李劼人的问题,沙汀回来后喝了大半瓶绍酒,这是几个月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几乎有点醉了。

    沙汀的愿望一直等到1985年才实现,这一年,菱窠因其特有的人文价值,被公布为“成都市文物保护单位”——此时,距李劼人先生逝世已有23年了。

     (下篇:《往事回忆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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