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走在城市里,我常常会有一种陌生感。
譬如,耀眼阳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跳跃着神奇的光斑,那个瞬间,我会有一种时空眩晕,也感到一种陌生。譬如,已然入冬,但凛冽的北风没有吹来一场雪,哪怕是几片零星的雪花,倒是从灰色的天空落下一场如春的小雨,仿佛自然删除了这个冬季,这让我讶异,感到陌生与惊喜。譬如,一群麻雀从光秃的树梢飞落地面,在离我不远处的鹅卵石小径上啄食,有一只居然就在我的脚边跳跃,根本没理会我的存在,甚至感到,它似乎在啄我的鞋子,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也许,它把我当成一棵树。我一直希望自己是棵树,生着宽厚叶片的梧桐树。我屏住呼吸,幸福地张大嘴巴,在陌生的情境中像树叶一样微微颤抖,直到它扇动翅膀飞走,留下一小截细细的风。
这个世界,之所以常常给人们带来惊喜,就在于陌生。
佛教讲“三生”,用前生、今生和来生,把生命看成一个不灭的序列,本质上,是在探索世界,诠释世界为一个曾经熟稔的时空,排除陌生的属性。所以,佛教讲究看破红尘,一切皆空。换而言之,在佛教看来,这个世界本没有什么惊喜,没有意外,一切都是有缘由的,或者注定的。对此,我一直将信将疑。
不管哲学或者宗教如何认知这个世界,我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是陌生的。也正因为这种陌生感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变得有意义,甚至妙趣横生。由此,我便常常在街上闲逛,以散步的姿态去寻觅陌生,遭遇陌生,邂逅陌生,让潭水一样沉寂的生活,溅起一些水珠,生出几朵涟漪。
倘若真有“三生”存在,或许我的前生,就不会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而是某种活跃调皮的动物,譬如好奇的猴子。但决不可能是一棵安静的梧桐树。
二
我沿着初冬的小巷行走,脚下是昨夜小雨打湿的梧桐落叶。
这条小巷熟悉我,知道我癖好,就用一场小雨为我布置了一种场景:湿漉漉的路面,或黄或红的落叶,几近光秃的树枝,裸露的黑色鸟巢,瘦削的冷风,以及裹紧衣服脚步匆匆的行人。
小巷细长,像条乡村旁的河流,许多私家车停在路旁,仿佛泊在河岸的小船。我总是把城市看成一片岛屿,街道就是蜿蜒的河道。我喜欢车,这源于小时候哪吒脚下火苗呼呼的风火轮,以及古希腊神话中法厄同驾驶飞在天空的那驾马车,马车也是燃烧着的。所以,我真正喜欢的并不是车辆本身,而是会燃烧的轮子,它从我童年的记忆中驶出或者飞出,一直在我的想象里边旋转,边燃烧。小时候,我常常把一支小木棍放在废弃自行车钢圈的凹槽内,不知疲倦地在院落里兜圈奔跑。颠簸中,也幻想着那锈蚀斑斑的钢圈突然什么时候冒出火苗,让我飞了起来,在天空中驰骋,从空中鸟瞰院落,房屋和那棵瘦高的杏树。
我从各式各样的船身旁走过,但并不感兴趣,不是因为它们不够豪华,而是我认识它们,我只对那些我不熟悉的车型感兴趣。如果有所发现,我会欣喜地围着那辆陌生的车身转,观察它与众不同的细节,从而推测和联想它的动力、速度、稳定性、舒适性等等相关性能,当然,观察最仔细的地方,一定是轮胎的钢圈——也许,我们注定终身都逃不出儿时的梦想。然后,才会欣喜或者失望地离开。
路边,耸立一座高高的公寓大厦,门面富丽堂皇,多少带些欧式风格,铁工艺雕花的大门,莲花似的门灯,显得气质高贵。走到这里,我总要抬头望望它那棕色的楼体。它笔直向上,高耸入云。问题就在这里,实际上,从我的角度来看,它似乎并不笔直,略微向一侧倾斜。我一直对此疑惑,也曾怀疑过自己的视力。但是,不管我什么时候看它,总有那种倾斜的感觉。我为自己的发现惴惴不安,有时甚至会冲动一下,想去向这幢大厦的物业反映一下,毕竟那种倾斜度,总是让我感到岌岌可危,仿佛站在比萨斜塔下边,一定担忧它随时可能倾倒。当然,它没有达到比萨斜塔那种倾斜度。艺术,总是夸张的。但我始终也就是自我冲动一下而已,从没有真正去敲物业的门。倘若我真的叩响了那道门,估计会被赶出来。
我眯起眼睛,沿着楼体的一角向上望去,渴望它笔直地出现,没有丝毫误差。可我还是感觉在缓缓倾斜。我无数次想证明,这是由于我的视力误差造成的,楼怎么会偏斜呢?它并不是艺术品。可事实又无数次顽固地向我证实,错的是墙体,而非我的视力。我便纠结起来,郁郁不欢。仿佛瞥见一团怀着雨的云朝我额头飘来,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我又开始埋怨自己,不该这样纠缠不休地反复验证,像一个专业建筑师,更像怪诞的精神病患者。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幢楼笔直而安全,倾斜和不安全的,应该是我的视力,毕竟,我的右眼做过白内障摘除手术。那时,世界在我眸中,只是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像一个黎明的熹微。医生给我置放了一个人工晶片,可能是淡蓝色的,当我摘下眼罩睁开眼睛时,世界是浅浅的蔚蓝色,像早晨的海面。从那时开始,我喜欢用眼眸猜测世界。
我沮丧地迈开脚步,决定下次再不看它。我已经如此下决心无数次了。 如果说,陌生创造惊喜,那么,是否意味着太过熟悉会产生错觉呢。我不得而知。
我从一棵熟识的梧桐树旁走开。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梧桐树梢上,悬着一个硕大的鸟巢,褐色的,一直在风中摇摆,同样岌岌可危,但始终没有坠落。
三
真正能带来惊奇的,是街上形色匆匆的人,尤其女人。而且,这种体验似乎很安全,不会生发出任何倾倒感或者坠落感。
从我所在的公寓楼拐过来,就是A座公寓楼,开发这个楼盘的房地产公司总部设在A座一楼,有着庄重的门面,巨大的咖啡色旋转玻璃门格外明亮,一个女人正在擦拭玻璃。她翘着脚尖,把落地玻璃上的雨痕擦掉。我认识她,是这家公司一楼大厅的接待员,或许也兼清扫工,因为常见她不是端坐在大厅中的高台里,就是打扫卫生。她的个子似乎很高,但身材匀称,伸长胳膊擦玻璃的姿态柔美,像夏日里湖畔舒缓摇曳的柳枝柔顺。衣服上每一条褶裥都温柔慈爱,像溪水,流淌出善意。
她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六岁左右,肌肤细白,穿着深蓝色的职业套装,很合体。也有着江南女人宽阔明亮的额头,虽然戴着口罩,从清秀的眉眼,还是能够感觉到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我们是交流过的。每天两次遛狗,我都要从这宽大的玻璃门前经过,小黑狗似乎对巨大的落地玻璃感兴趣,或者也想照照自己的毛发是否美丽,总是要跑上台阶沿着玻璃下端走过,有时,也会对着玻璃端详自己片刻。有几次,女人在门口叮嘱我,不要让小狗便溺。我从未回答,但每次都认真地点点头。面对陌生女人,尤其美丽的陌生女人,我一直木讷,感觉一股高贵之气瞬间逼近,总是局促。虽然小黑狗从未随地便溺,我还是觉得有些负疚,对一个美丽女人的负疚,仿佛是我给她制造了麻烦,那是对美丽的不敬。
走过那道玻璃门前时,我都会朝里面瞥一眼,想窥见玻璃里面那段柳条般的身影。当然,我没有什么企图,仅仅是出于欣赏的角度,如同在剧院里观看舞台上跳舞的女人,只是,没有剧院里那种坦然,不会目不转睛地注视,而是偶尔若无其事地瞥一眼,眸光小心翼翼。我曾想过,用柳条来描摹她的身形似乎不够恰切,她并不纤弱。我蹙着眉头思忖良久,才灵光一现,发觉她更像一条鱼,一条游泳的鱼,在光滑如水的玻璃上游动,动作轻盈舒展,轻轻搅动水波,摇出曼妙但看不见的涟漪,像我曾经养在鱼缸里的孔雀鱼。相对于那些瑰丽的箭镞一般穿梭的雄鱼,我更喜欢雌鱼,文静、淡然地游弋,圆润而透澈的身影透露出雍容闲雅的气息。
一旦捕捉到女人鱼一般的身形,我就有些激动,或者说紧张,有时甚至会微微颤抖。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另一个女人——圣母玛利亚。我不信任何宗教,包括基督教。但我由衷地崇拜基督的母亲玛利亚,我总是能从她平静的表情中读出女人的本质,或者母亲的真谛。我看过许多玛丽亚的画作、雕像,每每都怀着虔诚,不是把她当作神来看,而是当作一个母亲。有时,我会为玛利亚衣服上的一段安静的皱褶,欣喜或者哀伤不已。一个安静的母亲,身上总是泛出神的辉光。
女人大概发现了我,停止了擦玻璃的动作,侧过身子,忐忑而腼腆地看我,像疑惑的鱼。可能我频繁出现和幽暗的眸光让她感到了不适。我便迅捷地逃离了那道美丽的目光,牵着小黑狗,走向潮湿的街头。可脑子里依然游弋一条文静的鱼。
谁敲了敲我的额头。哦,又下雨了。
四
斜坡的人行路上,行人不多,没有人愿意在寒凉而湿滑的坡路上散步,偶尔经过的人,在路面上留下一道暗影。小黑狗似乎与我有着同样的癖好,喜欢追踪那些陌生的影子。它常常会紧跟在某个人的脚跟后面,也常常让行人回身低头看它。当然,有人惊喜,有人躲避,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注视,仿佛那不是一只狗,而是一片湿漉漉的落叶。
我来到十字街头,晦暗的天色中,红绿灯显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耀眼,给人一种光怪陆离的陌生感。桃树下,我常坐下来小憩的木椅上,积了一层雨水。小黑狗攀着木椅的边缘看了看,似乎也觉得不适宜坐下,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站在木椅旁,点燃一支香烟,烟雾鬼魅缭绕,像谜语,像梦幻。阴雨天的烟雾,颜色幽蓝,形态紧致而精致,像女人脖颈上飘起的纱巾,像女人撩起的裙摆,像女人飞扬的眸光,徐徐展现女人般的狐媚。我第一次看见烟雾这种形态,美得惊心动魄。
星星点点的小雨还在坠落,把烟雾砸出一个个纤细的孔洞。瞬间,升腾的烟雾千疮百孔,仿佛被撕碎了的绸缎,丝丝缕缕散开,狼狈逃逸。我凝视着烟雾,从生成、变幻到消散。这也是一种叙事,以一种独幕悲剧形式演绎的故事。这个故事短暂却完整,无声无息地讲述一种形态的生成与破灭。相对于烟雾,落叶就很幸运,经历了漫长的生命历程。生命的意义在这里凸显出来,就是对时间的占有。稍纵即逝的蓝色气体,袅袅消散在宇宙之中,它是被雨滴击溃的,而且轻而易举,犹如轻弹手指。雨滴戳破了烟雾的蓝色,也戳破了美感。
许多东西,因陌生而美丽。当一种东西蒙上神秘的外纱,就注定具备了美的属性。文学语言,也讲究陌生化,打破语言表述常规,换一种说法,让所描叙的事物变得新颖、别致,营造出美妙的意境,更具备文学美感。
我在蒙蒙细雨中返回。小狗一边兴奋地跑,一边灵巧地抖动毛发,雨的碎屑从黑色的毛发丛中飞出,快乐地四散开来。我又瞥了一眼玻璃门,无意地。玻璃窗内的大厅静悄悄,没有人,一株高高的仙人掌兀立门旁。
我应该沮丧,却没有。
补记:
写完这篇文字的第二天早晨,被小狗唤醒,掀开窗帘,满目洁白,一场大雪飘然而降。马上带着小狗出去踏雪。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分外美丽。小狗有生第一次见到雪,喜不自禁,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情致盎然。我想,或许,我的前生是条聪明的狗,充满好奇。
在楼角处瞥一眼,那鱼一样的身影又窈窕着,她在清理门前的积雪。
是为补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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