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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腊月里,还没有开始打扫屋子之前,村里传出年关就会有戏看的消息。没有确切的时间,也不知道是唱三天三夜还是更多,总之大伙就会早早拿着长凳藤椅去占尽可能上等的位置。藤椅是给自己坐的,长凳是给旁的亲戚备的,即使常常没人来坐也总归是每次要抢好的。到时有村里人带着他们的亲戚上来讨座,也是难得展示大方的机会。分享座位,也往往能换回一些瓜果零嘴。
这是小时候常常发生的事情,我还看不懂戏,只觉得五彩颜料把脸涂抹成平常见不到的样子就是有趣的。吃过晚饭还得等个把小时才会有锣鼓声从戏台上传出来,可我都是吃完饭就拖着奶奶早早在位子上候着了。
十几天前放位子的时候,奶奶拿一把老旧的藤椅,悬着一块常青的角上露出棉絮的垫子;我拿一把摇起来会咯吱咯吱响的小椅子,奶奶会翻出一件旧棉袄给我垫着,有一股很重的蟑螂丸的气味,并排挨着。等我和奶奶收到有戏看的消息的时候,几乎整个村子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们的位子常常是在最边上,有时遇上照顾我奶奶的邻里会直接把我们的椅子和他家的长凳对换。
那是越剧。我小时候遇过的唱越剧的都是女生,身长肩宽的就常常扮演书生官员。我会在锣鼓响起前偷摸钻进她们化妆的地方,看她们洗脸、调粉,对着自己的脸精雕细琢,我就坐在角落安静的看上许久。我喜欢看扮演小姐的女生化妆,柳眉腮红、玉坠步摇、绣鞋薄杉,都是鲜艳明朗的颜色,好像看着这个时代的人慢慢走进另一个空间的画面。
我不会老实坐在位子上听两个多小时我根本听不懂的唱词,隔几分钟就要挤出人堆跟着村里其他差不多年纪的人东跑西追。戏台下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那里又阴又潮,塞了很多柴火杂物,我们就像探险一样上蹿下跳,不亦乐乎。游戏总在我们其中一个人撞到哪里,头上起了包嚎啕大哭接着引来大人时结束。
外面还有一两个摊位,炸年糕香肠的和卖些玩具零食的。我每个晚上可以选一样五毛钱的东西,一串年糕或是一个吹泡泡的现在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再晚些有点困了就窝在奶奶旁边,明明很吵可还是能睡着,像是周围有个处理器一样,把从音响里涌出来的劣质毛糙的噪音转化成温和舒适的带点蟑螂丸的抚慰。
后来过年还是会传出越剧的消息,还是早早有人呼朋引伴地去抢好位子。有人听不懂,有人懂一点,有老人坐一晚上也没起过一次身,有小孩窝在大人怀里,他也还是能睡着。
只是后来,这些都与我无关。
大学,在杭州待了四年。那里有最杰出的越剧,亮堂的剧院,规矩的民众。音响里流出婉转勾人的腔调,即使买了池座的票也还是可以感受到演员的婀娜体态,几乎让我觉得以前那些草台班子的咿咿呀呀根本就是玩闹而已。好在我从没好好听过一场。
前段时间我又去剧院看了一出,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次去。剧院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五六分钟的脚程,票价也只是两张电影票的钱。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去,也说不清为什么那天要去,也没计划下一次什么时候去,还会不会去。
好像它装了一个很久远又脆弱的梦,生怕一打扰就成了小时候那个吹泡泡的制造出的诸多透明泡泡里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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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里配有字幕,我即使不能完全听懂也还是很容易就可以明白这出戏在讲什么。小时候的戏多是一个路数,贪官伏法、穷书生高中回乡娶到美娇娘,村里人也只会评价说这个角色是坏的,那个书生真可怜,然后跟随他们的遭遇扬眉吐气或是几声唏嘘。
我那天还注意到前面有个小男孩,用手托着腮盯着台上的蟒袍玉带,好像他也做着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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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
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但只见一座桑园多茂盛
眼看人家数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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