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的第一天,也是我第一次和她相见。我跟随母亲到西泠剧社拜师,在皎洁又冰冷的月光下,我看到一个细小的身影蜷缩在的灰墙下。浑浊的灯光从窗子里漏出,映在她和她的书上,拖出长长的灰影。也许是脚步惊动了她,她猛然抬头瞥了我们一眼,又迅速把目 光汇聚到黄纸上,但她可能不知道,那短促、羞怯而戒备的一瞥,成了她给我的最初的印记。
我母亲是县城里小有名气的旦角,她知道,要想在唱戏这条路上出头,不拜名师是不行的。因此在黑夜里收拾了攒下的一点雪花银,带我到西泠剧社拜孙派传人杜孟春为师。头在地上磕了三下,我便成了西泠剧社的人了。生在戏班里的我对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本就熟悉,再加上母亲和大舅的点化,根底很扎实。师傅对我也还算满意,而母亲又常送东西来,因此待遇甚佳。她就不一样了,总是形单影只,眼圈又红红的,别人问什么,多半唯唯诺诺。后来知道她叫秦小牧。我见了她不由得生怜,都是髫年的女孩,她跟我倒亲近些,虽然也没有太多的话,却总喜欢在后面扯住我的衣角,递一个青枣过来。我也护着她不被别人欺负。常说戏班里的人心眼尖、嗓子细,就连我们这种小徒弟也不例外,见了好欺负的,偏是不但嘲弄,还做些偷衣服、往被子里放竹签的把戏,她有一天突然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背上拖着几条红色的细纹,旁边的女孩或不屑或大笑,我止不住说:“拣着软柿子捏,就是自己没本事”,又把娘给的金创膏地给她。手指相触的那瞬间,她抿紧的嘴唇微微敞开一条缝,一团热气呼了出来,却仍是没什么台词。师傅说,她的声音好,但脸不好看,唱不了正角,她听后眼中露出一种愤恨的神色,却一闪而过,又波澜不惊。师叔李玉兰却很青睐她,说这孩子的音色很特别,初听是凄婉,再听却冷烈。
在大舅和师傅的帮助下,我登上了舞台。开初只是在些小书场里唱配角,后来唱了主角,又评一曲《客途秋恨》被上海大亨黄金荣看中,在大世界里有了位置。台上灯光花花绿绿,台下人头攒动掌声如潮,却总只见得一些佯悲与假笑流过没有表情的脸孔,心中不觉一阵凄凉。那
“渡洒秋风红豆树,情牵古道白榆天”的深挚情谊原是虚妄,有只有萍水相逢,台前坐下的流程与照面,念及此处,唱腔便愈是凄清、愈是空旷。这一天唱完后我很疲倦,一番周旋后便到住处休息,没想到她一直在屋门外等我,见我便不住称赞“你这一曲缠绵悱恻,真是妙极。”
我说:“师傅还指责唱得太软。”
她道“本就离恨之极,摧刚为柔,何以能不软?”
“我也正感如此。”我笑着对她说。
“深情款款,隔而不断正是此曲佳处,生性中有几分冷清的人方能曲尽其妙。”
我点头称是,但颇为疲倦不想多言,便朝屋里走去。可她又突然扯住我的裙角,轻声说:“蓓姐,如果有机会,我能否与你合唱一曲。”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大声说:“当然,会有的!”
然而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我的戏越来越受追捧,后来真的成了大舞台上的一个名角。一天我对镜化装时,忽然感觉到一阵柔和的力道从发梢漫上来,镜子里出现了她那张并不完美的脸,我说“小牧怎么不用功看戏谱了,却有时间来给我梳头?”
她说:“戏谱看多了也无用,不如来见见场面。今天你唱《出汉关》,是我家乡的音,所以来听听。”
这天唱戏仍是高朋满座,只是戏台下不见师傅,我起先觉得奇怪,后来见师叔坐了师傅的位,只道师傅要应付剧社联谊的事情,便也没多想。唱到“你身在许朝中,做乜知阮暗障切啼”处,见她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接着有了泪光。唱罢归去,前来迎接的同伴脸上却全不见喜色,就连师叔也只是强颜欢笑。努力询问之后方知,因为不肯与日本人合作,师傅外出时遭了暗算,幸而斧头帮搭救才幸免一死,可是喉管受了损坏,再也发不出声音
。现在的她不愿见任何人,只是幽闭在孟春阁里不出来,剧社的一切事物只能由师叔代为接管。
过了三年,师傅就死了,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艰难地说:“是我对不起小牧,不是她对不起我,叫她们不要为难她。”待我再问时她便再也说不出话了,而四周已被一片哭腔包围。哭声像一团混在一起的戏腔,分不清是哪出、哪几出,却都因怕别人欣赏不到而格外用力。后来我问师叔怎么回事,师叔说:“小牧原是你师傅的好有桂仙托付给她的孩子,她却没能尽到培养成材的义务,想来有些后悔。”我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师叔青睐有加,她亮相的机会也多了起来,起先只是评弹,那游丝般百转千回的嗓音配上清冷的目光,使她的演出脱颖而出。后来她终于登上了舞台,一曲《汉宫秋》,别人唱得凄清,在她唱来却寒意透骨,一幕《游园惊梦》,别人唱得娇软柔媚,她却唱得悲切缠绵。一曲唱罢,坐中已是泪如雨下。然而,她始终不愿登上大舞台,我对她讲大世界对扬名立望的好处,她只是淡淡一笑,几分不屑溢于言表。不过对我的戏,她倒仍十分上心,我出演时必到前台赏鉴,戏后一番探讨切磋也颇用心。
这天,上面要我唱《客途秋恨》,可是搭班的角色却染了伤寒,正焦灼无奈时,她说:“我唱!”我一阵欣喜,转念却怕她不肯去大世界,哪知她只轻轻说一句:“你说去哪,我去哪便是。”于是在大舞台上,我和她相对而唱,一个青衫飒然,一个白裙飘曳,一个眉目清明,一个秋波凄清,一个声音圆转高亢,一个唱腔悠长婉转。大世界的光怪陆离不觉已灰飞烟灭,只余下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一双孤影相对啼血;水袖飘曳,环佩丁丁,歌声与哭声相互撞击又扭结在一起沉入水底,良久,漫起一片孤鸿自伤的愁绪,一点天涯沦落的相怜。忽然,远处传来铺天盖地的掌声,我先是一怔,才回忆起自己是在舞台上,连忙左右作揖抱拳。她却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声不响。我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反应过来,却只是甩了甩水袖作为礼数,便迅速退到幕后。我只好一边行礼一边跟着她往后面走,到了一个幽暗处,忽然见她泪如雨下。我连忙抱住她说“好啦好啦,演出很成功,相信一定能在戏坛引起一番波动。”她也不答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果然,《客途秋恨》倍受赞誉,黄老板找到我说观众还想多看几场我和她的合演,问能否安排。我说自己倒没事,只怕她性怯,经不起大场面。老板道:“一开始谁不怯场,演得熟了,就没事了。”我唯唯诺诺答应着。
这天我回去找她,却见她在收拾妆奁衣物,忙问何意。她说自己被大花旦小翠花看中,又经师叔引荐,有投到那边去了。我也不便阻拦,只说“黄老板还想让你多在大世界唱几曲呢。”她淡淡一笑说:“大世界是你的舞台,不适合我。”
我拉住她说:“什么你的我的,咱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我的便是你的,何必分彼此。”
她突然一怔,一阵星光从幽邃的眸底升起,却一掠而过,说:“果真如此?”、
我用力地点点头,她大声说:“好,我不去了,从此我只与你唱《客途秋恨》。”
我们的几场演出开始时观者如潮,可是人们逃不过喜新厌旧的本性,再唱《客途秋恨》就不像样了。我试图说服她唱些别的,她开始时强硬,后来也便唱了,直到有一天,而且越唱越卖力。直到有一天,在唱《游园惊梦》时到了“都赋予断井颓垣”一句,她突然破了音,引得场下一片哗然,我连忙以一曲《山坡羊》补救,却也难以填补戏里的漏洞。而这时候黄老板所中意的李兰春恃宠而骄想占主角的位置,利用这个机会一番炒作,使我不得不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要么和李兰春合唱,要么和她一起离开大世界。我思忖再三,试探着问她能不能让我跟别人试试,她淡淡说:“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可若是如此,咱们缘分也便尽了。”说着声音愈发高亢:“该报的恩我报了,该偿的债我偿了,此后,我们两不相干。”我待要再说,她已走出院落,撂下一句:“从此我唱得不如你,便不唱。”月光堆满她的背影,一身白衣的她像一个雪人,走过,只留下一阵寒意。从此,我在大世界唱我的戏,她的故事却少了,有人说她拜了小翠花为师,有人说她投身电影界,而我,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哪,成天目不暇接的宴席,我很忙,也很倦。
后来我的戏越唱越少,他们说我的嗓音不适合唱样板戏,我便被封了嗓。他们说我的脸满是粉末留下的油污,我便没了脸。他们说我的背倚过封建的床榻,我便驼了背。可光荣的是我活了下来,十年之后我又站在聚光灯下,唱着一个没脸驼背的人应该唱、可以唱的戏。
多年后,女儿带我到一个沿海城市度假。错杂的人影和闪动的灯彩间,滑过一个高挑细长的身影,她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说:“蓓姐,看我唱戏。”一曲《四郎探母》中唯独老旦字正腔圆又略含悲戚,在我最近听到的声腔里也算一绝。我绞尽脑汁回想着这个人是谁,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不时向我这边看上一眼,那目光似期待又似不屑,或许什么也没有,只是我眼花罢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西泠剧社的断井颓垣。游丝细软,却挽起了夕阳清冷的光辉,仿佛想要留住属于那一天的最后一点光焰。突然间,她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烛火明灭的窗前,看着一册发黄的书,我走近,她匆匆看了我一眼,柔声说:“此生与君相知,只在戏中。”便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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