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之盛世

  “往后你答应我，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盛世繁华，万年基业。”

这是他攥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没等到我的回答他的手便渐渐的凉了。

子桓走的第三日，我想我该走了。我知道我虽然抚养了曹叡可他待我终是隔着他亲身母亲的血泪，我们的亲厚永远都不会到骨子里。我不想做这样的太后，曹魏的盛世繁华和万年基业干我何事，我只想去陪陪他。他一个人在那又冷又黑的地方，多寂寞啊！

1

我叫郭女王，我问我父亲为何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父亲一笑，

“算命先生说你贵不可言，我想着这人间贵不可言的不就是女王了吗？”

“爹爹觉得我能当女王？”

“哈哈哈，傻孩子，当女王有什么好。爹爹就像你嫁个如意郎君，快乐过这一辈子。女王就叫叫算啦，过过嘴瘾。”

我不想嫁个如意郎君，只想嫁个大英雄，我不想当女王，可我想当皇后，和爱的人并肩而立。我知道这是个梦，爹爹就是个县令，乱世里挟天子令诸侯，群雄纷争，可是没有哪一个英雄会在意县令的女儿，会在意算命先生的戏言。所以爹爹去世后，我把名字改成了照，总觉得这样会光辉明亮些。

我以为的光辉明亮并没有来，我就成了侍女，没人慢待我，因为在这乱世里人命最不值钱，慢待我有何意思？昨日你讨厌的人今日就横尸荒野，昨日你心爱的人今日就已经葬身敌营，一切似乎都没了生气。知道我遇到他，遇到他那年我17岁，他才是14一个毛头小子，居然看上去老成持重，说话也瓮声瓮气的。我听说他的兄长刚没，我想起爹娘去世的那个夜晚的自己，遂想过去陪陪他。果然他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偷偷的哭，我什么都没说，哼着儿歌揽他入怀，那个黑夜里我们只有彼此。我不知道的是，往后的路我们真的只有彼此了。

第二日，他拿着主子的架势，要走了我，可他没有地方安排我，行军打仗的路上，疲于奔命的途中他不会带上我这样一个拖累。于是他把我交给了一个叫司马懿的人，司马家全是些等着伺机而动大部分时候都韬光养晦的男人，他们对我很好，从来不拿我当奴婢。我一个人看着日升月落，握着他送我的玉佩数着日子。

现在的我不求做他的夫人，只想和他一起朝朝暮暮，我才真的明白爹爹那句话，嫁个如意郎君。他便是我的如意郎君，只可惜这一生对于他我不能嫁，只能被他纳，可那又如何呢。我愿意这样爱他。

闲暇的日子我看了很多书，偶尔和司马懿聊聊天，他不敢直视我，自始至终都弓着腰背，可我清楚地看见他隐藏的锋芒和那些算尽天下事的果决，我知道有他在，他一定无忧。

2

知道他娶妻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心无波澜，可不成想这么痛。痛入骨髓，我一个人到厨房喝了个酩酊大醉，我觉得有人抚过我的脸，说“我只爱你。”可是脸上还有触手可及的冰凉，人就不见了。那三天，我谁都不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司马家都吓坏了，可我等的人一直没有来。后来他说他爱的女人一定能熬过来。这一生都在熬着。

我偷偷看过他的妻子，她好美，美到你用所有的话语都描摹不出她的面容，她应该也很善良，因为没过多久她的贤德就开始被世人传颂。可我却从浩浩荡荡的车架里看着偶然掀起的帘幕重重后她的眼里的悲伤，我觉得我一定是眼花了，那样的女子他如何舍得她悲伤呢。更何况彼时的她早已有了身孕。

世人都说曹阿瞒偏心，给曹植娶得是崔氏侄女，给曹丕一个二嫁之妇。可我心知肚明若论出身这个甄氏也不遑多让，而且都盛传她有皇后之相。皇后，我笑了。汉献帝的皇后有哪一个善终了，在这乱世里身份越尊贵越多的身不由己，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更加同情她。

曹操出征，曹丕奉旨监国月黑风高之夜，算是八台大轿吗？我也不清楚，我就这样就被抬进了曹丕的府邸。大红色的一切让我新奇，红烛高照，他握着我的手说

“对不住，我喜欢你，可我给不了你三媒六聘也给不了你盛大的婚礼。”

我靠着他的肩头，觉得从未有过的的踏实，

“妾宿命如此，只要能陪着公子走这一遭。莫说为妾就算是为为奴为婢又有何妨？”

他捂了我的嘴，坚定的说

“我不会让你为奴为婢，总有一日我要你以最正式的身份与我共进退。”

我一笑，隔着如此久远的时光，我又想起第一次看见的那个少年郎，也是这样目光炯炯仿佛看见了一个天下。

甄夫人果然出身大家，对于我她始终报以善意，从来没有为难过我。甚至闲暇时她总来找我说话，她声音很好听，吐气如兰，我喜欢她。她是我们大多数女人的梦想，才艺高绝不说，人出落的和出水芙蓉一般。她会很多诗词，特别喜欢收集这些，据说她经常读着“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痛哭流涕。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那袅袅婷婷的身姿里藏着厌世的悲凉。

曹丕不喜欢她，有了我之后夜夜宿在这里，我提了几次让他多去甄夫人那里他也不从，暗怪我多事。他看她的眼神是忌惮是带着防备的研究更是一种很深的厌恶。我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妙人为他生儿育女，就算不是他的解语花，也不必如此日日相对生厌吧。直到曹丕和司马懿饮酒喝醉了，我把他放到榻上，他流着泪攥着我的手说

“我只有你，只有你真心待我。他，她都喜欢子建。甄蓁这个贱人，她爱子建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嫁给我！”

我怔在当场，原来他的痛不只是父亲的偏心，还有发妻的异心。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甄夫人的名字，原来她叫甄蓁，名满天下的袁熙之妻的名字不是甄宓，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揽到怀里，说

“我在，我一直在。”

从那件事后我冷眼看着甄夫人发现她并没有什么越矩之做，只是偶尔他们兄弟之间的往来传送里，总有一份糕点是送给甄夫人的。甄夫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眉眼里是我没见过的神采奕奕。

我见过很多爱情，乱世里尤为可贵，朝不保夕的世道里还愿意在争抢活着的时候给你留一丝温暖，这样的感情我看着就觉得美好。可我不行，曹丕也不会。他能做的就是日日来我的房里，在晚上用手帮我暖肚子，催着我生儿子，那一份糕点的含情脉脉他做不来，而我也不需要。我陪着他指点江山，荣辱与共，他喜欢听我讲朝堂历史，和我一起著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世。我很满足。

3

这样的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曹丕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而我和甄夫人也相安无事。我尊重她，而她待我以诚，我们的关系让曹丕都有些疑惑，争风吃醋不应该是常态吗？为什么你们如此相亲相爱，甚至连曹叡和东乡都亲热的叫我二娘。我也不知道，我对甄夫人更多的是敬重和怜悯，她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她只是个礼物和砝码，可她却依然守着自己的心，不卑不亢地过日子。她不在意曹丕的任何举动，她心里有座坟埋着她的未亡人。只可惜兄弟阋墙，不是个例也不是先例，不是因为她却注定与她有关。我怜悯她难苟全于这个朝代，而她早早的就明白了曹丕眼里的炙热情归何方，把她的一双儿女托付给了我。

曹操死的很突然，我以为他是乱世枭雄可我忘记了枭雄也会老，也会死。所以一切都猝不及防的堆到了眼前。也包括曹丕和他的亲弟弟的你死我活。曹丕去洛阳的路上遇险，是伺候了我们很久的宫人，他一直十分妥帖，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所以也没有任何防备。剑刃的亮光闪着我的眼，我看着周围没有人来的及只有我，我扑身上去，剑刃刺穿了我的身体，火光伴随着血液一起刻在了我们心头上。

“你怎么那么傻，我穿着铠甲。”

这是我倒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剑上有毒，我的命被救了回来，可我的孩子也没了，而且此生不会再有。曹丕抱着我哭，而昏迷了三天后我看着外面天光未明，劝他道

“没有孩子也好。”

可我清楚我有多期待做母亲的状态，多期待有一个和东乡一样漂亮的女儿。因为这场奋不顾身的救命，没有人再指责我的出身，我成了郭贵嫔，甄皇后留在了邺城，我是这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那个宫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也只是说忠于汉朝，可曹丕心里不信。他看着曹植没有任何兄弟情分，不过是因为老母亲尚在不愿意发落他罢了。曹植被分封在异地，至少留了命在。我才得以喘了口气，我真的不希望他日史书工笔写下的是兄弟相残以史为鉴的教训。这样对谁都好。

我再没见过甄皇后，她白担了这个虚名，什么皇后的典仪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曹植是真的爱她，还是纯粹来恶心曹丕，写的那首《洛神赋》街头巷尾都在传唱。宫里刘协的两个女儿更是每天都在念诵，而无数人来报，甄皇后每日都焚香祈祷后誊写这篇文章。曹丕把曹叡和东乡都接了回来，后宫的莺莺燕燕他们只认识我，也只肯待在我这里。

我知道甄皇后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她这一生身不由己四个字做到了极致，爱不能求不得，如今只能用这样的形式抗争命运要一个尊严。我很想说什么，劝什么，可我知道这对甄皇后是解脱，对曹丕也是放下。他赐死甄皇后那日也像寻常一样躺在我的怀里，

“你知道吗？女王，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她不是。可我也想好好待她。”

我悄悄的擦了他的泪，

“我知道，陛下一向宅心仁厚。”

我成了皇后，他顶着所有人不同意的阻力，让我这样一个毫无出身背景的老女人成了他的皇后。他说这一生欠我良多，能还一点是一点，其实他不知道，遇到有情人做不做皇后我真的无所谓了。可我现在却很感恩这个身份，能和他一起共进退共担风霜雪雨的身份。

“女王，你知道吗？江南可美了，等着我平定了天下，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不去，那里都是美女，陛下去了就不要臣妾了。”

“怎么会，你是多少个美女都换不来的。”

他很少叫我的名字，从来都是叫女王，我问他为什么，他总说

“你才是要做皇后的命。”

我总笑着摇头，曾经我向往这高处的风景，可现在才知道皇后有什么好，浑身上下首饰金钗，锦衣华服都那么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和你一起才最好。

许是他这一生压抑太久，又太急于求成，他开始呕血，咳嗽，鬓间白发日益增多。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瞒了我很久很久。我哭着扑到他的怀里，

“你不要离开，求求你，这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你了。”

“傻瓜，我一直在。一直都在，在你心里，在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我还要平负天下，等万方来朝，让你做最尊贵的女人呢！”

4

这段话他说的断断续续，非常吃力，我看着苦大仇深的太医，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命。甄皇后的求而不得我得到复又失去，我们都是苦命人。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我们谁也逃不过生离死别这一刻，只是我真的害怕了，原来在司马府我活的还有盼头，我日日借酒消愁可我知道他会来接我的，会的。可如今若真的阴阳两隔我们何以自处啊！

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开始搜集画作，他靠着我给我描摹这世间的风光无限，我笑着点头，他说

“抱歉，这些风景我只能这样带你看了。”我忍着不哭，任胸腔里的酸楚不停的翻滚，

“我很幸福，这一生有你陪着我这样。”

他遣走了后宫里的所有女人，除了我，看着昔日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的宫殿，我摇头苦笑。我知道他想完成那个我的愿望，一心人一双人，只有彼此再无旁人。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