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 | 骰子

作者: 巴里奥狮Barrios | 来源:发表于2023-04-26 14:5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江城的秋天何其可爱又何其短暂,这个城市从来都只有两个正式在册的季节,此外的所谓的春和秋,只是文山的词在杰伦哼唱下的副歌,绝不是一年里的主旋律。可惜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珍惜这一霎殊途的恰好的凉意,只是数着梧桐凋零的叶子,怀念着暮蝉谱了七年的小调,闻着汉江边吹来的沁人的风,任气候在不自觉间转冷,而我们的城市开始因为与天体的疏离,暂时远离那个金黄球体的柔软射线。

    距离世纪之交不远,某一年深秋的午后,我来到海校大院里找书凯。海校是部队家属的院区,这儿离我的高中不远,只是几家文具店和小吃摊的距离 - 但物理的分界也写意了想象,因为高墙的分割,这里成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奇妙世界。

    不久前,书凯给我说过一个叫《龙与地下城》的游戏,那时开始我便无比期待能亲自体验一把。我们都是不擅运动的那类,偶尔会到学校边上的足球场打替补,不过私下来说,对于不爱运动这件事,大概要怪江城的球队踢的太臭,让我们对这项运动又喜欢又厌恶。有一次输球降级,不满的球迷甚至闹到俱乐部门口。我门曾经如此热爱足球,但有时候足球又让人心灰意冷。于是我们常常到各自家里玩特别宅的游戏。

    经过操场、球场、教学楼和几片宿舍区,看到一片红砖房子,我确认了这是书凯家的3号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急不可耐地敲门,砰砰砰,铛铛铛,我用极大的力气,大概是因为确信这时候没有打人在家。扰得楼道上的流浪猫哈欠连连,屁股朝着我做了个拉伸。

    书凯抱着一个大盒子到门口迎接我。我经常来这里,熟悉家里的陈设,最神秘的是客厅一角的唱片机和满墙的黑胶。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有一种熟悉的气味,也许是堆满的书。

    听书凯给我介绍了一番,然后我门又动手练习了一遍,一本厚厚的规则书,其实实践起来也并没有多复杂。书里对于角色的种族、职业、技能、攻击类型、装备、背包等等都有详细的介绍,也包括冒险地图的各块组成,故事的背景、历史、怪物的种类等等,年轻的我们叹服游戏的丰富,不一会各种角色卡、人物卡以及怪物模型就摆满了一张一米五 x 半米的餐桌。

    熟悉游戏的书凯告诉我,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并不只是来自龙与地下城的设定,还有负责讲述整个游戏过程和作为“上帝角色”的“地下城主(DM)”,而是来自于随机性。

    然后他拿出了游戏盒里剩下的一包东西,神秘兮兮地,把绸布袋子打开,里面是一包骰子,和我平时常见的六面骰子不一样,这些骰子里十面、十六面、十八面、二十面的都有,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眼花缭乱。

    游戏里的乐趣来源于随机性,具体来说,就是从怪物的生命值,主角的攻击判定,冒险事件的结果,关键选择的成败,这些都要靠投掷不同面数骰子的结果来确定。

    玩了两盘便到了傍晚,不知不觉,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刚睡着,我听见一阵保险门的响动,大概是有人回来了。

    朦胧之际,好像书凯帮我掩上了客厅门,但我还能听到进门处连廊的响动。

    “怎么还在玩,都几点了。保姆做饭了吗?”

    “我带同学来我家玩呢。他在沙发睡觉,一会就回去了。今晚变天,有大雨,保姆说要请假,回去收衣服。”

    “我要出去一会。我先给你们打个包上来吧,想吃什么呢?”

    “都可以。”

    “好,待会在银丰烧烤点一些饭菜,老板给你们送上来。”

    “好的,拜拜爸。”

    我听到书凯父亲的脚步迟疑了下,然后又匆匆出门下楼,大概是有紧急的事。

    我很喜欢海校里的凌晨和黄昏,可以听到自然的声音,尤其是黄昏,包括鸟儿归巢、树叶沙沙,枯叶和果实落地,包括依稀的水声,再掺杂一些飘荡的自行车铃声,邻里间叫孙辈放学回家吃饭的温柔呼喊,以及这时候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沁着的凉意,光线的灰阶被看不见的手调暗了,在完全黑暗下来之前,在白炽灯破坏这自然光线的调色盘之前,这一瞬眼里所及的屋子里的景物都无比惬意。

    又过了一会,我在浅浅的睡眠里漂浮了一阵,就听到书凯叫我。

    “吃点再走吧。这是我家楼下最好吃的烧烤。电烤的。”

    我起身,房间里还暗着,便去摸索电灯开关。书凯正把阳台的折叠桌搬进客厅来。

    这时候房间也点亮了,是柔和的橘黄光线。

    “你带伞了吧,这会外面开始下小雨了。”,书凯问。

    “带了。我住的近,几分钟的路,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又想起什么事,我问书凯,你们家电话在哪,我跟家里说一声。

    “在我爸书房。”,书凯说。

    饥饿的我抵御着满桌子的电烤烤肉、飘香的炒菜炒饭,先去打个电话给我妈说声不回去吃饭。

    书房朝南,光线正好被学校大楼遮挡,房间里漆黑一片。

    我正准备按下开关,这时候从床边狭小的光亮看到一道光芒闪过,顷刻是一声巨响。

    “打雷了!”书凯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话音刚落,家里一阵闪光,我感觉身后的灯光全都灭掉了,然后去按墙上的开关,果不其然,停电了,想必是老旧的设备又被闪电劈得跳了闸。

    黑暗里依稀看见一团红色的物体,我家电话也是红色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座机,我便走过去拿听筒。

    放置座机的书桌边是一个带镜子的书柜,经过时光影晃动,我特意扭头去仔细观察了那面镜子,镜面覆着一阵仿似水雾的灰尘。我熟悉那种灰尘,在自己家、奶奶家、外婆家都有这样的柜子,镜子上的灰尘像是被细小的虫蚁雕刻师镶嵌的作品,用宇宙星辰和恒河沙数在水银涂层和玻璃外面窄窄的间距里,雕琢一幅画面,定格了某些在日常生活里难以察觉或难以流连的事物,需要用心去看才能辨识出来。或许那些画面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呢。

    当我走近的时候,发现那根本不是电话座机,而是一个红色的盒子,木面雕刻着古朴的纹饰,大概有历史课本和博物馆里看过的兽面纹。可惜那时候年轻的我们常常被好奇心和感性驱使,更辨认不出哪里是命运的草蛇灰线。

    盒子挂着一把精致的锁扣,有人忘了锁上。好奇心驱使下,我打开了它。

    里面是几枚介于乳白和淡黄之间的物品,我拿起一个来看,像是动物的关节骨头,上面划着符号,等瞳孔慢慢适应焦距和光线,我辨认出这应该是几个骰子,很有年代感的骰子,我便要下意识地往盒子里掷。

    书凯的声音传来,“别动!”

    可惜我的手已经扬起,弓弦已经拉开,琴键已经击下,肌肉动作已无法收回。

    这时候我意识到书凯的声音似乎不在客厅,而是……在咫尺身旁。

    余光里,大书柜的镜子中是书凯的脸,我转过头,那张脸快速消失,但视网膜捕捉到了一瞬画面。

    天哪!那是一张苍老的脸,那张脸毫无疑问是书凯,但完全不是高三的样子,而是他在四十岁、五十岁的脸。

    “求你别动!”镜子里书凯说,我感觉自己背后也有一面镜子,冰冷的镜面贴近我,凉意刺骨。

    然而骰子已经落下。

    骰子在红盒子里转啊转,这时候我已经狂奔回了客厅。

    我看着书凯年轻的脸。书凯的父母都是北方人,有着北方人清晰的五官,身材高大,而此刻我看到的他叠加了刚才镜子里的画面,他的身影显得疲惫而弱小。

    我熟悉他的脸,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我不熟悉镜子里的脸。

    考虑片刻,等我回过神来,我决定不和他讲刚才的事。

    客厅里漆黑一片,我们就着彼此的心绪,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前的饭菜。

    但我几乎吃不出味道了,烤羊肉里的缤纷香料此刻索然无味,温水白肉一般。

    我边吃边看着收到一旁的《龙与地下城》游戏,有几颗骰子洒落在一旁,我却不敢捡回去。

    直到高考前,学业繁重,生活细琐。各自又失恋。于是我和书凯的联系也少了。

    我留在了江城。书凯后来到了最南的省份求学。

    很多年后我和女儿玩桌游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想起了这个故事和我曾经熟悉的人,熟悉的海校大院。

    儿童版的《龙与地下城》,入门游戏被设计得更有趣味,人偶栩栩如生,卡片上的图画异常精美。

    但摸到那几颗骰子,我还是难免发怵。六岁的女儿抬头看我,急不可耐地要和我开始玩。

    也许很多年后,我会和她讲另一个骰子的故事。

    对了,忘记透露书凯后来的情况。

    转业下海以后,书凯的父亲并不顺利,代理某国外品牌的润滑油,但市场接纳度有限,导致血亏。大院的房子早退回了,于是我也再回不去海校,只能凭想象怀念那些景象。

    书凯的人生,比起高中时家里的境况,也算是天壤之别了,如今在南方小城做着所谓的“灵活用工”。

    我们在海口见过一面。书凯就是高中那年,停电的黑暗里,我在镜子里见到的样子。

    但我终于决定问他,关于那天的事。

    他告诉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去尼泊尔和孟加拉工作,那套骰子应该是那段旅行带回来的,听说有年头了,上面有古波斯的花纹,也有华夏早期的纹饰。父亲一直把那套骰子当宝贝,从来不让家人碰。

    聊了一会,书凯突然转变话题,问我,“你说人的命运是什么决定的呢?”

    我笑着回答,“肯定不是骰子。”

    四十五岁的书凯,历经岁月锤炼的脸,此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肯定不是。”他说。

    我感觉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面镜子。

    我闻了一丝老房子的气息,秋日午后,大雨将至。

    我笑着看书凯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红色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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