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就被女子揽入怀中,女儿香气萦绕鼻间,令他也不由心醉。
朱唇轻启,女子嗓音清澈甜美,如寒泉流石,曲词声声,一下一下抚慰着他原焦虑惶然的心。
待心境平复,他贪婪地想,若是时间能就此定格,那该有多好?
一
暗狱之中血腥气浓得刺鼻。
挥舞手中利刃将最后一个暗狱死士了结后,念初大口喘着粗气,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颤巍着走向牢狱外始终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男子。
男子双眼缠着白布,墨发服帖地垂于他肩头两侧,一袭整洁的白袍同这昏暗无光的暗狱格格不入。
伤口处血流不止,念初却好似忘了疼痛般,只痴痴地望着眼前那人的面容湿了眼眶。
落泪的前一刻,她已然埋首单膝跪于他身前。
下一瞬,念初便闻他特有的清冽声音响起:
“念初,江湖人称‘鬼见愁’,凭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杀人于无形……”顿了顿,男子唇角微勾:
“竟单枪匹马闯过了我这暗狱的十重关卡,果真不同凡响。”
此言一出,回应他的却只是暗狱中的一片死寂。
见状,男子身侧的暗卫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竟……是个哑巴吗?”
低声喃喃了一句,男子兀自沉默了半晌,随即终于开口:“上前来。”
念初方领命上前,便见那男子伸出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试探性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那冰凉的指尖似有轻微颤抖。
待他的指尖沿着念初面颊一侧即将游走至她的额角时,男子呼吸不由一滞,然而——
是一片光洁和平整。
念初只觉那手仿佛被烫伤般骤然一缩,紧接着,念初便听男子似是不愿相信般再次确认道:
“你……真唤念初?”
念初没应,也应不了。
场面一时又似方才那般沉寂下来,良久,她才听男子自嘲般的笑笑。
“是我痴了……念初,你听好了,从即日起,我百里铎便是你唯一的主,我要你活着,你就得活着,我要你死,你一刻也不得迟疑,我的命令,远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深吸一口气,百里铎缓缓伸出右手:“我百里铎的死士便是如此,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抬眸望上他眼前蒙着的那层白布,念初微微一笑,抬手毫不犹豫地覆上他的掌心。
似是无声地宣誓。
二
早些年,念初其实不唤念初。
她本名秦忧忧,是隐遁江湖数年无妄谷谷长唯一的女儿。
而十年前,无妄谷杏花飘香十里,花开烂漫纷纷簇簇如雪堆栈之时,十四岁的秦忧忧遇见了今生注定为之牵绊的人。
那时的秦忧忧正倚靠在一棵杏花树下小憩,微风过处,零落几瓣软软擦过树下红衣女子肤白如脂的面颊,颊边微痒,令女子不由伸手抓了抓。
便是这一瞬,秦忧忧忽然听见自杏林深处传来的打斗声。
困意顿消,就在秦忧忧正欲起身一探究竟的前一瞬,一抹白影便翩然落至她前边不远处。
他似是受了伤,一身白衣上沾了星点血迹,面色惨白唇瓣紧抿,单手撑在身边粗大的杏树树干上费力地喘息。
“你是谁?!”
秦忧忧皱眉喝了一声,那人仿佛吓了一跳般,忙抬眼一脸紧张地将她望着。
伴着零落如雨的杏花花瓣,秦忧忧这才将来人看清了——
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十来岁模样,秀眉如墨,瞳仁漆黑,只是此刻,那眸光中却带了深深的提防。
秦忧忧一愣,半张着嘴还未说话,却听一阵脚步声正在逼近。
眼光一瞥那孩子惨白的脸色,秦忧忧心下顿时了然,飞身至他身旁将他挡在身后,秦忧忧两眼放光:
“爹爹总不让我出谷,今日,我终于也能行侠仗义一回了!”
随后,也不顾身后那孩子诧异的目光,秦忧忧红衣长袖一扬,就和匆忙赶来的一干黑衣人缠斗了起来。
脑袋渐渐有些昏沉,那孩子闭眼前,脑中全是那抹红的似烈焰般的身影和那女子一阵阵放肆张扬的笑声。
醒来时,那孩子便对上了一双晶莹透亮的眸子。
怔了怔,他正要起身却被秦忧忧一把按住了。
“你现在可是中了飞花毒,再乱动那毒性扩散开来立马就能把你给废了!”
这凶巴巴的语气把那孩子唬得一愣,然片刻后,他却又回归到一贯沉默冷清的模样。
见他一语不发,秦忧忧有些惊奇:“你就不问问我有没有救你的办法吗?这飞花毒治不好可是会死人的!你不怕死吗?”
那孩子依旧垂着眸子不置一词。
“稀奇了稀奇了,我怕不是捡了个呆子吧!”
那孩子默然。因为那时的他认为,对于除了自己亲信外的人,自己说得越多,给对方的把柄就越多。是以,尽管秦忧忧还在一旁自顾自说个没完,那孩子却始终只是静静的。
“喂!你就不怕我不救你吗?”
然而这回,他却摇摇头坚定道:“你不会。”
“哈?!”
面无表情地望进秦忧忧的双眼,那孩子愈发坚信了这点。
拥有这样一双澄净眸子的人,是不可能见死不救的。
而就算她不救,他也总有办法让她救他。
三
转眼五日过去,但太多时候,秦忧忧都觉得自己背着全谷的人养着一块木头。
不哭不笑不闹也就罢了,连话都懒得和自己多说两句。
直到某日,秦忧忧意外发现了那孩子的一个秘密。
这日,秦忧忧正哼着小曲儿兀自在院中捣药,却不料原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暗沉下来。
一道穿云疾电横空劈过,下一瞬,滂沱大雨便伴着阵阵雷声直逼得秦忧忧赶忙收拾东西就往屋子里躲。
“这老天爷也着实奇了,脸变得这般快!”
胡乱拂着被淋湿的衣角,秦忧忧视线不经意朝床边那一转,却见床上那人依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睡得好不香甜。
叉腰没好气地嗤了声,秦忧忧低低嘟囔道:“这么大的雷也打不醒,果然是块木头!”
就这么将那身影盯了一会儿,秦忧忧却恍然觉察出不对来。
那小身板儿,似乎是在发抖?
想到这里,秦忧忧狐疑地上前打量起那孩子来,果然见他浑身战栗眉峰紧蹙,额边似还渗出几丝冷汗来。
以为他是毒性发作,秦忧忧忙低声唤了他几句,却听他不安地呢喃:
“救命,救命……”
随后,伴随着一记沉闷的雷声砸下,秦忧忧清楚地看见这孩子的身体迅速瑟缩了一下。
她一怔,反应过来后忙握了他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柔声安抚:“好好好,我救我救……”
这话一出,秦忧忧便见那孩子猛一睁开双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望向自己时竟是深深的惶然。
感受到掌中小手还在不自觉地颤抖,秦忧忧犹豫片刻后抬眼试探性地问他:
“你……怕打雷?”
慌乱躲开秦忧忧的视线,那孩子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敢说,可他的小小身体分明就颤得那样厉害。
见他这样,秦忧忧登时心生怜意,不顾那孩子诧异的神情,只学着幼时阿娘的样子一把将他搂进自己怀中,小心拍打着他的背,低低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淡淡的杏花香扑面而来,伴着那柔美的歌声,那孩子莫名安心下来,乖巧地依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四
要解清那孩子身上的毒,需要一味名为魂断肠的药草。
这药草难得,整个无妄谷怕是不超十株,而这十株内,秦忧忧知道,光是自己爹爹那儿就已经占了五株。
可这药草素来被爹爹小心保存在他屋内的一个暗格当中,若是少了一株,怕是都极易被他察觉。
要知道,别说是救,爹爹从不允许外来人入谷,那日她之所以能在护着那孩子无虞的情况下以少胜多,最大的功劳就应属爹爹在杏林中布下的机关了。
思虑许久,终是被一腔仗义热血和一种莫名情愫牵动,秦忧忧还是决定暗中潜入爹爹房中将那药草偷一株来。
但令秦忧忧没料到的是,还没等自己动手,自己在闺房中藏了个人的事就已经先一步被爹爹知晓了。
等秦忧忧自爹爹房中成功偷了株药草并熬好药汤后,端着药碗回房的她就震惊地发现那孩子居然不见了。
一把搁下药碗,秦忧忧匆忙转身就要出屋去寻,却见爹爹已然自门口进来。
“别找了,我已经把他丢进方乾洞,他身中奇毒,怕是早已经毙命了。”
如遭雷击,秦忧忧不敢置信道:“那方乾洞全是毒蛇猛兽,他还不过是个孩子!爹爹若是不许外人入谷最多将他赶出谷外便是,何以如此歹毒?!”
“此人年虽尚小,但身份特殊,眼下若是让他活着,日后你我甚至是整个无妄谷的人怕是都会因此平白受一场灾祸……”
“我不信!爹爹胡说!”
“忧忧,切不可意气用事引来祸端!”
心中焦急,也不顾爹爹阻拦,秦忧忧只一把挣开他便匆匆赶往方乾洞。
入洞寻了一遭,秦忧忧便撞见正被一只青纹白虎纠缠着的孩子。
红衣下的两只袖箭破风而出,一下刺中了那白虎双目。借白虎痛彻嘶鸣之际,秦忧忧忙闪身至单膝跪地的那孩子身前扶起他。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秦忧忧皱眉看着他白袍上的血渍:
“你……”
“小心!”
未等秦忧忧反应,那孩子就已将自己猛地推向一边。
额角一痛,眩晕感袭来。模糊间,秦忧忧只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满是慌乱地将自己望着,然下一瞬,秦忧忧便没了意识……
“姐姐?姐姐醒醒!”
周边是潺潺流水声,秦忧忧睁眼时就见那孩子正一脸担忧地将自己望着。
额角处传来一阵刺痛,秦忧忧干哑着嗓子问他:“这是哪儿?”
“还在洞里……”饱含歉意地望着秦忧忧,那孩子小嘴张了又合,终是开口道:“是我不好,失手害得姐姐破了相……”
秦忧忧怔然,抬手下意识抚向额角,果然凹陷了一块。
见他失神将自己的额角望着,秦忧忧却笑了:“相由心生,行在江湖,仗的是一颗侠肝义胆,计较这点小伤做什么?”
那孩子却不应,沉默良久终于抬眸看向她一字一顿道:
“姐姐救我两次,却因我破了相貌……是以日后,无论如何,我定当加倍偿还这情与债。”
心下柔软,秦忧忧不由轻揉了揉他的乌发:“好,你今日这些话我便记下了!我是无妄谷谷主独女秦忧忧,你叫什么?”
“我叫百里铎。”
五
自那日从方乾洞出来后,秦忧忧便固执地将百里铎留在了身边。
一个多月后,眼见着百里铎身上的伤势渐好,爹爹又照往日般来催她:
“他的伤若是好了,便早些让他出谷,记住,出谷后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他曾在这无妄谷中解毒疗伤过的事。”
可尽管如此,秦忧忧总是百般推脱,只常带着百里铎去杏花林折花闲聊,打雷的天气,她就护在他身边,用歌声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日子久了,他摸清她的喜好,会跟她说谷外的人间与节日风俗,她则同他扯幼时自爹爹那儿听来的江湖里的奇闻和趣事。
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日里,二人已然成了彼此心中的慰藉。
直到那日,百里铎忽然问她想不想去看看谷外的风景,那时的她就有预感他会离开。
不是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一直陪她待在这谷中,可他却只笑着摇头说他不能。
而自那之后,二人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及像那样的事,只是同往常般肆意快活地度过着当下哪怕不长的好景。
那夜月色皎皎,银白月光散落一地霜华,百里铎小心拿着一捧还沾着晶莹露水的鲜花就这般飞掠庭中。
轻扣秦忧忧的房门,百里铎嘴角溢出一抹笑:“忧忧姐,开门。”
“来了!”开门的那瞬,秦忧忧不由惊呼一声,“阿铎,今日的花比昨日的还要漂亮!”
百里铎只是望着她笑,只见女子闭眼细嗅芬芳,繁花叠瓣间,那玉面上晕起的轻柔酡色莫名令人心荡意牵。
“忧忧姐,明日是百花节,姐姐可愿随我出谷看看?”
秦忧忧微怔,抬眼望进他温柔似水的双眸中。
良久,她才垂眸尽力牵出一个笑来:
“好。”
百花节当日,秦忧忧为自己同百里铎简单易了个容后便随他悄悄出了谷。
二人观花坛品花茶赏花灯,尽兴玩乐了整整一日。
夜渐深,二人当夜便宿在了一家客栈,送秦忧忧入屋后,百里铎便自袖中掏出一支白日里买下的流云红豆金钗送给了她。
“忧忧姐,这支金钗你且先收着,算是阿铎的谢礼……”
“怎么?”佯怒地将他望着,秦忧忧也不接,只偏过脸不满道,“就这样就想把我打发了?你想得可太轻巧了!”
见她一副赌气的模样,百里铎失笑,上前一步行至她身前,一面抬手小心翼翼地将金钗嵌入她的发髻之中,一面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面颊滚烫,秦忧忧一把推开他:“胡说什么,你还那么小……行了!我倦得很,想歇息了!”
嘴角轻扬,望着她颊边那抹娇红,百里铎轻声道:
“所以还请姐姐务必等等阿铎。”
六
百里铎离谷已有半年。
这半年里,秦忧忧总是幻想着有那么一日,杏花微雨,那人一身白衣衣袂翩翩,自这杏林深处缓缓而来,行至她身前向她伸手对她笑得温柔。
可就这样盼啊盼,还未等她在这无妄谷里盼到自己想见的人,秦忧忧便先一步等来了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弟弟永康王。
当他佣兵数万以剿匪的名义将整个无妄谷卷入一场腥风血雨中时,秦忧忧这才悲哀地发现爹爹当真一语成谶。
大雨倾盆,似是无边的绝望将她紧紧笼罩,当她被永康王亲手掐着脖子灌了瓶药水后,她只觉得喉间霎时剧痛难忍,那强烈的痛楚折磨得她几度寻死而不得。
血与泪混合着模糊了她的视线,隐约间,她似是瞧见了一抹白影在这混沌的天地间策马狂奔而来。
她想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挣扎无果,面前那人还是一把掐住了她颈项,下一瞬,她就听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
“皇叔!放了她!”
“放?人说太子小小年纪便只身前往边关巡视数月忧国忧民,可依本王看,倒像是在这谷中偷闲快活了好些日子……”诡异地笑了两声,永康王缓缓道,“太子殿下,你布在外头的禁卫若是敢动一下,你就做好今日为这姑娘收尸的准备吧!”
拳头死死攥紧,百里铎听见自己微微发颤的语调:“你想怎么样?”
“太子莫要忘了,前不久,你可是亲手除掉了你皇叔的左膀右臂,想想你我素来为何相争,你是个聪明人,自当明白要如何做!”
眉头紧锁,百里铎阴沉着脸色没有应。
“我这人素来就是个急性子,可没那么多时间给殿下考虑!既然殿下不愿,那这姑娘留着也没意义了……”
喉间力道骤然收紧。见秦忧忧神情痛苦,百里铎忙喝道:
“慢着!我答应你!”
手上力道一松,永康王望向百里铎微眯了眼:“哦?”
“我愿自剜双目退居东宫之位,此生隐于封地再不摄朝政!”
言罢,百里铎定定望向永康王道:
“皇叔……以为如何?”
“好!本王相信太子一言九鼎!”目露精光,永康王于是抽手将腰间匕首丢给他。
将匕首一把接过,百里铎淡淡道:“你先将她放了。”
冷笑一声,永康王抬手便将秦忧忧丢了过去。
飞身将她稳稳接住,百里铎便见秦忧忧正泪眼将他望着。
柔了眉目,百里铎垂眸凝视着她微微一叹:“想来,还是我欠姐姐……”
平稳落地后,百里铎便欲将她交给身后的暗卫。
“啊……啊……”
喉咙已然发不出声,秦忧忧的泪水不断地往下掉,只拽着他的衣角拼命摇着头哀求他。
“姐姐莫哭。”抬手轻拭她的泪水,百里铎低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自他的衣袖间掰扯开。
“啊……不……不……”
“阿铎的血,不可以脏了忧忧姐这身漂亮的衣裳。”说完,百里铎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毅然背对着她下令道:
“带她走!越远越好!”
白色的身影渐渐模糊,可在那之后的无数次梦里,她好像都清晰地看见了那袭飘飘白衣上,沾染着那抹刺得她双眼生疼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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