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狸
自打晴也记事起,终日陪伴她的就是这寂寥无人的入云观以及她那冷冰冰的道人师傅。
入云观不负其名,坐落在陵山深处,崎岖狭窄的山路恐怕也真的只有鸟儿才能到访。
然而,这并不是最令晴也困扰的。
“师傅,我去采药啦!”
“嗯...”
“师傅,我今天也有好好练功哟!”
“嗯...”
“师傅...你有在听我说话嘛...”
“嗯...”
无论晴也做了什么,她那师傅永远都只是淡淡的答应一声,那潜心修道的专注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了罢。
但晴也知道,师傅是个好师傅。
学道的第一天,他便告诫晴也,众生皆平等,切莫以道法残害生灵。
陵山地界人烟罕至,却又吸取天地之灵,难免多生精怪。
师傅授予她御灵之法,常言:精怪犯错可循循善诱之,不必杀之。
附近村落闹病疫,师傅绝不会置若罔闻。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知觉的,成为如师傅一般的人,竟成了晴也的梦想。
“晴也,为师此去珪山,你务必要守好山门,好生练功等为师回来。”
师傅回身摸了摸晴也的脑袋,一袭白衣,消失在了山门处。
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语调,晴也心中却生出些许不安。
一日,两日,三日。
更漏声依旧,但那熟悉的白袍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要去找师傅!”
终于待观中的梧桐叶落时,晴也披上了生辰时师傅送的白袍子,与林中的山猫精到了别,一溜烟儿踏上了下山的路。
这是晴也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开陵山,陵山外的天空仿佛没有那么蓝,却多了一丝儿烟火气。
她走过僻静的村落,走过喧嚣的集市,师傅的影子没寻着,却见识了世态的炎凉。
原来这人世间,一切都由那唤作“钱币”的东西做数。
晴也身上并没有那唤作钱币的小玩意儿,在行至不知道多少个村落后,眼前一黑,仰面倒了下去。
“姑娘,你还好吗?”
黑暗中是温润的嗓音,干涩的胃中传来阵阵暖意,晴也睁开眼,入目是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
“昨夜你倒在我家门前,寒舍里粗茶淡饭,委屈姑娘了。”
见晴也醒来,男子脸微红,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想要喂她喝下。
“谢谢。”
晴也接过汤,这才看清这屋中的场景,几只红烛在桌角上淌着泪儿,明灭的烛火下除了几张破旧的桌椅便再无其它。
如此凋敝的处境,男子依然愿意为她盛一碗热汤。
“你们这有妖怪吗?我想...我可以帮忙。”
晴也不愿意亏欠别人的恩情,下意识般地吐出了这句话。
“妖怪?据说县太爷的府邸最近闹着狐妖...”
男子偏着头想了会儿说道。
“原来姑娘是仙人,是小生眼拙了。”
语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着,竟要向晴也行礼。
晴也哪里受得了这般阵仗,天一亮便径自去寻那县太爷的住处。
县太爷的府邸在集市深处,门外挤满了着装怪异的江湖人士。
据门外的侍卫说,只要敢进门为老爷瞧病,就可得二十两银子。
晴也不知道二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但看那些个江湖人士着急的模样便知数目不少,签了所谓的生死状便让门外的小厮将银子送往昨夜那好心的男子屋中。
等了许久,终于轮到晴也进去了。
令她奇怪的是,刚才排在前面的江湖人士好似一个都没有从府邸里走出来。
朱门轻启,映入眼帘的是过于繁奢的雕栏画栋,随即传来阵阵尖锐的妇人嗓音,如哀似怨,瘆人得紧。
晴也步步向前,迅速锁定了声音的源头,正当她要推门而入,那扇房门却自己开了。
“你个死鬼,害得奴家好惨哟!”
映入眼帘的是个脸上糊着浑浊脂粉,身着鸳鸯亵衣的中年男子,嘴里念念有词的同时还不忘搔首弄姿。
再看房内,横七竖八倒着的则是刚才排队的江湖人士。
晴也忍住笑意,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帛,闭起眸子,吟唱起了歌谣。
“狐狸乖,狐狸乖,狐狸乖乖快出来...”
霎时间,县令停止了叫喊,随着他直挺挺地往后一倒,一只通体火红的大狐狸落在了厅内。
“小娃娃,你这御灵之术可真叫我清醒了许多,这县令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无法忍受...”红毛狐狸甩了甩尾巴,声音仿佛从天际飘来。
“好在你还没犯下杀孽,跟我走吧,等我找到师傅,就带你回陵山修行。”
晴也掏出个小瓷瓶,朝狐狸递了过去。
“道长,妖怪解决了吗?”
也许是外面的人没听到县令的尖声叫唤,像是就要推门而至的阵仗。
晴也见状连忙一下把狐狸塞进瓷瓶,藏在怀里,说时迟,门外的家眷小厮随后就涌了进来。
“哎呀,老爷!”
看见县令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几个夫人一改门外嬉笑的脸孔,纷纷都变作了眸中含泪的模样,赶忙儿去扶自家的老爷。
“县令大人只是些许邪气入体,稍作休息便可,妖怪...我已经解决了,大家可不必担心。”
狐妖的事情解决了,晴也只想着赶紧离开,好尽快找到师傅。怎料围观喝彩的人愈来愈多,竟将她围了起来。
“道长刚才可言妖怪已除?”
蓦地,人群里走出一瞎眼僧人,空洞的眸子直直的望着晴也。
“妖怪确实不会再出现了。”晴也答道。
“那妖怪的尸首在哪里?”
僧人的话一出,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贫僧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道长该是师从白道。”
见晴也没有答话,瞎眼僧人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会吧,居然是白道,那岂不是妖道?”
“你看她穿着白袍子,肯定是白道!”
一时间,各式各样的议论纷起,刚才还说着奉承话的围观者此时却都嚷嚷着要捉了晴也去报官。
晴也愣在了原地,她不懂人们口中的白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白道会如此令人唾弃。
面对众人的指责,她攥紧了怀中的瓷瓶,闭上了眼睛。
“大家稍安勿躁,此女是我观中的贵客,给大家添麻烦了。”
忽闻一长声马嘶,一身着绛色流云纹长衫男子打马立于晴也身前。
“是化阳宫的道人!”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周遭的人立马变得毕恭毕敬。
看着眼前气宇不凡的男子,晴也犹豫了下,还是随他上了马。
“姑娘,在下奕承,是化阳宫的弟子,方才失礼了。”
马蹄踏过青葱的绿野,斜阳西坠,几只野鹤划过远处的青峰,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一道剪影。
“我叫晴也,是下山来寻师傅的...我想知道,方才他们为何称我为白道。”她顿了顿,转身看向
男子眼眸。
“姑娘可会降灵之法?”奕承想了想,言道。
“我...我只会御灵之法。”晴也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师傅授予的术法,确凿是没有名唤“降灵”的。
“世人皆言,道家分红、白两派,红道降妖除魔,白道则纵容妖物为祸人间,所以也被称为妖道...”
“不是的!师傅曾言,众生皆平等,人既然不能杀之,妖自然也可以渡化!”晴也急急辩道。
“所以于我来说,世人之言也并非属实。”
他安抚似地朝晴也勾唇,策马驰向前方。
余阳的霞氲散去,远处的青峰渐近,山门处,“化阳宫”三字镌刻于石碑中,苍劲有力。
“天色已晚,姑娘与我皆是修道之人,不妨暂留观中,他日再寻尊师亦未迟。”奕承下马,便有道童上前牵引。
刚至山门,晴也心中便生出异样的感觉,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日夜找寻的师傅就在此处。
晴也飞身掠过层层阶台,心中的感觉愈发强烈,她不顾奕承的劝阻,毅然推开了主殿殿门。
“师傅!”
看着一袭白衣被囚于笼中的师傅,晴也禁不住大嘶。
“奕承,你带来了什么人?”
主位上的道人显然吃了一惊。
然晴也则是运功挣脱了奕承的束缚,径自扑倒在囚笼前。
“师傅你怎么了啊,不要丢下我!”
她这才发现原来师傅的白衣上尽是斑驳的血迹,殿内的青阶石板上也全是打斗的痕迹。
“晴也,其实我...我并非是你的师傅。”
他从笼内艰难的伸出手,摸了摸晴也的头发。
“我只是你师傅曾经点化过的一只山精,你师傅授予我御灵之法,让我治理陵山...咳...可是他却被仇家独眼虱所害,留下仅是幼童的你...”
他喘息着,身形已渐渐变得虚无。
“你们能不能救救我师傅!”
长久以来,晴也从未思量过没有师傅的日子会是如何,她不敢想,也从未去想。
“我等见这妖物在珪山除了那独眼道人便将他擒来,来时便中了天雷咒,现在已无力回天了。”
主位上的道人摸了摸胡子,叹了口气。
“晴也,你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吗?”
“晴云秋月,言言善也...”
化作飞灰的前一刻,向来冷冰冰的师傅望着晴也,笑了。
“晴也,接下来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奕承为她牵马,送至山门前。
“我要去做师傅未完成之事。”奕承的记忆里,这是她最后的话。
从此往后,道法依旧辉煌,不同的是,少了对白道的唾弃与污蔑,多了个修道的女娃娃,身穿白袍子,肩上蹲着个红狐狸,到处嚷嚷着要渡化妖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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