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病忧
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晚,早上起来,篱笆墙外的小池塘里涨满了水,几只蹲在荷叶上小憩的青蛙,被路过的脚步声惊扰到,噗通跃入池中。
麦爷爷头戴草帽,跨过木槛,踏着清晨的泥泞去镇上请医生。麦奶奶病了,从去年入冬病到今年开春,有小半年了,乡卫生所的胡医生来看过几次,开几服药就走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麦家厨房里,十二岁的麦望正忙着往灶膛里添柴,近来雨水连绵,柴火受潮,煨出了一阵浓烟。
“麦子,麦子。”奶奶轻唤,“雨是不是停了?”
麦奶奶没病时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大早起来忙着喂鸡、剁猪草、浆洗衣物,忙完屋里又忙屋外,像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半辈子都在围着“磨坊”打转。
麦望端着药碗进去时,听里头传来几声呢喃:“唉,湖里又该涨水了。”
奶奶是想吃鱼了吗?麦望想,她没病的时候就喜欢吃鱼,每到这时,爷爷都会划着木船去湖里捞几条银鱼上来全家过过嘴瘾,奶奶厨艺精湛,活蹦乱跳的银鱼捞上来,剖开去鳞,用井水洗净,熬半锅浓汤,葱姜酱醋一放,那香味,能把几里外的野狗都吸引过来。
午饭后,爷爷请的大夫到了,大夫姓李,年纪轻轻,带着金丝眼镜,格外斯文,听爷爷说是省里大医院来的,医术高超。
麦望见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器物替奶奶检查完,便离开卧室,到屋廊外和爷爷聊了起来,麦望没过去,但他听见李医生脆竹般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有省城,钱,和一些只在书本上听到的字眼。
2、湖尸
爷爷赶在天黑前上山挖药去了,麦望坐在门廊前,看着蛋黄似的夕阳点点没入山头。天很快黑了,周围传来蝈蝈清脆的叫声,他脑袋里灵光一闪,仿佛记起什么要紧的事,连忙起身回屋,握着钢叉出门了。
雨后初晴,天空澄澈得像是用清水洗过,一轮新月玉盘在云层中缓慢穿行,为树木和房屋披上了一层薄纱,此时的村庄显现出白天看不出的美来,周遭虫声如雨,在震天的蛙声之中,麦望听到几声刺耳的枭啼。
连绵的雨水让瓦当湖足足“肥”了一圈,麦望手握钢叉,站在草丛里,朝对面芦苇荡中扫了一眼,卷起裤管,踩着软塌塌的湖泥往荡口一艘小木船走去。
湖水漫上膝盖,透着丝丝凉意,麦望熟练地爬上那艘木船,架起橹轻摇着桨往湖心划去。
迎面吹来的湖风凉爽宜人,蛙声里的夜愈发安静,明月升至半空,碎玉似的银辉沿着木橹划破的水痕一圈圈漾开。
麦望收起橹,伸手划了划水,水温比来时高一些,爷爷曾告诉他,银鱼喜欢在水温高的地方觅食。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油纸包,仔细剥开,抓了把饵食撒入水中,接着耐心等待起来,鱼饵入水即沉,湖面却毫无变化,过了好一阵,依然不见银鱼群的踪影,麦望开始烦躁起来,这时,一个水花微微翻起,月影碎成无数银斑,麦望心中一颤,暗暗握紧鱼叉。
水纹又消失了,却不是银鱼逐食的迹象,麦望失望地松开手,索性把饵食全抛入水中,约摸半刻,终于一簇巨大的浪花跃起,足有六尺来高,麦望心下一喜,不假思索,举叉便刺,这一刺,麦望曾跟爷爷练习无数次,果然狠狠刺中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很沉,麦望想不出什么鱼会有这样重的体积,他好不容易把“它”拖到船边,借着月光,定睛一看,不禁呆了,那不是鱼,而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孩。
麦望的心骤然下沉,沉向那无底的深渊,我,我杀人了?
他眼前一黑,颓然坐倒。湖风从耳畔刮过,带来丝丝腥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伸手把那小孩的尸体捞上来,架起橹掉头往荡口划去。
湖区的沙土地很松软,即便如此,手脚发软的麦望还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挖出一个可以容纳那个小孩尸体的坑来。他累的全身虚脱,越想越丧气,真倒霉啊,鱼没捕到,竟碰了件这样古怪的事。
想到这,麦望忍不住瞄了那小孩一眼,只见那人脸上似乎带着笑意,眼睛微睁,一直盯着自己,纵使麦望胆大,也不由感到一阵惊慌,双手发抖往坑里填土,直到把整个坑填实了,又来来回回踩了十几次,才失魂落魄的往家里走去。
3、罗鲤
麦爷爷在火塘边捣药,好在他暂时沉浸在药杵发出的笃笃声里,并没有发现麦望的异常。
麦望回到房中,把门关上,沉下心来想刚才发生的事,越想越感到后怕,月亮悄然移至西窗,在地上画出几个方格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撑不住靠在床上和衣睡去。
刚一睡着,麦望便看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提着两条银鱼朝自己走来,他立马认出来对方就是自己用鱼叉刺中的那个人,挣扎着想醒来,可他太疲倦了,身体像吸饱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小孩约摸十岁,比麦望矮了半个头,穿着一件陈旧的灰褂子,冲他笑了笑,这一笑,吓得麦望急忙跪下说:“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的,你放心,等我奶奶病好了,我马上就去给你抵命。”
小孩把他扶起,向麦望鞠了一躬,说:“小恩公,你别怕,我今天是专门过来道谢的。”
麦望看了小孩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说:“我把你刺死了,你倒要来谢我?”
小孩笑了笑,说:“你刺中的其实是我的尸体。”
麦望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小孩过来坐在床上,叙道:“我本名叫罗鲤,原本是瓦当湖边一户人家的小孩,六年前的夏天,我瞒着父母去湖里游泳,不小心被水鬼虏了去,淹死在湖中。那水鬼心肠歹毒,这几年一直拘着我的尸体,逼我给它当伥,可是我不忍心去害人,所以一直被那水鬼虐待。”
“本来你今晚用鱼饵引来的是那只水鬼,是我在紧要关头替它挡了一叉,为的是让你把我的尸体带出湖去,只要我的尸体离开瓦当湖,就可以摆脱那只水鬼的控制。”罗鲤眨了眨眼说,“你不仅把我的尸体带出湖,还好心将我掩埋,使我免受日晒雨淋之苦,这样的恩情,我怎么能不过来感谢呢?”
听完,麦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还穿着夏天的褂子。”
罗鲤嘿嘿一笑,把草绳栓着的银鱼放在地上,说:“你这个时节去湖里是准备叉银鱼的吧?”
麦望点了点头。
“那就好。”罗鲤说,“这是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麦望看了罗鲤一眼,接着叹了口气。
罗鲤被那水鬼拘了几年,没少干察言观色之事,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麦望犹豫片刻,说:“我奶奶病了,要很多钱,可我家里太穷了,去哪儿弄钱呢?”
闻言,罗鲤暗自思索片刻说:“别着急,我知道哪儿能弄到钱。”
“真的吗?”麦望喜道。
罗鲤叙道:“我被拘那些时候,在湖底发现许多旧时的沉船,上头有不少金银瓷器,只要能捞一件上来卖了,应该够给你奶奶治病了。”
麦望两眼放光道:“能帮我吗?不要太多,够治我奶奶的病就行。”
“行是行,可是......”罗鲤扭过头,似有难言之隐,“可是我修为太低,打不过那只水鬼,只要回到湖里,肯定是羊入虎口。”
“那怎么办?”
罗鲤看着麦望,犹豫片刻,缓缓说:“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要,你能帮我打败那只水鬼,我就能去湖底帮你把那些古董捞上来。”
麦望泄气道:“连你都拿它没办法,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它?”
“那也未必。”罗鲤说,“那水鬼在水里横行霸道,但只要离开水,就会法力大减。只要想办法让它离开水,咱们就能打赢它了。”
麦望喃喃自语:“有什么办法能让它离开水呢?”
罗鲤想了想,微微一笑说:“你先睡一会,我去去就来。”
麦望躺下继续安睡,过了半刻钟,罗鲤回来了,兴奋地说:“我打听到办法了。”
4、猪肝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麦望看见一个人影往床边走来,吓得他连忙睁眼一看,原来是爷爷。
麦爷爷晃了晃手里的银鱼,问道:“这鱼是你昨晚捉的?”
鱼?麦望幡然醒悟,心道,原来是真的,他突然想起梦中罗鲤说的话,不禁脱口而出:“爷爷,家里有猪肝吗?”
麦爷爷看着麦望,不明所以问道:“想吃猪肝了吗?”
麦望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
麦爷爷笑了:“你伯伯家前几天办酒席,可能还有没吃完的。”
“爷爷,奶奶喜欢吃鱼,您把鱼煮给奶奶吃吧。”麦望思忖片刻,跳下床说,“猪肝我自己问陈伯伯要去。”
整个下午,麦望都猫在屋里将要来的猪肝用小刀切成指头大的肉丁,拌上香油,照罗鲤的嘱咐,用红线串起来,每隔三尺系上一块,等一切快弄好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时,罗鲤出现了。
“今晚就去吗?”麦望问。
罗鲤看着窗外,摇了摇头,说:“今晚不行,月亮不够大,要等满月才行。”
“满月。”麦望垂头一想,说,“那就是后天晚上。”
“嗯。”
罗鲤不无忧虑地说:“那水鬼狡猾残忍,以防万一,咱们还要做些准备才行。”
麦望问道:“还少了什么?”
“你等下去后山找些竹枝来。”罗鲤叮嘱道,“记住,一定要竹枝才行,那家伙对铁器很敏感,遇到生铁就会躲开,只有竹枝才不会让它起疑。”
麦望恍然大悟道:“我这就去。”
5、水鬼
一轮满月如约爬上了窗头,听到熟悉的鼾声传来,麦望溜出房门,带着事先备好的器具,紧跟罗鲤往湖畔跑去。
圆月下的湖面如神遗落的妆镜,锡箔般的树叶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偶尔会听到一两声泼剌声,那是鱼儿跃出了水面,这时,空气里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麦望知道那是春飞蓬的香味。
木船像只小狗在码头边安静等待,麦望过去解开缆绳,轻摇着桨,往深水区划去。
浪花一波一波拍打着船身,系着诱饵的红绳和浮漂,像元宵的河灯一样顺水缓缓荡开,分外美丽。待一切布置妥当,麦望调转船头往岸边划去,待上岸一瞧,罗鲤已不知所踪。
麦望走过去伏在草窝里,心怦怦乱跳,像只受惊的草鼠,两眼却死死盯着湖面上那一排随波摆动的浮漂。
不知过了多久,设想中的情景一直没出现,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正急躁不安时,听到罗鲤声音从耳边传来:“别急,今晚是满月,它一定会出来的。”
麦望点了点头,仰目一看,油汪汪的月光高悬天际,亮堂仿佛能滴出水来,这样的月光无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于是立刻打起精神继续猫在草堆里候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月影逐渐朦胧起来,周围升起一阵透明的薄雾,麦望转过头,正准备询问罗鲤的意见,这时,远处的湖面卷起了一朵水花,定睛一看,一排水纹正沿着浮漂牵引的方向而来。
眨眼的功夫,几十个系着诱饵的浮漂悉数消失在了水里,忽地,一个黑影从水底浮起,翻起一个巨浪,浪头如重拳,猛地拍打在最后那只大浮漂上,借着月光,麦望见到了水底那家伙——它伸着细长的四肢,如出水之鲸般跃起又迅速扎入水中,如此几次三番,却迟迟不动那只大浮漂。
麦望额间沁出汗水,暗暗祈祷,然而那家伙却再次扎进水中,消失不见了。
被发现了吗?麦望暗想,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浪头袭来,声息水平后,那只大浮漂如他所愿地不见了踪迹。
紧接着,水里传来了一声闷哼,像濒死之人的咳嗽,过了片刻,听罗鲤叫道:“快,收钓!”
闻声,麦望忙拽着红绳往岸上走,他清晰地感受到水底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量,和那家伙被触犯后的愤怒。手里的红绳越勒越直,像刀子一样刮过掌心,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立即传来,如此僵持了几十分钟后,逐渐地,那股力量逐渐变弱,钓绳也开始松了下来,到最后,一个簸箕大小披着一身绿油油水藻的怪物被他一点一点拖到了沙地上。
事实上,那几十个小浮漂只是诱饵,目的是为了抵消水鬼的防备心,水鬼贪心,得了便宜,定不会轻易罢休,而最后那个大浮漂中藏着竹枝,水鬼一旦咬住,竹签便会弹开,将其嘴封住,因此这招也被称作封嘴钓。
麦望坐在沙地上大口喘气,这时,又听罗鲤叫道:“它想逃跑。”
他扭头一看,果然,那家伙正低头往外吐湖泥,看来是想用泥沙将腹中的竹签带出来。
“往岸上拉,离水越远它法力越低。”罗鲤叫道。
麦望忙从地上爬起,想也没想地拽着钓绳往荒地里走去,起初,钓绳那端的水鬼重若顽石,越往后变得越来越轻,不一会儿,便像泡在盐水中的蚂蝗越缩越小,颤动着四肢,化作一只长着锋利爪足的生物。
麦望抹了把汗,惊诧道:“原来是只团鱼,怪不得喜欢吃香油拌猪肝。”
团鱼是食腐鱼类,生性狡猾贪食,对气味十分敏锐,这家伙虽有几十年道行,但到底还是改不了动物习性,被半块抹了香油的猪肝钓了上来。
“你没事吧?”罗鲤走过来问。
麦望摇了摇头,说:“它怎么处理?”
罗鲤笑了笑,说:“团鱼丹可是难得的宝物,吃了它,我以后就再也不用受人欺负了。”
过了片刻,麦望擦干脸望着东方渐白的夜空说:“天快亮了。”
罗鲤看了那水鬼一眼,叮嘱道:“你看着它,我去湖底转转。”说完,一个纵身遁入了湖中。
麦望将大团鱼用草绳捆好,放入布袋中,来到码头边等待起来。过了十几分钟,水面冒出一大串气泡,不一会儿,罗鲤像只河豚从水中露出半个身子。
“怎么样了?”
罗鲤笑了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古朴的玉珏,说:“给,应该有些年头,拿去卖了应该值不少钱。”
麦望满心欢喜,接过玉镯,用衣袖擦了擦说:“谢谢你。”
“不用谢,应该的。”罗鲤说。
麦望回过神,问他:“你以后什么打算?”
罗鲤想了想,说:“我尸身已经腐坏,不可能再还阳了,还是留在这里继续修炼吧,兴许有朝一日,能成为这一湖之主也说不定。”
麦望说:“这样也不错。”
罗鲤叹了口气说:“快破晓了,你快回去吧。”
6、虹桥
告别了罗鲤,麦望回到家中将那只救命玉镯藏好,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在梦中,麦望来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正当他茫然四顾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佝偻着背从旁经过,麦望越看越觉得熟悉,连忙追了过去,一看,不由呆了,那人竟然是奶奶。
麦望惊讶道:“奶奶。”
麦奶奶转过头,看着麦望说:“是麦子啊。”
“奶奶你去哪?”
麦奶奶指着前方一座有人来人往的大桥,说:“奶奶要回去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骑在爷爷脖子上赶庙会的场景,走过去抓着麦奶奶的手说:“奶奶你带上我吧。”
麦奶奶看着麦望,嘴唇轻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身体如同碎裂的气泡,立刻四散不见了。
麦望像丢了奶瓶的婴儿,急得大喊起来,就在这时,他恍惚中听一阵哭声,睁眼一看,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是几个婶婶的声音。
麦望跳下床,冲过去问道:“你们哭什么?”
麦爷爷抬起头,擦了擦眼睛,哽咽说:“你奶奶她,她走了。”
麦望浑身一震,木然伫立,原来,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
很多年后,麦爷爷也去了另一个世界,麦望长大了,他考上了省里一所医科大学,成了小时候那个让自己羡慕的李医生。
一个春天的傍晚,麦望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瓦当湖边,此时正是银鱼肥美的季节,湖上几艘小船正在撒网捕捞,麦望坐在码头的石凳上,一直坐到天黑,风从湖心吹来,夜色笼罩下的湖面升起了阵阵白雾,这熟悉的画面,让他想起了儿时那段光怪陆离的经历,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只摩挲得带光的玉珏,那是很多年前罗鲤从这湖中捞上来的,但终究也没派上用场。
夜凉了,湖风阵阵,吹得鼻子有些发酸,草丛里传来蝈蝈清亮的叫声,令人浮想联翩,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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