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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是同事的妻子。六十多岁。
从前见她,都是她手里捏个小包,摇啊摆的走在打麻将的路上。老太一生,除了打麻将没别的爱好。
那时候的她,四十左右年纪,眼睛闪烁,短发,是苗条得柳丝似的一个人。走路像刮风。说话嘎嘣溜脆,永远爆豆一样。她人泼辣好胜。
忽然有那么一年,同事好久没来上班。他来上班,人问他,他说是妻子病重,哮喘,住院一个多月,人差点就没了。果然,再见她,她就面似银盆,胖成一只笨拙的倭瓜。说是治病时用激素用的。据说,这时的她只有坐着不动才不那么喘。
这时的她也只要气能喘匀,说话就依旧爆豆一样。人前,她常自嘲:“嗯哼,只要不让我干活,让我坐着打麻将,我就不呼噜气喘,怎么地都行。”每说完,她还要手在身前挥一挥,再点一点头,目光坚定地用力抿一下嘴唇,以证明自己说的笃实。
老太泼辣好胜性格依旧。病了之后,因为走动费力,她就在家摆开两张桌子,开了个小小麻将馆。一来自娱,二来又可得点小钱,可谓一举两得。
同事是个倔人,看不得老太如此,又无可奈何,就常常抱怨。老太岂是个省油的灯,每天自然你来我往要数回合下来才算一日结束。一天,见有人来,老太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和老鬼干起来,把他鱼竿扔了。”老太气咻咻,一副余怒未消又自得初战告捷的模样,“成天叨叨叨个没完,他怎么成天钓鱼呢。我一把抓住鱼竿,就扔过去了。我还能怕了他!”老太说话,中间绝不停下,一定一口气爆豆似的把话说完。“敢和人干仗,看人家不要你。”来人打趣她。“切,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他就去找小妖精。就他那死样,哪个妖精要他,他也就配河里喂鱼他。”
瞧瞧,这就是泼辣老太。
有时,老太眼神灰蒙蒙的,假装可怜兮兮地说,同事工资从不给她,儿女接济不上她的时候,她得靠这麻将馆养活自己。那一副萎靡娇弱样会让人忍俊不禁。她小姑也是个泼辣人,听她这么说,当即翻她一个大白眼珠子,一梭子机关枪扫射过去:“说这话你也不怕烂嘴。我大哥钱不给你花,你早住乱死岗子了。我大哥的钱都给了你这耍钱鬼,一家人吃啥?喝啥?”她不恼,只使劲狠狠骂一声:“——你这不说人话的小鬼。”其实,她小姑挺疼她,我们都知道。
她常年打麻将,自有一帮好伙伴。有人往她这里走动得不勤了,见面,她故意挑理见怪,眼神犀利着板起脸孔,爆豆似的甩过去一句:“你个老货,这些日子死哪去了呀?我还寻思你跟人跑了。”这样的烂话村话整日流水似的从她嘴里出来,大家习以为常,也没人见怪她。三两句话下来,她就会笑得花枝乱颤地把人迎进屋。
说也怪,她虽泼,可在她家打麻将觉得舒服。我喜静,可总一个人待着难免觉得闷得慌,有时接到她电话也去她家凑趣。她家没有散乱杂人。好在她知道我不爱玩,电话不常有,偶尔一次,我也乐得去和她们逍遥。
为这个,她不怕得罪人。街上有个佟九,通红着眼睛,整天醉醺醺,没家没业,是个泼皮无赖一样的人。有一天,佟九又喝得醉醺醺去她家,坐在桌旁要打麻将。其他人见状,来回在屋里转圈,或转身出门而去,没人坐到桌子跟前。她一见,立即冷着脸半真半假说:“老九啊,你有钱吗?想打麻将,先把钱拍桌子上让大伙看看——”那老九和她儿子差不多大,又曾经整天和她儿子混荡在一起,人虽痞,却不傻不笨,听出话里有话,缠磨一气就讪讪走掉了。事后遇见,她会软声软语给老九解释:“老九啊,不是不让你玩,你说你喝酒了,万一输了我心里都不得劲。再说你挣钱不容易。我家大伟常说我,要我照顾你——”说到最后,她才交出实底,“你一坐,缺仨。你说,我得指着这活着不是?你就当帮着大伟照顾我了,好吧?”大伟是她儿子,一个曾经半黑道半白道的人。这时候,她说话就不是爆豆似的了,语气要委婉缓和很多。如此三番两次之后,杂七杂八的人就都不再去她家。她的客人固定下来,多是一些品性温和的女人。
老太有时人来疯。看见别人的细腰,一番夸奖之后,话锋一转:“哎呀,原来我那小腰也可好看了——”接着,听她又一转,“现在这腰啊——你们瞅瞅,是不是也好看?”说着,就掀开衣服,露出白白的肚皮给人看,同时还要费力扭几扭她那水桶似的肥腰。别人可能看惯她这撒疯使怪的做派,可我不行,已经笑得眼泪快出来。要不,她就坐在椅子上,正打牌打得好好的,不知发哪根神经,忽然腰身端正,把一手掐在腰上,开始唱歌:“抱着妹妹上花轿。抱一抱啊,抱一抱,抱一抱——”“抱一抱”被她唱得没完没了起来。她边唱边随节奏摇晃身体,弄得两只银耳环在她耳朵下荡啊荡的,像两只小船。见她又耍怪,有和她相熟的就说:“就你,谁还稀得抱?”她眼皮不抬,“啪”扔出一张牌,一本正经说:“你可说错了,等着抱的全是小伙。”
这老太——
有个侯五,人长得蛮干净,也喜欢打麻将,但人心眼小。见总去老太那打麻将,一天几块钱一天几块地白扔,有点心疼,就拉了几个人去自己家里另辟山头。老太不是吃素的,见自家的客人被拐走,就不干了,一路急行到侯五家,进门就是一通爆豆机枪一样的叫阵大骂。老太那水准,当然拧眉怒目,眼射精光地骂得花样百出,惊神泣鬼。最奇怪,那会儿她一点不喘,伸手就掀了侯五的桌子。侯五本想就此玩乐又赚几个小钱,不想倒招来一顿辱,气得炸心炸肺。可她愣是不敢挨近老太。老太那么个病身子,正愁找不见个掏腰包的主呢。
两人的仇就这么结下了。
侯五也是不给自己长脸,偏出了档子不长脸的事。而且和人没能久长,几个月后不得不再灰溜溜回到小镇。这情形,谁能去看望她呀,见了她,话要怎么说?可老太去了。
老太进了门就是一通好言好语,什么家长里短,料理柴米油盐之类悉数唠叨个遍。中间,免不了目光柔和适时送上几句抚慰:“回来了就好,好好过日子。该打麻将就打麻将,不好意思去别人家,就去我家。你说,那么个死老头子,聋三拐四,谁能信他胡说。他说你跟人跑了,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啊。”直说得侯五脸红一阵白一阵,急不得恼不得,难受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老太说完,摆着两手,挪动水缸似的肥胖身体慢悠悠出门,侯五还得说句:“慢走。”
侯五和人是半路夫妻,老伴大她二十几岁,是个退休工程师。
这老太啊!
老太也有苦恼。女儿癌症。儿子和前妻分开,扔给她一个孙子要她抚养。还有我那同事上网,不知怎么的,就把一个女网友招到家里来。她那个气呀,背地里咬牙切齿地狠骂同事。可转脸,她就笑模笑样地款待同事那女网友,一口一个妹子叫得亲,好饭好菜桌上桌下伺候着,就像家里来了个久不相见又想念非常的远亲。
晚上,同事睡另外一间房,老太和那女子睡在一铺炕上。老太开始掏心窝子:“妹子,你来我家,说实话我难受。我能不难受吗?可我也高兴,你说,我病成这样,吃了上顿下顿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说不上哪天,早晨一个跟头栽倒就起不来。有你在,我走了也放心。可妹子你得有点耐心,稍微等等,等几年我走了你再来。我和他一辈子夫妻了,还有那么大个孙子要伺候,你让他把我送走。我这一辈子苦啊,没享着福——”老太说到伤心处开始流眼泪,那女人也跟着流眼泪。谁知道两人这眼泪有没有流到一处?
第二天,同事女网友走了,是老太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的。
这事,过去已经有几年了。可是老太再怎么撒疯,都没从她嘴里听见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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