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kemi
妈妈说,那年是1971年,满目潇潇的不是北京的西风残阳,一片片洪波落叶闭疏窗。
我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这秋日最高远的一朵白云,她柔软,她晶莹,她身后载着遨游过光年的安静的阳,身前烟雨霏微华厦苍茫。沉思往事,她喉头哽咽,婆娑的光芒镶满着滴滴秋雨泪。
姥爷刚刚去世。上小学的妈妈不懂什么是癌症,她却知道姥爷是革命英雄,他浑身饱满着战争时与日本鬼子厮杀的血气,血流过身体里无数残余的弹片,修筑起无数个红旗的丰碑。躺在床上的姥爷在离开前对妈妈说:
“凤,你知道什么是癌症吗?爸爸得了癌症,活不了了。”
“爸爸,您不要伤心。您是英雄,我为英雄跳支舞。”
妈妈跳起《北京的金山上》,姥爷静静地看着他那亭亭玉立的女儿。
这支藏族舞蹈豪放的起伏从不缥缈,婀娜腰肢在空气中舞出的每一个圆都是真、善、与美的实实在在。妈妈清脆的声音,唱到了姥爷最喜欢的歌词处,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时,姥爷终于第一次在妈妈面前哭出了声。姥爷面前舞蹈着的妈妈像是一只凤凰,北京的金山上那东升的旭日把霞光染上了她的全身,她是一只美丽的金凤凰。
妈妈跑到厕所,捂着脸放声大哭。
这篇故事献给我的妈妈金凤、我的小舅,彼时光景中妈妈身边的所有亲人,和我未见过的、却知道那位一直在天堂自豪地微笑着的姥爷。在写作生涯尚处于初期的我,虽然学习又学习,但是深知自己学识浅薄,所以怀着热烈的爱和对自己文章的一颗惶恐之心,分享给我的读者朋友,愿妈妈舞出的真、善、与美让大家一起怀念那个年代。
岁月蹉跎,感情在太多的人的心头削减,妈妈从来没有,她持守着最初的爱。姥爷去世已有几个月,整个家族的精神受了大创伤。姥爷生前的工资养活了整个家族,亲人们感恩他的善良、慷慨与正直。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哀毁骨立的姥姥摸着姥爷的遗相,哭着说:
“你活着的时候怎么也不让我出去工作赚钱,说在家为我们的祖国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是比出去赚钱更伟大光荣的工作。可是现在你走了,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养活我们的孩子啊?”
姥姥和姥爷共有4个孩子,年龄最大的大舅当时14岁,二舅12岁,妈妈10岁,最小的小舅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
姥姥抹去了泪水,又笑了:
“你放心,我一定要养活好我们的孩子,他们会是党的接班人。”
姥爷所在的部队在姥爷去世后给姥姥一家人政府补助金,但是补助金需要一番手续办理才能发给家里,那时候姥姥一家人的状况实在等不到手续的完成。家中唯一一位有知识、会写书信的人是我的姨姥姥,她毕业于北京女子七中,于是姨姥姥执起笔来给姥爷过去在血肉横飞的硝烟战场上的一名战友写了一封求助信。
那个年代每个家庭的亲人多,组织更是他们最亲的亲人。部队的老战友收到信后深深感动,随即派人来到了姥姥家,要把姥姥的孩子接走去当兵,部队要帮助姥姥抚养孩子。
姥姥满眼泪水,却不模糊眼中的世界。她握着姥爷战友的手说:
“我的孩子都太小了啊,最大的孩子只有14岁,你们要带就带走我的大儿子吧。”
大舅去当了兵。望着大舅离开时候的背影,二舅、妈妈、小舅一声声喊着“大哥”追出姥姥家的院子,大舅依依不舍地抱起弟弟妹妹,挂着满脸泪痕的脸挤出笑,却撕心裂肺地喊着:
“不许追我,都给我回去!你们听妈的话,照顾好妈!”
家里一下子没有了两个男人,变得冷清。妈妈在学校更加努力学习,作为学校的红小兵大队委队长,她始终铭记着姥爷的话,做党的好苗子,做一只暴风雨里的海燕,继承革命的光荣传统。
胳膊上戴着黑纱的年幼的母亲每一天把泪水隐藏在心里,笑容却露在脸上。她也是班长,时常帮助老师维持课堂纪律。那时,班上有一个调皮的男孩子不好好上课,总是破坏纪律,妈妈批评他,他不服气,突然大声起哄说:“你爸爸死了!你这么小就没爹啦!”
妈妈气愤至极扇了他一个耳光。一个耳光来自于妈妈这样温柔的女孩并不疼痛,但是她眼睛里那灼热的光震慑住了他,他不说话了,捂着脸跑开。
放学后妈妈叫住他,说要与他一起回家见他的父母。因为妈妈代替班主任已数次家访过班里的每一个孩子家庭,她不需带路,已深谙他的家庭地址。
男孩跟在妈妈身后,央求道:“班长,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你不要告诉我爸,他要是知道肯定揍我!”
前面走路的妈妈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男孩的家,他的父母看到了妈妈就高兴地欢迎妈妈进屋。妈妈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的父母,然后终于哭着说,“我打了他,但是,我为什么要打他?因为我爸爸如果听到他今天说的话,一定会伤心。。。。。。”
男孩的妈妈感动地哭了,说:“他活该。以后他再这么混,你还打他!” 男孩子终于低下了头。
不久之后,妈妈的小学组织了全校去北京八大处游玩。红小兵的所有学生干部都被聚在一起开会。妈妈作为队长负责帮助老师领导学生。
开会中每一个少年都认真地倾听,阳光照射在这群祖国最可爱的花儿的面颊上,曙光把天空的红晕涂抹在朵朵花心。没有人知道,外表安静而美好的妈妈内心隐藏着又一个悲伤的消息。
姥姥患了子宫瘤。
姥姥住进了医院需要马上动手术。全家人聚集在了姥姥家,我的舅姥爷,我的两位姨姥姥,我的太太商量准备着次日去医院看姥姥的事情。
妈妈走过去,悄悄地拉拉太太的衣角,说:
“姥姥,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说,您能和我到屋子那边去吗?”
太太和妈妈走了过去。
“姥姥,明天我们学校组织大家去八大处爬山,我作为班干部要积极配合老师。您能给我2角钱吗?到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可以留作零花钱用。”
“哦,2角钱要买零食。”
可是不远处的舅姥爷听到了这句话。他顿时火冒三丈,劈头训斥道: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们全家都陷入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的爸爸死了!你的妈妈得了子宫瘤住院了!我们明天就要去医院看她,你还想着玩!”
妈妈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我只需要2角钱,您们每个人给我5分钱我就够了。我明天从八大处回来一定去医院看我妈妈!”
舅姥爷仍然满腔气愤,吼道:“这不是钱的事!”
站在一旁年幼的小舅一动不动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姐姐,眼睛瞪着舅姥爷。
一会儿小舅走到了妈妈身边,说:
“姐,我存了一年的钱,我真的正好有2角钱,我全给你。”
妈妈紧紧抱着小舅,她发誓一生不会忘记小舅给自己的2角钱。那不是2角钱,不是钱的事。
翌日清晨,太太叫住了即将要离开家奔往学校的妈妈,温柔地塞过来一个大鸭梨,
“凤,带着这个梨去吧,你可以路上吃。”
妈妈望着太太微笑的眼睛,把梨塞进了衣兜。
她表面上仍然和班里的同学们一起欢声笑语,帮助老师点人名,带着大家唱《北京的金山上》,只是自由娱乐的时间里当同学们都拿出兜里的2角钱买零食吃时,妈妈没有买任何吃的。她坐在一棵树的荫蔽处,摸着左兜里小舅给的2角钱,右兜里太太给的大鸭梨,脑子里是舅姥爷的训斥声,眼里是病痛呻吟的姥姥,心里是她敬爱的、亲爱的父亲。
那趟学校组织的旅行,妈妈并没有花那2角钱,也没有吃那个梨。
傍晚回到了学校,孩子们结伴纷纷回家。妈妈拿出了2角钱中的5分钱,坐着公共汽车赶到了姥姥住的医院。那时部队为姥姥安排了一间高干病房。
医院住院处看门的爷爷拦住了妈妈,他打量眼前的矮小的女孩,慈爱地问道:“你一个人来做什么?这么晚了,不能看病人了。”
妈妈知道住院楼的后面是医院职工宿舍楼,她回答说:“我是住家属楼的,回家。”
“进去吧。”
妈妈飞快地跑进去,跑到了姥姥的房间。姥姥不在房间,护士推姥姥去做测试了。姥姥同病房住着的是一位在中央部委工作的领导。她和蔼地问妈妈有没有吃过饭。妈妈望着这温柔的眸光,泪水夺眶而出:
“阿姨,我还没有吃晚饭。今天学校组织我们去八大处游玩,我是红小兵大队委队长,要以身作则帮助老师带领同学。可是,我的家人说我妈妈病成这样我还想着玩,我心里特别难受。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没有人知道我妈妈住院了,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能请假,我是班干部。我的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又得了重病,我心里特别难受。”
病房阿姨望着面前这个不得不承担超越于她年龄责任的、却不曾失信于爱的小女孩,猛地抱起了妈妈。
“阿姨这里有饭,你吃。”
妈妈说她吃了生平最香的一顿饭。她只吃了半碗,为阿姨留了另一半。
回学校一周后的一日清晨,全校早自习前的广播突然播放着一个广播剧:
“她是我校的一个美丽又坚强的女孩,她也是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美丽的故事里的主人公。不久前,这个快乐活泼的女孩痛失了父亲,而她的母亲此时患了重病不得不住院接受手术治疗,于是,她披星戴月地奔往在学校和医院之间。。。。。。”
妈妈班上的同学一齐将眸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此时,我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秋日最高远的一朵白云,她柔软,她晶莹,她身后载着遨游过光年的安静的阳,身前烟雨霏微华厦苍茫。窗外的风霜雨雪变换无常,当时她却只道一声那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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