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说,一个人要是生前牵挂太多,死之后那些执念就会化为束缚它的锁链,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我,就是一只被怨念折磨了很久的孤魂,已经在这片断崖上徘徊了几百年。沧海桑田,岁月磨平了山的棱角,嚼碎了林木的葱郁,一同吞下的还有我的那些记忆。
时间对人而言,或许就等同于生命。可对一只鬼来说,时间不过是一个空洞无意义的符号。记忆,才是一只鬼的命根。而我的“命根”被岁月步步蚕食,已经和这缕鬼躯一般变得越来越稀薄了。我想,当最后一丝记忆被攫取时,就是我魂销魄散永归那无梦之夜的时刻罢。只是,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之后又会变成什么呢?
这天,天气出奇的好,我无所事事地挂在树梢上随风荡漾。这是我自创的风筝玩法,我经常跑树梢上,一挂就是一整天。没办法,鬼嘛,总得找点事情来对付诅咒般的时间。
蓝得尿布似的天,一丝云彩都不见。我荡啊荡、荡啊荡,就快遗失在这片蔚蓝之中时,下面的荆棘从里忽然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起先我还以为是头顽皮的野猪,却见白光一闪,竟刺溜钻出个女人来。
我大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有好几百年不见人踪了,她来干嘛?
那女子束了个简单马尾,一身奇怪的白色服装,容貌谈不上祸水,却给人一种清丽素雅的感觉。呃……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莲花。
喔……好香啊!人类特有的如刚出炉的大肉馅包子般的味道,像一把铁钩勾起了我尘封多年的心事,把我朝她勾了过去。
白莲花在断崖上东瞅瞅西望望,似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当她发现那块镜面般平整的石壁时,几乎是连爬带滚的奔了过去。
这块“大镜子”是我削的,上面刻满了字。但这并非铭文传记,亦非武功秘籍。这三千八百六十四万一千一百一十九个字,都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悦耳至极的名字。几百年来,每当我思念她时,就会在上面刻上一遍她的名字。时至今日,半仞山崖都爬满了我的大作。
在每一个晨曦暮霭里,我都要跑到断崖边伫立,久久凝望那云遮雾掩的渊底。只是不知道,在这深渊里,会不会同样有一双眼睛,望穿秋水的注视着上面?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我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披着五彩云霞出现在我面前。
白莲花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摩挲着那些新旧不一的崖刻,边摩挲边红了眼眶,那神态跟某个姓杨的见到翅膀上刺字的蜜蜂时有得一拼。
莫非是……难道是……我再也无法淡定了。想我八百里痴心情长剑,数百年来的苦苦坚守,月老那耳聋眼瞎的混蛋,终于清醒了一次吗?
我魂摇魄荡地向她飘去,颤抖的鬼爪拍向了她的肩膀……
“啊!”凄厉的惨叫,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我涕泪横流的捂着眼睛在那直跳脚。
这看似一阵风都能吹跑的白莲花,岂料一转身就是杀招。插眼、封喉、撩阴腿,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颇有宗师风范。还好我是一只鬼,身体某些部位功能已经丧失了,否则此刻必要再死上一次了。
“停……停,这位女侠,本鬼并无恶意。只是见你徘徊于壁前,疑是故人。唐突之处,还请恕罪则个。”
“咦?真的是鬼耶!”
白莲花的目光穿过我半透明的身体,兴奋得大叫。
“……”我有些无语,感觉自己身为一只鬼的尊严受到了挑战,遂憋了口气把身体吹大数倍,瓮声瓮气地冲她叫嚣:“我可是鬼呀,难道你不害怕吗?”
“哈哈哈,好大一只米其林呀!”白莲花抚掌,笑得前仰后合。
我一下泄了气。真衰,做鬼都这么失败。
白莲花笑着笑着忽然卡了壳,她垂着头幽幽的道:“鬼有什么可怕的,比鬼更恐怖的是人的心……”
我正咂摸着这句话,她又抬起头来,巧笑嫣然的拉过我,掏出薄薄一长方形盒子,咔嚓一顿猛闪。紧接着,我就在这盒子里看到了自己!好厉害!我就此认定了白莲花必是某个神秘道门的高徒,不然怎会有这种可以摄魂的法宝。
白莲花告诉我,其实她是一名游侠。只不过,古时的大侠仗剑走天涯,惩奸除恶杀的是人。她行走江湖仗的是手中的笔,诛的是心。她说,她来这里是为了验证一样东西。她想,她可能找到了。
白莲花就是个话痨,话匣子一打开就根本停不下来。我呢,作为困在这片断崖上已几百年的一只孤鬼,当然很乐意有人为我派遣一下寂寞。
白莲花很大方地请我喝一种琥珀色的酒,那香醇差点让我把舌头咬掉。不得不说,她喝酒的样子很是豪迈,像极了我的那位故人……
酒至半酣,白莲花突然问我的故事。我打了个嗝,把脸调成绿色,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死了,然后变成了鬼。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故事就成了鬼故事……”
白莲花打了个冷战,挫着牙在那长方形的法宝上一通戳动,片刻后那盒子里响起了《大悲咒》的吟唱声!
三魂离了五魄的我不知怎的,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这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萨,还请收了你的神通吧。小的这就把生平,事无巨细地告知菩萨。”
【2】
葡萄美酒月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是戊守边关的一名将军。雁门关里我就是老大。
塞外的风沙掩埋了不知多少好男儿的白骨,而我凭手中的一支铁枪守住了风雨飘摇的帝国北大门。我的威名已传遍了天下,这是属于我的时代。
两年多了,我日夜于城主府中设宴狂欢。众人皆道我耽于女色,却不知我酩酊背后的痛苦。自从上次枪挑敌军三员猛将后,雁门关前已经很久没有敌踪了。我闷得嘴里都快要生出鸟来了……
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揣着各自的命运。我便是为战而生,我要用血染的铁衣为自己加冕。可现在,我只能龟守此处。空有长缨在手,却又无处杀敌。
唉……可斩虎屠龙的宝剑,怎么能悬在壁上做饰品呢。
仰头灌下一杯烈酒,我顺势躺进身旁歌姬的怀里。她手中的琵琶正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我不知道琵琶还可以奏出这样幽怨的音色。
忽然,急促的脚步扰乱了厅中的欢娱。
我的哨兵一脸兴奋:“报……将军,有敌将前来叩关!”
“拿我枪来!”我推开歌姬一跃而起,披甲整军开往关前。
盔如寒星马如龙的我驱马阵前,借着酒意豪气干云地把长枪一扫。
“何人敢前来与某一战!”
骤起的风从两军阵前吹过,我眯着眼看见漫天风沙里飘过来一朵晚霞。噢,不,不是晚霞。原来是一名身披紫色百花战甲,跨骑烈焰枣红马的飒爽女将军。
这打扮,上戏台定能博得满堂彩。可这里是生死修罗场,扮得好本将军也绝不会手软。莫非敌军黔驴技穷,想用色诱那一套?
“呔!兀那呆鸟,目光灼灼,好似贼焉!吾乃伽耶紫郡主,今日特来取你项上人头!”言毕,一拍枣红马,旋风般杀将而来。
“假椰子?好……奇怪的名字。”我抹去嘴角流涎,恼羞成怒地迎了上去。
有道是:我一杆银枪犹如蛟龙出海,她两柄弯刀舞出月华漫天。这一战从清晨到黄昏,斗得是天昏地暗。她是我此生罕见的对手。更有诗为证:小将军展神威银枪赛子龙,俏罗刹腕凝香冷月斩惊鸿。
雁门关前,我俩酣战不下半月。从刀枪剑戟各路兵器,到弓马战阵谋略兵法,不分伯仲。都说英雄惜英雄,何况此英雄并非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而是身姿婀娜、眉目可以入画的红粉。我俩在每天的刀光剑影里,火星并着眉眼齐飞……
我每天吃得饱、睡得早,只为了来日的相遇。她的一颦一怒对我来说都是暖暖的、香香的回忆,让我对沙场生出了无限温柔的眷恋。
这世上,有些人即使与你朝朝暮暮,依然像隔着千山万水;而有些人,却一眼千年。
我俩每天在阵前滚来滚去,两军将士起先还打了鸡血般热血沸腾地摇旗助威,但渐渐也咂摸出不对劲来:敢情两位将军不是在决生死,而是在修炼眉来眼去剑法呀!上梁歪了,下面就绷不住了,纷纷掏出肉干和马奶酒跑到对面搞起了大联欢。
可惜啊,那时的我们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一段感情如果太认真的话,老天爷是会红眼的。而且,老天爷还有个最恶毒的诅咒,叫——情深不寿!
果不其然,我俩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的大王连下七道金令催她回朝。
离别那晚,我俩撮土为盟私定了众生,并且还互赠了定情信物。我送她一对珍稀的猫眼宝石,她赠我的是一顶专门为我量身打造的寒铁凤翅盔。我俩约定,待来年满山的杜鹃花开时,就一起携手走天涯。
我们约定会面的地点,就是这断崖。
思念果然是一种蚀骨销魂的病,茶饭不思的捱过半年多。当第一朵杜鹃花在料峭的春风中探出头的时候,我解下亮银甲,迫不及待地赶往断崖。
早春的杜鹃先是孤零零的一簇,继而以燎原之势在漫山遍野盛开。我站在这火热的色彩里,翘首以盼的望着北方,一日复一日……
我的心也随着尽情释放完生命能量的杜鹃花一点点凋零。失望至极的我,仰起头冲空中的白衣苍狗笑了笑。记得有位堪破红尘的女菩萨曾说过,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现在我才真正懂了这句话。
空中那坨大棉花糖,一会变成宝塔,一会又化成骏马,一会又变成了我的小娘子!
我委屈极了,忍不住扯起嗓子大喊:“伽耶紫!伽耶紫!!!”
断崖下面也有个嘲讽的声音回到:“椰子……椰子……子……子……子……”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向断崖边走去。
嘚嘚嘚嘚嘚……
急促马蹄声绊住了我的脚。我转头,使劲揉揉眼,希望不要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一袭紫踏着草浪疾驰。
“哇!好大一朵彩霞啊!”我笑着哽咽。
离着还有几步远,伽耶紫便不顾一切地从马上飞跃进我的怀中。
“啊……重……重……好重!你又胖了啊?”我被她饿虎扑食扑倒,惩罚性的按住就地一番狂啃。
“喂……喂……让人喘口气!”
【3】
“后来呢?”
白莲花擦着刚从土里掏出来的寒铁凤翅盔,双眼亮晶晶的问。
“后来啊……”我忸怩的搓着衣角,不知道怎么开口讲诉那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你脸红个什么鬼!那些十八禁的情节就不用讲了好么!讲重点啊!”白莲花鄙夷的赐了我一对白眼球。
“哦……后来……”我尴尬的挠挠头,“后来她那姐妹俩都想通吃的王爷姐夫,带重兵一路追踪到这,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讲到这里,我忽然莫名的不安起来,只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轰一下撞上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再后来,伽耶紫为了救我,抱着他那淫棍姐夫一起跳了崖……喏,就从这跳下去的……”我走到崖边,一些古老的记忆碎片杂乱无章地在我脑海里炸开,满是血一般的色彩。
白莲花静静听完,面无表情地分唇启齿,吐出了一个形容词。
“傻逼!”
鬼可杀不可辱!我龇出獠牙,准备暴走。
白莲花扭头,眼泪便决了堤。大瓣泪珠儿砸在我的寒铁盔上,叮咚作响。
这世间本鬼最惧怕的有三样东西:和尚的木鱼、老道的咒符,以及女人的眼泪。我手足无措的在她旁边转了半天,她渐渐才停下了抽泣。
“喂!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东西?”她突然指着崖壁上的一滩黑色问我。
“这印迹……”我搔着头上下左右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玄妙。
“莫非有只瞎眼的兔子撞死在这?”我忽然间想起那个成语。
“傻逼!”她眼圈一红,又爆粗口。
“咔!”
神奇的银块喷出火苗把一支白色细长的管状物体点燃。
白莲花猛啜了几口后,把一阵带植物焦香的烟雾喷到了我脸上。
“喏……”
“这是什么?”
“烟啊。”
谁看不出来它会冒烟!我暗中腹诽着接过,有样学样的大吸。
“咳咳……”一股辛辣呛得我差点把肺都咳了出来,如果我还有肺的话。
“我也来给你讲个故事吧。”白莲花躺倒,双臂枕在脑后,声音有些飘渺。
白莲花的故事很长,巧的是故事的女主角小名也是叫阿紫……
故事听完后,我满身大汗,头痛欲裂。
那天晚上,白莲花坐在崖边吹了半晚上的箫。箫声呜咽,惹得我噩梦连连。
那天晚上,白莲花故事中的小阿紫跑到了我的梦里来。而我,则变成了被她俘虏的小配角。我心甘情愿的被她骗去让毒物咬,听话地带上了烧红的面罩。为了她,我可以认贼为师,我可以与天下为敌,甚至可以献上自己的一双眼睛。
随便全天下的人怎么定义我,说我善恶不分,说我心里扭曲,说我丧心病狂都行。因为我的世界里已经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我就要大声告诉全世界,我就是小阿紫的忠犬一条,即便她不要我了,我也会摇着尾巴去舔她的手……
那一晚,我还梦到了星宿海的那片紫色的苜蓿花海。梦到了我和小阿紫经常玩的接球游戏。当我接到球,手脚着地的叼着球吭哧吭哧跑回她身边时。她会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把我的铁面拍的梆梆响……
第二天,白莲花不辞而别。她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只在我的铁面上插了一朵花。一朵俗气又无名的小花。
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什么雁门关里的长胜将军,我就是撞死在那边峭壁上,阿紫宁愿死也不想和我扯上半点关系的游坦之。也就是白莲花深深嘲笑的,喜欢戴铁制情趣面具的大变态。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拾起面具,迎着阳光高高举了起来。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小阿紫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当她抛着小球轻唤“铁头,来”时,我定会呜咽一声,手脚并用的朝她奔去。
为了那连云霞都为之黯淡的如花笑颜,即便再等上千年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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