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多钟的时候,婆婆来敲慕晓夕的门。
“晓夕,勇子在楼下让你去接他上来。”
慕晓夕跳地下床,拉了双拖鞋飞奔就跑,她怕迟上一秒,勇子就又不见了。她几乎是从五楼栽下来的,一步跨三个台阶,脚尖才沾一下地面,就又是三个台阶。拖鞋溅起“啪啪啪”的声响,把楼道里的灯都打醒了。
刘勇还是坐在正对楼宇门的那根路灯杆子下。门被猝不及防地劈开,一束昏黄的光影打在刘勇身上,他跟个鬼一样,下意识挡了一下。他抬头看慕晓夕,眼窝深陷,一张暗黢黢的黄皮紧绷绷地裹着那颗骷髅头,没有一丝气色,没有一点血肉,几根稀疏的头发刚刚住过鸟一样,整个人倚在那里,似乎一脚下去就能踹成两截。
垃圾桶就在刘勇跟前,这是又在吐,回回碰了海洛因他肠胃都不好过,不把胆汁吐出来不算完。眼前的一幕尽管是慕晓夕预料中的,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她举起胳膊重重一记耳光摔在了刘勇脸上。她还要打,被刘勇死死搂在怀里;“晓夕对不起,我实在控制不住,我们离婚吧,房子给你,孩子也给你,我不能再连累你了.......”又是这些话。
这样的把戏刘勇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了,身上的钱不花完他绝不回来。回来也不直接进门,卖惨是他一向的做法,他要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等慕晓夕来接。他的脑袋转速一直就比慕晓夕快,染上毒瘾以后更是厉害,他准能一下就把慕晓夕的命脉掐住。他知道慕晓夕嫌丢人从不和他在外面吵,他更知道自己越是装可怜,慕晓夕才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在自己身上。他越无耻,晓夕越是理亏。
这回慕晓夕跑得那么快,他有一点感动,他的良心再一次受到谴责。弥黑的夜色下,他又一次对自己下了毒咒:“一定要戒。”
上楼回家,婆婆已经穿好衣服要走,她要给小两口腾出时间来吵架,有她在两个人总是谁也不让谁。夜很黑,可黑不过希望,儿子是自己生的,她愧对儿媳妇,她也是个没理的人。
一切流程都是照旧。母亲走了,刘勇又开始表演,打自己耳光,给慕晓夕下跪。慕晓夕不想听,含着泪倒头睡下了。刘勇先是自责,后是骂慕晓夕太善良,才把他纵容成这样,说慕晓夕但凡是个泼妇,他也会忌惮她一二分,不会堕落这么快。
慕晓夕知道自己有错,刘勇的那套说法其实是她自己发明的。若说刘勇是被海洛因牵掣着的提线木偶,那她慕晓夕就是铺在海洛因下那一张张锡纸。她胆小、懦弱,刘勇才敢在她上面肆无忌惮地烟熏火燎。她一次次原谅,一次次不忍心把他送去强戒,也才让刘勇越来越不珍惜她。
她要一直做那张被任意炙烤的锡纸吗?慕晓夕不愿意。
儿子轩轩睡着了,梦里一阵阵委屈长叹。慕晓夕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轩轩了,轩轩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要不是奶奶一直陪着,轩轩碰都不让慕晓夕碰一下。
地上是刘勇捣蒜般的忏悔,床上是两行泪渍斑斑的轩轩,慕晓夕呆滞了。闭上眼,夜色如一片汪洋的大海向她袭来,她的小家孤舟难行,她握着一支破桨板,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在漫天连地的黑色里,没有一点点光明。
当初,为了帮刘勇戒毒,慕晓夕丢下不到一岁的轩轩就和刘勇外出打工了。吸毒戒不掉的是瘾,逃离这个地方,就逃离了这里的人脉,也就逃掉了这里的毒品。离开时间足够长,也就放下了心魔,离开的地方足够远,也便不想着回来。
从黄土高原的晋西北到新疆的阿克苏市有着三千两百多公里的距离。他们出去两年,蹒跚学步的轩轩已经去上幼儿园了。这两年里她不用刘勇出去挣钱,一个人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毒瘾来的时候她任由他打骂,七百多个日夜是她对轩轩思念的肝肠寸断,三十平米租来的小屋摆满了刘勇的电脑和各款游戏机。她什么都不用刘勇干,她只需要刘勇在她眼跟前健健康康地活着。嫌饭菜不好,刘勇能把桌子都掀起,游戏打输了,刘勇一把就把慕晓夕推到了角落。慕晓夕权当是在照顾一个病人,她不能跟一个病人置气,她得等着刘勇长大,她得等着刘勇痊愈。她等着能有一天可以把家里的重担再挑回刘勇肩上。
刘勇活过来了,他知道心疼慕晓夕,替慕晓夕分担了,日子渐渐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阿克苏的黎明比晋西北的来得晚,但好在持久的晚霞可以一直印染到晚上十点。慕晓夕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她想轩轩,她想自己的父母。收拾回家行囊时,她甚至幻想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把给母亲的礼物送出去。
他们在跨进这个小城的第一时间刘勇就和钱包同时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两年是天上的两年,慕晓夕一筹莫展。
脑袋里过电影一样把慕晓夕从一场伤心带到另一场伤心里。她还得救刘勇,她还得救轩轩,轩轩是个男孩子,他不能让他有样学样,他不能让他继续活在一大群亲人的阴天里,她得让他看见阳光。
抬头,东方已经开始泛起血色。慕晓夕安静端详着刘勇,拿起手机按下号码。
一副镣铐带来了新的希望。
刘勇走后,家里就没消停过。这不,慕晓夕又和婆婆吵起来了。这次是因为轩轩要穿什么衣服去幼儿园的事,一个怕孩子热,一个怕孩子冻着,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婆婆毕竟是年迈了,慕晓夕恶狠狠地摔上门,抱起轩轩下楼了。
家里没了纽带,慕晓夕和婆婆的矛盾愈演愈烈;“亲自告发自己丈夫吸毒,这是多么狠心的一个女人,”她的婆婆每天喋喋不休地输出着慕晓夕的罪过,“慕晓夕是个狠人”、“慕晓夕不守妇道”、“慕晓夕其实就是个娼妇”,恶语越来越变本加厉。
老太太在慕晓夕跟前理亏多年,这一刻她的压抑就如爆炸了的沼气池子一样,各种臭水、污垢一下子就像慕晓夕扑来了。她不埋怨毒品,更不责怪自己的儿子,她觉得慕晓夕才是一切罪孽的元首,他的儿子是夭折在慕晓夕这堆烂泥里的清莲.......
刘勇被警察带走的那晚,慕晓夕就已经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不就是强戒两年吗,她等他。她依然习惯把罪过归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是自己的方法不对刘勇才一直病着,她坚信这一关刘勇能闯得过。她不能放弃刘勇,如果连她也放弃了,那刘勇还有什么活路。刘勇是她的希望,她是刘勇的归宿。
婆媳关系的坍塌是慕晓夕预料之外的,上一回走他们还有个坚强的后盾看着轩轩,这一次,婆媳关系成了两片缺油的齿轮,生磨硬磕地载着这艘摇摇欲坠的破船。
富丽小区的大门正对着一个小广场,小广场的中央是一个水池子,养着几条半死不活的金鱼。把孩子们送到学校的妇人们都要在那里拉一会家常。慕晓夕回来的时候,婆婆正扎在人堆里哭诉着自己早上的遭遇,一众人看见慕晓夕走过来,就跟泄洪的阀门一样,立马就关上了。慕晓夕感觉到了这种不适,这是家丑,她应该装作听不见走开,可婆婆显然是不想放过她,更加趾高气昂了:“这是个可恶的女人,害了我的儿子,还要害我的孙子......”
慕晓夕转身看过去,她想拉起婆婆的胳膊往楼上拽,她想吞下这个可恶的老太婆,她想证明她慕晓夕就是个泼妇,她眼里的寒光又一次关上了那个泄洪的阀门。
慕晓夕什么都没有做,短暂几秒迟疑过后转身上了楼,在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冲垮了眼眶,决堤了。她瘫软地坐在地上,手里没有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和婆婆的彼此消磨让这个家更摇摇欲坠,她应该去找个工作,她需要呼吸一点安静空气,她需要振作。刘勇强戒需要两年才能出来,她得熬着......
慕晓夕是有一点学历的,找份靠体力吃饭的工作不难,用她的学历从事体力工作更会有不菲的收获,她在结婚前就是这样,她在新疆时候也是游刃有余,回到小县城她依旧如此。
从酒店服务员干到部门主管慕晓夕只用了半年时间。别的同事都是重复着帮客人点菜、上菜、擦洗碗碟这些日复一日的工作,慕晓夕在记每位客人的姓氏、工作、吃饭喜好、爱喝什么牌子的酒、抽什么价位的香烟、对喝茶有什么讲究。她甚至能给这些烟、酒、茶叶、菜品讲出源头和故事来。中国的四大名酒,六大茗茶,八大菜系,二十四道烹饪工艺,她能耳熟能详地介绍给客人。她能一眼就瞧出顾客间的关系,谁是老婆,谁是情人,谁是上司,谁是哈巴狗,谁有求于人,谁是掏钱不做声的金主,谁是混吃讲排场的;什么客人不能见光,什么客人可以随意安排在大厅散台上。不管什么包装的酒,她摇一下就知道瓶里有多少,然后能不偏不倚地分到每一位顾客杯里。哪怕就是顾客之间的情谊深浅她都能端倪出一二来。一桌客人消费下来,价位既能护住里子也让面子有光。
慕晓夕八面玲珑,几乎每位来消费的顾客都会要走她的联系方式。没人把她当个服务员,她是帮他们忙的人,她让他们的疲惫在酒桌上得到了松懈。她是一张锡纸,她托举着一盘盘需要炙烤的美味佳肴,她的身上烟熏火燎。
整个酒店里没有人叫她“服务员”,也没人叫她“主管”,小年纪的叫她“夕姐”,其他人叫她“晓夕”,就算是陌生人都叫她“美女”。老板们同样对她很好,她在这里是放松的,她享受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每到夜幕降临,她的心情会随着太阳一寸寸落下,她恐惧黑夜,逃避回家,她不知道回去婆婆又会拿出什么理由来刁难她。家不是温馨的港湾,家是一艘破船,里面有个随时随地看她不顺眼的合作伙伴,她的轩轩是人质,她天天摇尾乞怜。为了回家晚一些,慕晓夕多数时候都选择走回去,她得等婆婆和轩轩都睡沉了她才敢推开门溜进去。
酒店里下班晚,整个县城街上除了干酒店的人,就剩酒鬼了,偶尔会有一两只流浪的猫从慕晓夕的身边蹿过,她愧疚自己打扰了他们的平静,也有时候会有狗对着慕晓夕汪汪大叫,她也不怕,蹲下来就静静地让它们陪着她。多数个这样的夜晚慕晓夕都会想起刘勇,她需要一个肩膀,她倒计时着刘勇回来的日子,可她又不敢想刘勇回来到底是希望还是又一次毁灭。
高跟鞋是一种刑具,婚姻也是。它憋她的脚,刘勇憋她的心。走累了,慕晓夕会把双脚从鞋里释放出来,被憋得火辣辣的双脚会在沾上地气以后得到彻底放松,畅快会在瞬间传遍全身。慕晓夕感动大地让她放松,她奢望此刻能有个人也一样能让她放松,她哭成了一个泪人。
同片月光下的刘勇也在思念着慕晓夕,他蜷缩在单薄的被单里全身酸疼。牢里的差役很苦,他身单力薄吃不下。这里的每个人都吃不下,他们都在忏悔,都想回家。每到夜里,漆黑的牢房哭声、鼾声此起彼伏,泪夹着累。不断有狱友收到《离婚起诉书》他们这些人平时做尽了孽,仗着毒性肆意伤害家人,现在他们被关在这里,多数妻子会弃他们远去。在这里他们不能不离,法律不给他们选择权,连提一点要求都不能。
慕晓夕一直没来看他,她是不是也要放弃他?刘勇想着自己被带走的那个早上,他被一群警察摁在地上,慕晓夕和轩轩就躲在另一间卧室里,连一眼都没来看他。刚来的时候他恨死了慕晓夕的无情,可日子一久他只有后悔,他后悔自己染上毒品,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打骂慕晓夕,他更恨自己为什么要娶她,还让慕晓夕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他亲手毁了一个好姑娘,他的手上都是罪过。
刘勇认识慕晓夕也是在酒店里,他是个混混,仗着自己家境还算不错天天混迹在各大酒店、KTV里。慕晓夕的母亲病了,辍学在酒店里打工挣医疗费,刘勇听说慕晓夕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就答应要供她读书。二〇〇五年,刘勇花了不到一万块钱就追上了慕晓夕,一万块,刘勇只是偷偷卖掉了家里新买的摩托车,其中一部分钱还被自己挥霍了,他把这顶大大的帽子扣在慕晓夕身上,让自己的母亲和慕晓夕多年水火不容。
慕晓夕感恩戴德,义无反顾把自己嫁给了他。慕晓夕嫁进了一个地狱,地狱里的恶魔又是她母亲的菩萨,慕晓夕被恶魔吞噬着,同样也被自己的母亲吞噬着。她不敢跟自己的母亲说刘勇是个混混,她也不敢提刘勇吸毒的事情,就算是挨了打,母亲也从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味让慕晓夕赶紧给刘勇道歉。慕晓夕除了认命什么都不说。
刘勇盼着慕晓夕能来看看他,他又怕慕晓夕来,他怕慕晓夕带来和自己母亲不和的消息,也怕慕晓夕来和她离婚。这毒他一定要戒掉,刘勇又在发誓,他的誓言轻得不如一个屁威力大。
黄土高原一年就两个季节,夏季和冬季。这个小城连这两季的界限都不明确,五一前后经常有雪,十一左右就有霜,说是夏天,除了正午人们也都备着外套。冬天也是一样,室外裹成粽子,室内又得剥成蒜瓣。酒店是个恒温的地方,慕晓夕像个蛆虫一样躲在这里,她身子躲在这份安逸里,心思却大多时候都在惦记着那艘破船。
刘勇回来需要一份事业,他得像个男人一样活着,刘勇要找的工作还不能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她得盯着他,她还得捧着他,最好也能在这样一个恒温的地方。去哪里找这样一份工作呢?这让慕晓夕经常左顾右盼。刘勇和自己不同,他是个炸弹,他是个没有一技之长的炸弹。
在这个小县城,酒店行业里的打工人大多不用带脑袋来上班,天天按部就班就行,这些人都没什么本事还受不得气,多数时候是员工炒老板鱿鱼,上午离职下午就能又找个新酒店寄生。慕晓夕是个另类,她的老板不会没发现。
慕晓夕的老板姓梁,叫梁斌,是本地大亨,产业也不只是酒店这一点。梁斌很赏识慕晓夕,慕晓夕做事认真,工作几乎不会出纰漏,就算有纰漏也不会有下一次。梁斌把越来越多的工作交给慕晓夕来打理,甚至连应酬接待、账目往来都交给她办。慕晓夕在,梁斌的酒店支柱就在,慕晓夕请假,梁斌的心里就会空落落的。梁斌习惯进门就喊:“晓夕”、“晓夕在不在”、“晓夕你来”,他也没什么事情要交代,他就想进门就看见慕晓夕。这个单薄如纸片一样的女人成了一道光,梁斌老是习惯追着这道光。
这半年老有人来酒店挖慕晓夕,慕晓夕和其他员工不同,其他人给老板打工,慕晓夕给自己打,可慕晓夕梁斌一样也留不住。他看出了慕晓夕最近心思的跳动,他不敢问,他像个贼一样偷偷盯梢在慕晓夕身边。
梁斌经常杵在监控显示器旁追慕晓夕,慕晓夕换一个地方,他手里的鼠标就会挪一下。慕晓夕偷懒、慕晓夕打趣他、慕晓夕维护他.....他使劲放大画面看慕晓夕的表情,他立着耳朵听慕晓夕说什么话。一颗心随着慕晓夕的高跟鞋声“咚,咚咚.....”
梁斌终于窥探到了慕晓夕要走的消息,慕晓夕要和厨房里的一位员工开饭馆。慕晓夕要走了,慕晓夕要离开他,听到他们的对话时,梁斌把一只鼠标连根拔起,重重摔在了桌案上,他跳起来了,一把转椅吓得一直后退,直至被逼到了墙角。他抓起手机就给慕晓夕打电话,恶狠狠甩出一句:“今晚有接待你准备一下,”慕晓夕问他是什么人,什么标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胡编乱凑。
慕晓夕已经习惯了帮着梁斌应酬,她替他挡酒,她替他维护关系,这不是她的工作,这不是她的工作又是什么?慕晓夕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晚梁斌一直在灌她酒,所谓接待也只不过是叫了几个简单朋友来吃饭。慕晓夕处处都做得不对,梁斌一直骂她。在酒店里她已经被骂习惯了,这不算什么,她只是有一点诧异。
梁斌早慕晓夕一步喝醉了,他烂泥一样被扶出了包间,被送在了办公室那支小床上。这种时候慕晓夕一般都不去照顾他,她会安排传菜小孩一直盯着梁斌,也会第二天去找小孩打听梁斌喝醉那些糗事,笑话梁斌的时候,她的笑声不比任何人低。梁斌是她的老板,她循规蹈矩?
不知睡了多久,梁斌醒了。等他爬起身时,慕晓夕正一步步消失在监控镜头里,她怎么走着回家?梁斌突然想起自己灌了慕晓夕不少酒,他有一些内疚,他觉得自己应该送送慕晓夕。打电话过去,被慕晓夕拒接了。慕晓夕难道有什么秘密?梁斌一把抓起外套追了出去。
慕晓夕不慌不忙光脚走在夜色下,一双皮鞋提溜在手里,看见有车灯靠近,她赶紧把鞋穿起来。车灯走远了,她又把鞋脱掉了。已经是十月天了,水泥地面钻心凉,树叶子也开始受不住风的摧残,慕晓夕像一缕幽魂一样漂在大街上,梁斌看着灯影下那个歪七斜八的影子内疚到了极致。
慕晓夕突然放声大哭,那哭声像猫儿的爪子一样,一爪一爪挠在梁斌的胸膛上。梁斌一脚油门靠近了慕晓夕:“晓夕你怎么了?”慕晓夕惊呆了,梁斌怎么在这里?她慌乱、无措:“没事,没事,刚才,刚才不小心崴脚了,”她努力掩饰自己,手里的一双鞋死活扣回不到脚上去。梁斌下车,一把抱起慕晓夕放在了后座上。他自责死了,自己为什么要灌慕晓夕那么多酒?这么黑的夜,他不敢想下去....。他想问慕晓夕一些话,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慕晓夕也是一样,终于有人把她从这黑色恐怖里捡了起来,她无比惊慌失措,她想逃下车去,可那样岂不是更把那颗七零八落的心暴露了出来。
他们谁都不说话,任由车子停靠在这汹涌的大海里,两颗心脏要蹦出来了。梁斌突然回头抓起了慕晓夕的手,慕晓夕没有躲,手心贴住手心的那一刻,他们上下级的那堵高墙坍塌了。梁斌把慕晓夕抱在怀里,他真是想干点什么。
就在这时慕晓夕又哭了,哭得越来越大声......
梁斌不缺女人,他不是个干净人,这一刻他的肮脏却被慕晓夕的泪水洗涮得干干净净的,慕晓夕为什么哭?难道是在求他放过她?梁斌停下了那双想进一步的手。自己是慕晓夕的老板,他确实应该有个做老板的样子。
精明商人做事总是能及时刹车,他们对于诱惑是有比对的,多睡一个女人无非是多了一件消耗品,员工是挣钱的工具,他们一般不把工具抱回家赏玩,赔了夫人又折兵。梁斌心里慕晓夕早就不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得和慕晓夕保持关系,毕竟他不确定慕晓夕明天会不会跟他翻脸。
慕晓夕为什么哭?因为她被另一艘船打捞上了岸,尽管她不确定那是一艘安全的船,可那也是久违了的安逸,她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安逸了。
梁斌像哄一个孩子一样拍着慕晓夕的后背:“对不起晓夕,我不该灌你那么多酒。不哭了,我送你回家。”回家?这句话温柔又残酷,把刚刚被打捞起来的慕晓夕又一脚踢回到了她自己的甲板上。
那晚以后,梁斌和慕晓夕都心照不宣地躲着对方。这对不要脸的男女,明明已经靠那么近了,又揪出酒精来替他们扛包。
开饭馆的想法终于从一个受精卵变成了要出世的婴儿,梁斌替慕晓夕着急;“选址不对,预算不准确,装修也没抓住重点,这一对蠢货”。梁斌什么话也不敢说,他只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乱发脾气。
两个人来辞职,梁斌从抽屉里拿出五万块钱;“赚钱了你们就还我,没赚钱你们就继续回来上班抵工资,以后我们就是同行了,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我。”厨子有一些诧异,梁老板居然是个菩萨?慕晓夕没有拒绝,一来他们确实缺钱,二来这钱是根线,他们以后可以顺着这根线继续往来。
把钱拿到手里,慕晓夕又开始不安,她想起了多年前刘勇给她的那一笔,这种恩惠到底是馅饼,还是陷阱?她陷入了沉思。第一次她拿外人的钱救母亲,这次她又拿另一个外人的钱给自己的丈夫创造恒温的事业。上一回还债她把自己还进去了,这一次.....她不敢想,她只能祈祷刘勇回来能争气。她似乎已经看见一个新的刘老板正向自己走来,海面风平浪静......
新店开业,慕晓夕更忙了,墙上的挂钟就跟磨盘上的蠢驴一样,不觉就把一年转完了。
这天,慕晓夕还在梦里,听见楼下一阵吵吵声:“轩轩你爸爸是不是坐牢了,”“轩轩你奶奶和你妈打架谁厉害,”“轩轩你亲你奶奶还是亲你妈妈。”慕晓夕一个箭步射向窗户:“轩轩上楼,”声音又粗又狠,下面的脑袋瞬时都朝上面看来。轩轩刚刚走离人群,慕晓夕疯了一般就把窗户上放着的盆栽扔向了人群,下面人四处逃窜。手里实在没有东西扔了,下面才传来骂声,慕晓夕也不示弱:“好奇什么都他妈来问我啊!姑奶奶给你们答案!我警告你们,以后再谁问我们轩轩这些问题,姑奶奶我砸死一个算一个。”慕晓夕哪来的蛮力?她被自己吓住了,她怎么变成了一个泼妇?显然她的婆婆也吓住了!
是钱给慕晓夕的勇气。饭馆很赚钱,一年不到他们就要开分店了,慕晓夕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油然而生。一群闲妇而已,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安慰自己犯不着跟他们生气,现在她居然一刻都不想忍,轩轩回来她也没有责怪,以往这种邪火,她只敢朝着轩轩发,现在她不一样了。钱能把破船上所有的窟窿都补起来,刘勇也能在恒温的地方重新活着,轩轩也能,那些讥讽都会被钱反弹回去。慕晓夕突然正视到了这个问题,她要赚更多钱,她要自己给别人赏饭吃,她也要像刘勇和梁斌一样活着。
把孩子送到学校的妇人们又在小广场拉家常,慕晓夕才要去上班。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光鲜亮丽,各色各样的西服和衬衣是她的标配衣服,头发很长却又都死死地盘扣在后脑勺上,不留一根杂草。她穿得棱角分明,长得也棱角分明,她的高跟鞋就像哈巴狗脖子里的铃铛,适时地提醒着人们她来了还是走远了。
人们都发现慕晓夕变了,可她是哪天变得呢?慕晓夕走后,又是一片议论纷纷,她听不见人们在说啥,但她肯定和自己有关。有时候她会无趣地来个急转向后转,吓得那群议论她的妇人们立刻就像锁了喉。慕晓夕会走进妇人堆里问他们:“吃了没?”大家面面相觑。有小孩把石子扔向了鱼群,鱼儿四散逃开。
慕晓夕下班晚,看大门的老头老远看见慕晓夕回来就赶紧过来给她开大门。物业里的人也不再敢追着慕晓夕趾高气昂问:“有没有交物业费,”一些男人们听说了这件事,都骂这些女人们活该。慕晓夕成了一道寒光。她会站进那堆并不接纳她的人群里去聊天,是想逼散他们。每个进出小区的人都会被小广场的人看见,都要拿来说上半天,她不是个例,她只是自卑。
慕晓夕走路去上班,一路走一路打听自己用得着的东西什么价位,看见熟人她还要客套一会,叫他们常来。自己做老板和打工不同,以前慕晓夕只考虑收益,现在她还得考虑支出,自己能做的事情慕晓夕绝不雇人来做。为了维护各种关系,慕晓夕不停地应酬,更心力交瘁了。以前看梁斌喝醉,慕晓夕还取笑他,现在她自己也天天喝醉。
自从和邻居吵完,慕晓夕就把轩轩送去了私立学校,她不想让轩轩耳根子不清净,婆婆跟着去市里陪读去了。
婆婆走后,慕晓夕肆无忌惮了很多,她经常喝酒,也鲜少走路回家了。晚上她搭出租车回来,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会在确定就是自己家的楼下时得到彻底放松。前一秒她还礼貌跟司机说再见,等人影散去,她就像裹着金箔的菩萨碰到水一样,一下子就变成了一摊烂泥。她想吐,爬在垃圾上干呕半天没有反应,她想起多年前爬在这里的刘勇,孤独、无依。现在她居然自己变成了那个一脚能被踹两截的人。她也希望有人能下来接她一下,回头看看自己家的窗户,一片暗淡。
紧接着“咚,咚,咚....”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慕晓夕的高跟鞋每晚都要刺穿宁静的夜空,一年四季的在快要睡着的邻里们脑袋上死死戳上一个又一个的大窟窿,他们想给她造个谣,说她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可是每晚的折磨他们又比谁都清楚。九十三步台阶,九十三声敲击,一声强,一声弱,一声都不放过。接着就是一串钥匙噪响,从包里翻出来,又掉到了地上,她又捡起来,捡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插进那个门洞,一个,一个找,一次次掉。她摔倒了,她又跪起来撬。夜那么静,丑态暴露无遗。她想刘勇,她甚至有一点想梁斌,她醉得清清楚楚。
戒毒所里又有新人进来了,刘勇眼巴巴地等着看是不是自己家乡的人,她想打听家里的一些情况。慕晓夕一直没来看他,他母亲倒是来过一回,只是说晓夕开了饭馆,然后就是各种责骂。刘勇新一茬担心又来了:“晓夕有本事了会不会看不上他,”“晓夕会不会已经出轨了,”“晓夕不来是不是还在恨他,”他急于想找到答案。
出狱的日子越来越靠近,刘勇没有欣喜,他不想出去,戒毒所里艰苦也安全,他们像一群栅在地狱里的鬼,多数时候还是谈毒品,他们讲各自的风云历史,谁也不笑话谁。他们出去并不意味着是重新投胎,多个狱友多条路,他们或许会更加盘根错节。
慕晓夕也紧张,偶尔会有出狱的人给她捎来刘勇的消息,刘勇应该是不恨她。刘勇回来日子真会一天比一天好吗?慕晓夕不确定,如果又是一次失望,她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些问题,慕晓夕就没命地喝酒,她躲在酒精后面恐惧着刘勇向他走来。
梁斌倒是经常来,他给慕晓夕介绍生意,帮他们指点迷津。偶尔也会问起刘勇的事情,这在他们之间早就不是秘密了。梁斌多次怂恿慕晓夕离婚,他不知道刘勇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不过单冲吸毒这一点,他就觉得刘勇配不上慕晓夕。他也同样恐惧刘勇回来,尽管他是个比刘勇胖很多圈的胖子,可贼就是贼,他不敢理直气壮。
晋西北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世世代代养育着一些倔强的人,许是冻惯了的缘故,像来不待见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21世纪了,家庭关系里女人们能力比男人强依旧会被看做可耻,多数会被招惹来打骂。两年,慕晓夕的成长突飞猛进,她在生意场游刃有余。刘勇,则像只被关在风箱犄角里的耗子一样,自由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反而缩得越紧了,完全担不起家庭的责任。
刘勇回来,慕晓夕在人前给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体面,让他当老板,给他买车,穿名牌的衣服,抽上好的烟,哪怕欠下债务慕晓夕都不怕。每次出门慕晓夕把刘勇的钱包揣得鼓鼓囊囊的,她像只温顺的猫一样挂在刘勇身上,让刘勇帮着买这买那。
离开人群,慕晓夕立马就会委婉收走刘勇的经济大权,连个钢镚都不剩。慕晓夕偶尔粗心会算错店里的账,她立马就会怀疑是刘勇动了手脚,发现是自己的毛病后,她一边说着些道歉的话,一边又赶忙锁上了放钱的那个柜子。店里的任何人慕晓夕都不防着,她只防着刘勇,这不能怪慕晓夕,刘勇是个惯犯,没人相信一只耗子会在粮仓里洁身自好。
恒温的地方只适合躲着,不适合活着,刘勇越来越不适应这种傀儡般的日子。起初他还感激慕晓夕的精心照顾,日子一久这种照顾就让他生烦。他想过要脱离慕晓夕换个地方活,可外面的人好像不愿意给他机会,一个有过前科的瘾君子,没有文化,没有工作经验,他讨不到比家里更安逸的生活。
找工作受挫以后,刘勇在慕晓夕跟前更自卑了,这个地方的“爷们”文化开始在刘勇身上作祟,他开始露出獠牙啃噬慕晓夕。慕晓夕跟客人客套,他看不惯,慕晓夕和熟人寒暄上几句他就生气,慕晓夕限制他的自由,不给他钱花,他更是气得要命,他的怒火随着慕晓夕的管制越来越变本加厉。
频繁争吵,把慕晓夕对新生活的激情消失殆尽了。刘勇的处境,慕晓夕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她只是为自己的付出感到不值。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毒品身上,刘勇越是和她吵架,她越是觉得刘勇肯定又接触到了毒品,自己就更寸步不离刘勇左右。慕晓夕越这样,刘勇越反感,他们彼此折磨着,消耗着,日子又回到了漫天黑色的大海里,看不到了归港的指明灯。
突然,慕晓夕从卫生间里发现了一颗绿豆大小的明亮纸团,她很熟悉这个东西,这是香烟盒上的锡纸被燃烧后搓揉成的样子。慕晓夕把锡纸团捏在手里,怒气冲冲走进房间,噼里啪啦就开始责骂刘勇,她的嘴像上满了膛的火药枪一样,把许久以来的压抑对着刘勇一顿扫射。刘勇的怒火也被引燃了,他顺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朝着慕晓夕的脑袋就砸了过去,沙发垫、茶杯、轩轩的玩具,刘勇逮到什么就朝慕晓夕的身上砸什么,慕晓夕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手跟前没东西了,刘勇起身一把把慕晓夕推倒在了那堆砸碎后的凌乱不堪里,抬起脚踹向了慕晓夕的脑袋。一下子功夫慕晓夕额头上、鼻子、嘴里都在冒血,刘勇揪起那张血脸又是一顿耳光抽来。
学糊满了刘勇整个手心,糊严了慕晓夕整张脸,还滴滴答答从指缝和脸颊上掉下来。刘勇扔下慕晓夕,翻箱倒柜找了车钥匙、钱包消失了。慕晓夕把攥在手里的锡纸蛋蛋一层层打开,她想找到答案,那薄薄一片被折揉得伤痕累累,没有任何污垢,像极了一片即将凋零的花瓣。
不,锡纸花不会凋零,慕晓夕带着满身的伤拨通了梁斌的电话。
他们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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