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迟玉梅九十岁的娘终于去世了。
他爹自接到家里来,除了上茅厕踏出房门,其它时间就待在房间,时常看着一封信和一张照片发呆。
迟玉梅的血压又升高了,吃药也压不住,晕头涨脑,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是越发清晰:报仇!报仇!……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要咬碎时空的黑暗喷发出恨仇的火焰。
“娘啊!你让我咋办?活着时让你远离他,你就是不听劝,非要守着那三间破草房不离家门……,他如今也是快入土的年纪,难不成让他去吃枪子吗?那是我亲生的爹呀。娘呀,娘!我该咋办啊!—— 你还是把我叫走给你去做伴吧——”哭哑了的嗓音飘荡在一座孤独的坟茔周围上空。寒风瑟瑟,小山谷里回荡着凄厉的哭声。
六十多岁的迟玉梅实在受不了这份折磨,半年时间,身体快速地衰弱下去,她爹的存在就是一把凌迟她心脏的利刃。
1 怨偶天成
迟玉梅的母亲姓王,没有名字,出嫁后都叫她王氏。
王氏具有老旧年代女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勤劳朴实,善良愿意帮助人,有一手好针线活。由于没有受过教育,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头发长见识短。
这不刚结婚就跟丈夫有了隔阂。
回门那天,还没有坐稳,王氏拉着丈夫提着礼物急匆匆朝她堂婶子家走去,全然不管背后愣住的嫂子,一脸怒气的哥哥和妹妹。
来到婶子家,谁知大门上锁,吃了闭门羹,“哦,那个,婶子对我可好了,平时不会这样......,也许是有事,她有事的....”王氏尴尬地对丈夫解释,这话连她都不相信,婶子家什么时候断了人来往,大门从不上锁,单单她回门这天上了锁人不见影。王氏这才知道跟婶子的关系再也不能回到以前,她心里很难过,她不傻,知道婶子是故意躲开。可是有些事后悔也晚了。
迟光荣阴沉着脸在前面大步走,王氏低着头垂头丧气在后面跟着。
迟光荣对新婚妻子有多期待就有多失望。
村里人因为迟光荣的关系,对王氏很尊重,接触时间长了,看她性子软绵,一些狡诈心眼多的女人就故意接触贪她便宜。又发现王氏拎不清好坏,只管那说话好听的人做朋友,慢慢地,跟王氏来往密切的只剩下村里几个爱说东道西的女人。
族里几个妯娌因为王氏孝顺做事周全,亲戚之间也算亲密。看不惯王氏受人愚弄就提醒她,后来看她仍是照旧,才知道这人的性子是不容易转变的。
迟光荣受不了王氏啰嗦,王氏看不惯迟光荣对她冷眼相对。迟光荣越是沉默不语,王氏越是啰嗦不休,有时甚至脏话出口。
骂人的脏话能让王氏心里舒坦很多,于是“妈b"成了王氏的开口语,这让迟光荣更加厌烦,更不愿意跟王氏讲话,因为话说不到一半,两人就争吵起来,一个气哄哄地不再言语,一个千刀万剐地骂个不休。
族里一个大嫂,因为排行老大,年岁又长,想要劝说王氏改改自身毛病。在王氏她们这些年轻的小媳妇眼里,这位大嫂是一位很有威望的老嫂子。族里谁家小夫妻拌嘴打架,老嫂子一来立马摆平。不过,王氏跟迟光荣这对夫妻,是老嫂子一生最失败的调解。
“四弟妹,四弟在大队好歹挂着职务,你要给他撑起面子来。有些事你不了解,不要随口就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别跟那些爱嚼舌根的走动,她们几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搅屎棍,有时在一起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翻了脸就跟几辈子的仇人见面,揪头发,抓破脸,这是常有的事,一会儿跟这个好,联合一起欺负另外一个,一会儿又翻脸,八辈祖宗都能翻出来骂一遍。她们没有一个正经品性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正常人是不会跟她们来往的。”
王氏的性子不是正常的,老嫂子说的话一点听不进,老嫂子看王氏一脸不高兴,也就不再说啥,摇头叹气离开。回到家对自家男人说:“唉,老四这辈子要遭大罪了。”
王氏的行为让迟光荣大伤脑筋。
迟光荣变得沉默不语,除了吃饭睡觉在家里,其他时间王氏都看不见他的人影。
拿着针线活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一起聊八卦,谈论家长里短,本来是正常的事,奈何,王氏来往的几个女人本就是一些爱惹事生非的女人,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说的八卦都带有攻击侮辱性的,踩低别人提高自己才是那几个的主要谈话目的,而王氏只是觉得她们的性子随和自己,至于说话的层次意义就不是那么分得清了,就像她在娘家被堂婶耍得团团转一样,结了婚,无非是变成了几个人来耍弄王氏一人。
迟光荣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这是李家二嫂偷偷告诉她的,说是偷偷的,无非就是让王氏瞒住消息来源,不让她说出传这话的人是谁,而她也当真不告诉任何人。
无中生有的事,被王氏闹得扑朔迷离,迟光荣被调查,写检讨,调离大队部,本来要到县政府工作的事也不了了之。最后上级领导考虑到迟光荣战斗英雄的身份,安排他管理村里的土窑。
迟光荣干脆搬到了窑厂,跟看场的老杨头做了伴。
迟光荣的父母也觉得这个媳妇是个不省心的主儿,跟儿子错配了,可是后悔也晚了,都有两个孙女了。
事情仿佛都存在两面性,好的坏的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好是坏。
一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王氏公婆和一些人的认知———她是一个善良的媳妇,就是嘴巴碎了点。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有一年王氏的公爹生了一场大病,王氏殷勤伺候,端屎端尿,公婆的亲生儿女都没用上。
李二家的和另外几个女人撺掇王氏不要管老人,要管也要亲闺女和几个叔伯兄弟轮流伺候,直说王氏傻。
王氏这次没有理睬,每天依旧殷勤伺候老人。这让李二家的不爽,私底下跟其他几个人嘀嘀咕咕,开始针对王氏。
王氏做事干净利落,伺候得老人舒服熨帖,对老人没有丝毫厌烦,感动得老两口,直说比亲闺女强百倍。再看王氏,怎么看怎么好。王氏的孝顺彻底扭转了在公婆心里的地位。也得到族里其他长辈的喜爱。妯娌和小姑子对她是又喜欢惋惜,“这人善良大了就是傻子,怎么不分好赖人呢?偏偏就喜欢跟那几个东西在一起” 几个妯娌和大姑子小姑子,知道王氏是个什么人又看她夫妻关系日间冷漠,想劝,她又是一个犟脾气,根本不改变自己的缺点;劝迟光荣吧,人家口才了得,巴拉巴拉一通说辞,错全在王氏身上。
王氏一如既往地孝顺公婆,勤俭持家。全然不知道她的朋友们正在彻底排斥她,一如既往地高高兴兴去找她们串门拉呱,跟丈夫的关系也达到了冰点。
有了孩子的王氏,对丈夫的冷漠态度,有了怨气,开始碎碎念,开始骂街骂人骂孩子,“多头,多头!怎么不死在外面!”(农村妇女骂人的一种)骂人的话整日不离嘴,这句话长年挂在嘴上,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嘴里也是这句话,好像唯有这句话才是刺向丈夫最厉害的武器。
迟光荣憋了一肚子火,面对嘴里吐脏话的妻子,更加无视王氏,这大大刺激了妻子负面情绪爆发的力度。
王氏开始变得不可理喻,身边再有人不断地挑唆,王氏骂人话越来越变本加厉,她内心深处企图让丈夫回心转意。却不知道,越是这样丈夫离她越远。
王氏的嘴巴更加的不值钱,逮着什么就骂什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不满,骂过之后,同时还有满心的期待。
王氏东边的邻居家地势比较高,排出的污水自然流经她家大门口。
王氏为此每日对着邻居门口指桑骂槐一顿。
她娘家的堂婶就喜欢这么骂人,往往骂得对方无所适从。可是她的这位邻居却是个厉害得的,其能耐一点不亚于她的堂婶。
于是村民经常聚在一起看王氏跟她邻居相互叉腰指着对方骂街的好戏。
王氏喜欢骂街吵架这个毛病,迟光荣私下里跟王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道理,想让她改正过来。
他之所以有这个耐心,完全是他娘的意思,让他多想着王氏的好处,背地里劝着点,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两个孩子呢。
为了两个女儿,迟光荣尽最大努力压制心底那座时刻要爆发的火山。
但是面对王氏屡屡挑战他的底线,不喜欢对女人动手的迟光荣,最终还是忍不住把拳头伸向了王氏,带着暴虐气息的流动岩浆催毁了他们二人岁月沿路留下的风景……
2 残缺的家庭
男人的拳头一旦尝到肉体反弹的快感,再想收回来,已是不可能的了。
王氏只要少有反抗,就会迎来一顿拳头。
日子没法过了,只能离婚。
那年迟玉梅八岁,二妹迟玉兰五岁,她娘二十七岁。
迟玉梅的大舅找人驾着马车拉走了王氏的嫁妆,带着王氏走了,姐妹二人哭声嘶竭,被奶奶拉着站在大门口。
两个孩子哭着闹着要找娘,回到娘家的王氏也是整日整夜想孩子。
王氏的心根本就安不下,她想回到那个家,想跟两个女儿生活,女儿那么小,没有亲娘可怎么活?可是哥嫂不允许,说已经离婚了,就不要想着能和好了,找一个老实安分的过日子,再生个孩子就好了。
王氏哭着不愿意重新嫁人一心想回去,她哥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托人找她公婆商议解决。
迟光荣的两个女儿在他爹娘那里,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小的那个直着嗓子哭,闹着要娘,大的也跟着哭。
老两口没法 只好把儿子找来,下了通牒,要么去把孩子娘带回家,要么你把孩子带回去,自己带孩子。
迟光荣看着大女儿那张酷似王氏的脸,心里就一阵厌烦,抱起小女儿就走,也不管大女儿能否跟得上他的脚步。
“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女儿抱着迟光荣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
迟玉梅看见爹笑了,那么温柔,只有对着二妹,爹才会露出笑脸,对她只有严厉的眼神,从记事起,爹对她就没有好脸色,有爹在一边,她心里就会打怵。
“快了,快了,兰兰的娘就快回来了。”
小小的迟玉兰不知道他爹口里的娘指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还以为真的是她娘要回来了。
迟玉梅虽然小,但是懂得离婚意味着什么,看爹提到娘眉开眼笑,下意识里觉得不是自己的娘,是另外一个人。想到将要有一个后娘,她难过地低下头,紧跟在迟光荣后面小跑。
迟光荣开始找人给家里的顶棚贴新花纸,家里的墙壁上贴好看的年画。
小孩子喜欢新鲜东西,迟玉梅和二妹看着家里焕然一新跟过年一样,姐妹二人欢喜地蹦蹦跶跶从屋里跑到屋外。
迟光荣在纸糊的窗户中间地方,镶嵌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玻璃四周用红纸条封好,与白纸红白相隔,挺漂亮的。今年很流行,透过玻璃能清楚看见外面,整个屋子布置得干净喜庆。他看见两个孩子在大门口玩耍,想着再过几天新妇进门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看看剩下的一张牡丹富贵图,他想贴在墙正中。
外面孩子来回跑动的欢声笑语,想象将要进门的未来妻子,迟光荣一脸笑意,对未来充满美好期待。
“她会好好待她们的。”他心里想着,“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应该得到最好的。”
那是一个秀气大方的女子,是羊角村妇女主任,丈夫因公殉职,留下一个不满六岁的儿子,因为工作关系他认识了她,熟知她的一切情况,所以媒人一说,他就点头答应,女方也乐意,再过几天就进门。
“娘!娘!你可回来了!呜呜.......”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听到小女儿惊喜中带着哭音的喊声,迟光荣吃了一惊,下意识从玻璃窗口往外看去。
院子里进来五六个人,人群里那个拿着包裹的,不是王氏是谁!迟光荣的爹和娘在两边,族里的几个叔伯婶子跟在身后陆续进了家门。
"爹说了娘会回来的,他在家里贴新画等着娘回家呢?”小女儿脸上带着泪珠,欢喜地抱住她娘的大腿,童言童语扎疼了屋里迟光荣的心。
迟玉梅下意识地看向堂屋,看见久别的娘,她没有惊喜相反心里忐忑不安,她隐约听到屋里撕扯画的声音........
迟光荣狠狠地撕下贴了一半的牡丹富贵图,紧紧攥在手里,闭上发红的眼睛,吞下苦涩的泪水,再睁开,眼睛已是腥红。
3 煎熬的生活
重新归来的王氏收敛许多不好的习惯,开始老实待在家里,不再串门子聊天说嘴,跟邻居也不再几天一小吵,十天来一架,断绝了平时来往密切的几个女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少凑在一起,骂街吵嘴的事少了,村里人的耳根清净许多,很快又觉得少了一些娱乐。
邻居家的婆娘开始寻找机会挑王氏的毛病,时不时地站在当街口指桑骂槐。时间长了,王氏忍不住抻出头来回骂,邻居婆娘母女四人又找到了发泄对象。
迟光荣的拳打脚踢总是针对王氏,而不是欺负他妻女的邻居。
每次都是这样,王氏开始畏惧,再也不敢轻易出门。迟玉梅的名声也被传的很坏,好在同村有一个男人很喜欢她,跟迟玉梅曾是小学同学,男人不顾家里人反对,最后两人终于结成眷属。
迟玉梅的婆家是一个村子里,对她家啥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公婆开始反对,后来见没有效果,也就顺了儿子的意。婚后看迟玉梅的性格跟她娘不一样,是一个性子坚韧要强的女人,平时不言不语,干活麻利,公婆才开始喜欢她,迟玉梅的模样虽然像王氏,但是性格却是随她爹迟光荣。
迟光荣根本不管王氏与大女儿是否受到欺负的态度,助长了村里一些喜爱嚼舌传嘴舌女人欺负王氏的气焰,她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久违的话题,肆意的传播王氏的闲话,往日里私下交流的私密话,变成利刺扎向王氏和她的女儿,更多的女人加入厌恶王氏的行列。
除了几个族里的婶子大妈,村里的女人多数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摆出自家男人对自己有多看重,而不像王氏那样遭受丈夫嫌弃。
妯娌和小姑子大姑子也是插不上手,老嫂子苦口婆心劝说迟光荣,让他不要动手打王氏,迟光荣说出的理由,又让人信服,觉得王氏就该挨打;找王氏谈,让她不要骂迟光荣,骂了人就要挨打,让大嫚也受欺负。一提迟光荣,王氏两眼放光直直地盯着老嫂子,老嫂子心里发毛,王氏像是受了刺激,嘴里不住地“多头!死多头......”骂着,最后,老嫂子铩羽而归,再也不劝说当和事老了,这根本就劝不好!
迟玉兰那时已经读高中很少回家,长得亭亭玉立,模样像极了迟光荣,那些喜欢欺负王氏母女的,知道迟光荣喜爱这个二女儿,表面行为收敛,平时见面也是笑呵呵,迟玉兰都会跟他们热情打招,一点不知道她们跟娘和姐姐的关系有多恶劣。迟玉梅也不愿妹妹知道这些糟心事。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就在不咸不淡中渡过。可是老天总是喜欢把意外很自然地摊在人的面前,让你选择,让你挣扎。
高考完在家等分数的迟玉兰卷入一场女人的撕扯里,迟光荣听到消息赶来,扒拉开肉山一样的几个女人,好容易解救出小女儿,看到小女儿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上几道深深爪印,满脸鲜血,迟光荣真正地怒了,藏在灵魂深处的那座火山彻底爆发,他第一次觉得拳头的力度渺小,抽出腰间的牛皮带,这根陪伴他走过烽烟岁月的牛皮带,如今狠狠地抽打在王氏身上……,那天王氏被抽得半死晕过去。
迟光荣抽打王氏的举动镇住了平时喜欢挑事咀嚼王氏不是的女人,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怕挑起迟光荣的狼性,她们心里胆怯再也不敢轻易寻找王氏母女的事了,私底下窃窃私语,嘲笑挨皮带抽打的王氏,好像王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完全忘了她们曾在一起亲密地你来我往互给家里没有的物品,而掏东西最多的无疑就是王氏。
4 失落的青春花季
迟玉兰没有考上大学,迟光荣安排她到北京工作,他已经跟在北京工作的战友去信联系好了,迟玉兰高考一旦失利,高中毕业后就到北京工作。
迟玉兰莫名其妙给母亲拉架吃了一次大亏后,知道了以往许多不知道的事,她跑到姐姐家里,让姐姐把她不在家时发生的事细说一遍。
姐姐的话,让年轻的迟玉兰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跟娘打架闹得最凶的正是她娘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二娘娘。
“娘怎么得罪她们啦?欺负人不待这样子!亏她还有脸吃咱家的饭!”迟玉兰气呼呼地跟姐姐发牢骚,她是真的不明白为啥曾经关系亲密的两家,会闹成不死不休的样子。
“还不是咱娘的嘴巴不值钱,心里藏不住事,有啥说啥,得罪人就一句话,把人热恼了,什么情分全抛脑后!”迟玉梅含着眼泪说起以往的事满肚子心酸。
听了姐姐的话,迟玉兰也哭了。小时候不懂事,跟娘和姐姐住在一铺炕上,觉得高兴幸福。长大了才知道,自从娘重新回家,一直住在放杂物的房间里,阴暗冰冷,而她爹住的屋子明亮干净暖和,平时招待亲戚客人都是在父亲的住的正屋。
迟玉兰拒绝了她爹,她想守着苦命的娘。姐姐说,如果娘当年跟爹离婚后,再找一个男人,也许会生活得好些好,起码不用挨牛皮带抽。
迟玉梅更加沉默了,她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像姐姐,这么多年磨练出泼辣的性格,在某些地方随了她爹的性子。姐姐的头发稀疏,还不到三十岁,头皮都露出来了,脸色也不好。迟玉兰心疼姐姐,更可怜母亲。
迟玉兰漂亮的丹凤眼里光泽暗淡,这些年姐姐跟着娘没少挨别人的打,为了保护娘,姐姐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凡爹给娘一点爱护,姐姐也不会跟着遭受欺凌。
小女儿拒绝上北京,迟光荣心中苦涩,无奈地看着娇小的小女儿,叹了口气,“守着你娘会被拖垮的,还是到北京去,离这个家远远的,小李叔叔会照顾好你的,在北京找一个男朋友,我也放心了。”
迟玉兰对她爹心里有怨恨,根本不听他的话。
小女儿冷谈的态度,迟光荣心里虽然难过,但是还是尽力为小女儿打算,他不想这个孩子为了王氏毁掉前途。
转过年,迟玉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春天来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初中,当老师是迟玉兰最喜欢的工作,虽然只是民办的,但是不影响她高兴的心情。校长是他爹在部队时的老班长,是一个严肃的老头。
迟光荣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让小女儿远远离着她的母亲,远离这个没有温暖的家庭,小女儿是这个世界留给他唯一的念想,自从那个秀气的女人带着儿子远走他乡嫁人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小女儿这末阳光。
迟玉兰在家的那段日子里,真正体会了姐姐的苦日子。娘骂爹,每天几乎不重样。看她爹因忍耐扭曲了的脸,迟玉兰真想把桌子上的牛皮带毁掉,好在她爹没有发飙,只是扔下吃饭的筷子,饿着肚子走掉。
皮带像一条毒蛇静静地卷缩在桌子一角,它的边角已经有些破埙。
小女儿在家的日子里是王氏最幸福的时光,觉得迟光荣败在她的唇刀舌剑下。
迟光荣没吃完饭离开,她会把饭留锅里热着,想着迟光荣回来再吃。
虽然她的痴心从来没有实现,迟光荣也从不吃她特意留的饭菜,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留着。她骂人的词语也越来越精彩有深度。嘴里嘟囔“不吃拉倒,饿死算了,死多头,还是肚子不饿!”却把饭菜留在锅里,骂骂咧咧收拾家务。
迟玉兰开始心疼爹,想起姐姐说因为娘跟人吵架骂人,被爹用皮带抽得浑身是伤时,心里就难过得要命。
曾经她不愿相信,爹是个战斗英雄,他的力气不应该用在打人身上。住在家里的日子,耳朵里灌满母亲的骂声,她也要忍不住发疯打人。何况是爹....... 娘的嘴确实伤人心,爹的心伤透了吧?用皮带发泄也是无奈的吧?可是娘……
迟玉兰满腹心事去学校报道。
学校离家远,迟玉兰只能住校,周末回一趟家。
迟玉兰在学校非常挂念娘,担心不在家她爹会打娘……。
“冬天,爹的炕烧得热乎乎的,一进房间热气铺面浑身暖和。娘的房间阴冷,她的被窝冰凉,阴冷的空气吸进鼻子里,肚子都是冷的。这还是我跟娘一起睡娘特意加了柴火烧的热炕。
给爹做的棉袄棉裤,布鞋鞋垫,整齐放在柜子里,爹你宁肯穿一身陈旧棉衣棉裤,也不动娘一针一线缝制的东西。”
“……爹,你就包容娘的缺点,给她一丝温暖吧,娘,她不容易。”
灯光下,迟玉兰拿起英雄自来水钢笔,这是她爹送的。
她给爹写信,想通过写信跟他爹沟通,希望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家里过冬的柴草都是娘用瘦弱的肩膀从高山上背下来的,为了你半宿不被冻醒,她特意砍一些很粗的树干再劈成一小段放进你那边的火灶里……,她睡觉的被窝永远冰凉,老寒腿疼得厉害时,嘴里就会骂你发泄,那样可能会减缓她的一些痛苦。我也很反感娘骂人,可是,爹,是谁让她变得这么碎嘴,你没有认真想过吗?”
迟玉兰写到这里,眼泪留下来,泪珠滴在信纸上,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变得模糊。她抽了抽鼻子继续写信。
迟玉兰想起姐姐对她说过,当年要不是娘重新返回家,她爹就会迎娶另一位女人,她模糊地记起那年布置得跟过年一样喜庆的家,想了很多很多……
于是停下想要继续写的信,更多的要求没有必要再提了,她娘可悲,她爹何尝不可怜?找信封装好,明天邮寄出去。
迟玉兰把对她爹说的话写进信里,她是有文化的,她爹迟光荣也是有文化的,爷俩交流得很顺利。
在以后的日子里,迟光荣保持沉默,面对谩骂不绝口的王氏采取无视态度,不再眉头紧皱一副忍耐样子。他好似看透一些什么,又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让他有了期盼,总之,对王氏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他也是希望王氏能有所改变,毕竟是半条腿进土的年纪了。
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王氏不知听谁说她的小女儿有了男朋友,还是一个吃公家粮的老师,她高兴得整日闭不上嘴。
等新女婿小王上门一看,王氏更是喜爱得合不拢嘴。
小伙子长得仪表堂堂,待人接物表现出良好的修养。迟光荣也是很高兴,那天难得的穿上王氏给他做的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迟玉兰的爱情只维持了一年就吹了,当爱情来临时,迟玉兰的心也是提在嗓子眼上,因为村里有那么一种背着干粮也要去破亲事的人,很多光棍男人不是本人有啥毛病,而是被这样的人毁掉了婚姻。
她娘在村里的人缘那么差,要不是姐夫喜欢姐姐的决心大,姐姐肯定嫁不出去。
迟玉兰此时才明白了她爹当年为啥让她远走北京的苦衷,但是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她心疼娘,她想守着娘,哪怕一辈子不结婚,也要照顾好娘,娘这辈子太苦了。
可是心里的委屈,找再多的理由也压制不住。
一个周末,迟玉梅来到姐姐家跟姐姐诉说心里的委屈。
迟玉梅听了二妹的话,才知道原来二妹的亲事被人破坏,愤怒里透着无奈痛苦。
“你呀你,当初就应该听爹的话到北京去,那些烂心肝的,见不得咱家好。要不你辞了工作到北京去。”迟玉兰心疼妹妹,也想着妹妹离家远远的。
迟玉梅想起这么多年娘和自己的遭遇,爹的冷漠,说不寒心是假的。
“不,我不离开娘和你,我要陪着你们。”迟玉兰坚定地说。
“你这个傻丫头,你在家有啥用啊……”迟玉梅急了,真想赶紧把妹妹送到北京或是更远的地方,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再晚一步,就要永远失去眼前这个可爱的妹妹。
迟玉梅悲从心起,姐妹二人抱在一起痛哭,没有发现站在门口老半天的王氏。
王氏给两个双胞胎外孙女送新做的过冬棉袄。听到小女儿亲事黄了,又看见小女儿这么伤心,她也跟着着急了,怎么说拉到就拉到了呢?想着那么好的一个青年她舍不得,小女儿也是不舍得吧?
她想着为女儿做点事,顺手把棉衣放在院子一个凳子上扭头悄悄出了大女儿家门。
一个月后,迟玉兰精神恍惚从学校回到了家。
不是假期也不是周末,迟玉兰归家好几日不出门,村里人的八卦风又刮起来。背着干粮破亲的那个暗暗传递消息,说是迟玉梅因为作风问题,被学校开除。
这次迟光荣彻底发挥出在部队时的精明强干作风,他揪出破坏小女儿亲事的女人———那个迟玉兰叫二娘娘的。又把王氏暴揍一顿,这次没用牛皮带,也不管小女儿哭着挡在前,他气得拽开女儿,不顾一切地向王氏发泄愤怒。迟玉兰被她爹一拽没站住倒向一边,头磕在墙上……
事情回到一个月前,王氏去了几次男方家里,跟未来亲家闹得不欢而散。
王氏不死心,跟人打听找到到学校,开始是避开小女儿找到小王。好言好语让小王跟女儿恢复关系,看小王态度坚决,不死心,过了几天又来到学校找小王,这次她没有避开人,也许是忘记了这是学校。
小王开始很有礼貌地向她解释,是因为两人性格不合,不适合做夫妻,不过跟迟玉兰还是很好的同事朋友。他想轻松打发走王氏,可是他没有想到王氏是如此固执的一个人。
一次不成功,再来一次,这是王氏最看中的女婿,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王氏就是认定了这个女婿,认为他跟女儿都搂搂抱抱了(她偷偷看到的)除了娶她的小女儿,不应该再有别的女人,更不能让小女儿伤心。
王氏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说辞里,这次她没有想着避开女儿,反正女儿已经知道她来过学校。
“……我女儿那么好,你不能变心……搂也搂了,你们……”
她完全不不理会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和老师,说出的话也成了劲爆材料,很快传成了各种版本。
小王实在受不了王氏的无理取闹,气得想也没想,把从他娘那里听来的话反馈给王氏:没有一个好娘教导,女儿也不会是个好的……
失恋的痛苦不久前还在啃噬他的心,此时说出这一番话来,一点压力也没有,面对不依不饶的王氏,小王的情绪有点崩溃,接下来,什么肮脏恶毒的话全部从他嘴里吐噜出来。
心里明明知道迟玉兰是最无辜的,说出的恶毒话却全部甩到迟玉兰身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喋喋不休的王氏。
只想着快点撵走这个讨厌的老女人,根本没想过这些锋利的词语会刺伤同在一个学校里那个曾经他爱过的女人。
痛快地秃噜完,小王才清醒,下意识里看看四周,发现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师生,独不见迟玉兰,小王心里庆幸,同时隐隐感觉不妙。
又想起他娘的话“那女娃虽是个不错的,可是结婚不是过家家,有那么一个不省心的娘,你们的日子难能清净,何况她爹跟她娘分床这么多年,难免会受影响……”
当时他还觉得委屈,觉得娘不相信自己的眼光,那是一个文静娴雅的女子,怎么会跟她娘一样呢?他很喜欢她。
这些日子被王氏闹得,让他开始厌烦起王氏,捎带对迟玉兰也有一点抱怨。
如今,他庆幸听了娘的话,心里仅有的一丝后悔消失无踪,连带着失恋的痛苦也不见踪迹。
男人少了最后的遮羞布,开始敞开胆子挖苦王氏。王氏灰头土脸回了家。
其实迟玉兰就在不远处,娘的脾气她知道,上前只会使她更加难堪。
看着人群里的娘被小王逼迫,嘴里唾沫乱飞不断重复一句话“不应该断,你不应该,……”
她捂着脸哭着跑出学校大门,坐在一条小河边,一坐就是大半日,直到一位老师找到她。
事情很快传遍学校,造成极坏影响。学校老师的异样眼光,学生们窃窃私语, 无不刺激着迟玉兰的敏感神经。
多日后,老校长看着手里迟玉兰的转正通知书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呀……”
他后悔当时听从迟玉兰的话没有第一时间给迟光荣电话。
“如果那时告诉了光荣,也许能看管住她娘,那样就不会到学校来闹事,玉兰也许不会变成这样子,唉!”
迟玉兰的精神受到伤害,不再适合教学,那个转正名额给了别人。
“……光荣啊,让孩子好好修养一段时间,恢复了,再回到学校,玉兰这孩子很不错,学生们都很喜欢听她讲课……”老校长组织好语言,给迟光荣打了一个电话。
迟光荣闭上眼忍住眼泪,旁边的老杨头知道了怎么回事,心里为玉兰难过,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看到迟光荣难看的脸色,没敢出声,摇了摇头,坐着看窗外院里忙着出窑的男女,心里为王氏点了根白蜡。
迟光荣出离了愤怒,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拿出多年藏在抽屉里的牛皮鞭,他怕惊着小女儿,用拳头招待了王氏一顿。
这次迟玉梅没有拦着,她为妹妹难过得哭了一天,对自己的娘第一次有了仇恨感。
迟玉兰的头撞在墙上受到创伤,整日呆呆愣愣,有时会打个冷战,瞪大眼睛惊恐地看她爹娘,抱着双臂蜷缩一角瑟瑟发抖。
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轰隆隆的雷声,迟玉兰受到惊吓,从家里惊慌失措跑出来,失足落进村头正发河水的大河里,河水汹涌翻滚着很快吞噬了那个娇小的身躯……
5 后记
迟玉兰的死带走迟光荣最后的理智,只要王氏一有嘴碎的举动,就会迎来一阵牛皮带抽打。
迟玉梅在妹妹死后几年,实在受不了,为了几个儿女,举家搬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县城边的一个村庄落户。那个家她再也不愿踏足一步。
以后的几年里,上联中的学生,田地里干活的农人,河里洗衣服的女人,经常会看见一个浑身血迹斑斑,披散头发的老年小脚女人,艰难地穿梭在通往乡政府的小路上。
本着劝和不劝离的原则,还有迟光荣能说会道,道理说得头头是道,王氏想通过政府惩罚迟光荣对她的暴行失败了,还闹得成了四里五村的笑话。
而迟光荣的性格也越来越阴狠毒辣。
王氏的骂声越响,抽在她身上的皮带越多。
无奈之下,迟玉梅接走母亲住在家中,想让爹娘安稳渡过晚年,不要再闹腾了。
可是住不上几日,王氏就碎碎念,挂念家里的迟光荣,闹着回家。
王氏怕家里几只母鸡,房后屋前种的一些蔬菜,长在墙角爬满墙的成熟南瓜被人偷了去。
迟光荣的生活,出嫁的两个双胞胎外孙女照顾得非常好,减轻了迟玉梅不少负担。
可是王氏在女儿家住不上几天就非要回家,每次都是这样,迟玉梅也懒得再管。
邻居婆娘早在几年前死翘翘,那些嚼舌根的女人死的死,不能动的不能动,只剩下王氏还能跳着脚骂迟光荣。
王氏的固执,迟光荣性子的阴冷,令步入晚年的迟玉梅血压蹭蹭上涨,身体逐年衰弱。
老年的迟光荣近乎变态,但是他又有一副好口才,让人觉得王氏应该挨打。以前族里几个同情王氏的婶子大妈还阻拦着,后来她们相继去逝,再也没人为王氏说句公道话,迟光荣更加肆无忌惮。要么不打,打了就会是一顿狠揍,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一个打,一个挨,就这样相处到长寿年岁。
迟玉梅恨爹,又无奈;怨娘,可怜娘,又没有办法———她娘根本不愿离开家!
她的儿女们也见怪不怪,他们的姥爷姥娘跟别人家不一样。
迟玉梅的身体健康情况还不如她娘。有时看她心情好,儿子还开玩笑,姥姥是不是练出铜筋铁骨了?快九十岁的老人了,经常挨打,精神头却是足足的,还能自己做饭洗衣照顾人,给他两个双胞胎姐姐家的外甥做的小鞋子小帽子,精致得近乎艺术品。
迟玉梅见儿子嬉皮笑脸,仿佛受了刺激,她怒吼一声:“你要是敢动你媳妇一指头,我就剁了你的手!”
弄得儿子讪讪撇嘴,喜得儿媳妇眉开眼笑,也想着快点有一个孩子,让姥姥做虎头虎脑的帽子鞋子。
王氏在一个寒冬的晚上,挨了人生最后一顿皮带,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停止了呼吸。
办孝的婶子不住地擦拭眼泪,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你呀,该说你啥好呦,老了老了,离他远远的不好吗?真是有福不会享受,去女儿家养老多好,非要守着他!呜呜……”婶子想着王氏的一生,最终没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迟玉梅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已经哭干,心,麻木得没有一点痛感。她娘终于解脱了。
迟光荣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停止了呼吸。他静静躺在那里,一脸慈祥,嘴角向上翘着,仿佛见到什么高兴的事。身旁有一个信封,信纸露出大半截。迟玉梅抽出一看是妹妹当年写给爹的信。一张照片,在迟光荣的胸口,他的一只手搭在照片上,照片上是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漂亮女人——那个妇女主任。
迟玉梅看着父亲的遗容,泪眼模糊,透过泪眼,她看见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爹爹在笑着看她,“来,梅儿 到爹这里来.......”
“咯咯!——爹!”小小的迟玉梅迈着小短腿跑向那个张开的怀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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