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读了《白鹿原》,觉得小娥的命运很悲惨,十分同情。其实,比小娥命运还要悲惨的女人,是冷先生的大女儿(鹿子霖的大儿媳、鹿兆鹏的媳妇)。
小娥虽然命运悲惨,起码有黑娃爱着她,孝文也爱过她,她蜗居在破窑洞里,心里还是有一丝丝希望的,她希望黑娃躲过灾难,能够回来和她好好过日子。
冷先生的大女儿却从来没有人爱过她,她是一个没人爱、没希望、没事做的社会弃儿,家庭像一个黑暗的牢 笼,她见不到一点点温暖和光亮。
鹿兆鹏不爱她,却娶了她,这是她命运悲剧的根源。如果仅仅是这样,鹿兆鹏一纸休书,她的命运也许还有转机,可是,鹿兆鹏为了革命和自由,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回家,想与她结束不幸的婚姻,她的公公鹿子霖不同意,她的父亲冷先生也不同意,因为,他们的面子比她的生死更重要。
他们谁也不愿丢掉自己的面子,希望维持这种关系。而她,一个勤劳、善良、单纯的女孩子,无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生活在一个空虚、虚幻、寂寞、冷漠的世界上,无依无靠,自生自灭,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人可以求助,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哀莫大于心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呀。
她稀里糊涂地活着,毫而尊严地活着,被这个冷漠无情的家庭和世界抛弃。她被公公侮辱反而受到伤害,她亲生父亲为了保住面子,给她下了哑药。
最后,她疯了,被这个吃 人的社会逼疯了。她悲惨地死去,没有人为她伤心和留下一滴眼泪,她解脱了,所有人也都解脱了。
这是当时社会悲剧的一个缩影。那个时代,正处于新旧社会制度交替之时,清朝刚刚消亡,包办婚姻在农村依然盛行,婚姻自由在城市刚刚萌芽,从农村进入城市的新青年,一方面努力打破旧观念的束缚,另一方面在尝试新的自由生活。
在社会转型期,阵痛严重撕裂着人们的生活。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头上便是一座大山。这是一个社会悲剧,也是一个农村小人物的悲剧,却又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
鹿兆鹏在这个方面是软弱的,他一次又一次抗争,却一次又一次妥协,只把悲伤和痛苦留给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相反,白灵是大胆且果断的。她被父亲白嘉轩反锁在屋里,逼迫她结婚,她大声抗议着,唱着自由的歌曲,几天几夜,她宁愿死去,也决不妥协。最后,她成功地逃了出来。
而且,她马上写了一封信,果然地自己退掉了婚约。这是一种革命者真正的大无畏反抗精神。她挽救了自己,成为了婚姻自由的典型代表。
小娥呢?开始是逆来顺受,被迫嫁给了一个老地主做小妾,过着被侮辱和压迫的日子。当黑娃出现时,她看到了希望,她不怕穷不怕苦,只希望跟着黑娃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是自由恋爱的萌芽,但,命运偏偏不放过她,她被老地主休了,跟着黑娃,却无家可回。
白鹿村容不下她们,白嘉轩不让她们进祠堂认祖归宗,鹿三不让她们进屋,并和黑娃断绝了父子关系。她们在一个废弃的破窑洞里自力更生、艰难生活
即使这样,厄运也没有放过她,黑娃闹革命被追捕,她孤苦无依、担惊受怕地生活。鹿子霖趁机胁迫她,狗蛋黑夜里骚扰她,她作为受害者,却被白嘉轩拉入祠堂毒打。最后,小娥惨死于鹿三的刀下。死后,她还作为祸害,被人利用,还是不得安生。
作者为什么要在这些小人物身上不惜笔墨、浓墨重彩呢?
1、这是一种典型的时代特征。作者通过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来反映社会现实和矛盾,这是作家的使命,也是作品的社会价值所在。
《白鹿原》之所以打动亿万读者的灵魂,成为经典之作,与作者刻画的这些活灵活现的小人物关系重大。
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我们读后,最大的一个感受是真,真实、真情、真心。这些人物一个个都是真实可信的,有血有肉的,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作者在刻画人物上是十分成功的。他没有脸谱化人物,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特点,都像鲜活地生活在那里。
《白鹿原》的语言充满了乡土气息,方言土语特别多,人物的对话和心理描写十分细腻,每一句话都十分符合人物的形象和特征,非常贴切和接地气。
这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是作品感人的主要原因。
2、作者大量使用留白和隐喻,有的话点到为止,有的话欲说还休,有的话话里有话。这是一种人生的智慧,许多话语和故事,可能我们读一遍理解一层,隔几年,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对人情世故理解的深入,我们又会从不同角度琢磨出新的滋味来。
每一个人物都在时间中慢慢变化,在社会的洪流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黑娃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开始又臭又硬,当过土匪,斗过地主,做了许多见不得人、又为社会不容的事。最后,经历了人生大风大浪的洗礼,竟然懂得了读书和做人的道理。学为好人,原来是一块璞玉,却又被社会暗流所吞噬。
想做一个好人多么难呀!
白孝文则相反,原来像一块璞玉,一心一意只读圣贤书,想做一个好人和称职的族长。却在社会的泥潭中越滑越深,学得越来越世故圆滑,心肠越来越歹毒。最后,心硬如石,成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
我们仔细琢磨琢磨,这样的人和事,是不是还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呢?人心易变,人性不变,哪一个人是完美的呢?
人生难得半圆满,残缺的才是最真实的美。
这就是经典作品的魅力所在。
附《白鹿原》原文
“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兆鹏说,“你比我强啊!”
黑娃警觉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 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 建 礼 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太伟大了!”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国民革 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 建统 治,实现民 主 自 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惊恐地瞪大眼睛听着,再不怀疑兆鹏是不是耍笑自己了,问:“你从哪儿趸来这些吓人的说词?”
“整个中国的革命青年都这么说,这么做。乡村里还很封闭,新思想的潮水还没卷过来。”兆鹏真诚而悲哀地说,“我尽管夸赞你,我自个想自 由恋爱却自 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红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鹏的真诚感动了,“你娶下媳妇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鹏说:“我还没屈服,斗 争比你复杂……”
鹿子霖给大儿子兆鹏也是过年时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证订下冷先生的大女儿,兆鹏突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苦丧着脸算是屈从了。新婚头一夜,兆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了。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搧到祠堂里去了。完成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你娃子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鹿兆鹏一句话没说就进城去了。
女儿偶尔来到中医堂,冷先生就冷着脸训诫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女儿一脸忧郁,却什么也不说,问候了父亲又接受了父亲的训示就回到鹿家院子。
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闩迅猛关插的响声。她不知不觉从石礅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四肢麻木,浑身冷得打颤发抖,上下牙齿咯噔咯噔碰响。她感觉到脖颈上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以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的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后却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声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本不理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办?她胡吣乱呔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地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把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
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一丝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吟着问:“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了?”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说:“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子!”
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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