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曼谷,人多且脏乱。
人群中,小D独自走在素坤逸热闹的街头,他今年31岁,未婚,以前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随着年龄的增长,遇到了写作瓶颈期,已经三年多没有新作面世了。小D一个人居住在拉玛三,因为不善交际,他很少出门,网购成了他维持生活的重要手段,随着收入的减少,小D的日子过得很是拮据。现在他来到素坤逸,是为了赴约。
小D在街角一间咖啡屋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咖啡屋的名字,抬步走了进去,进门后朝里面张望着,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桌子的方向。接着他快步朝那张桌子走去,随手拉出一张桌边的靠背椅,一屁股坐了下去。小D对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男人听到桌边的响动,收回放在窗外的目光,微笑地站起身,伸出右手。出乎男人意料的是,小D并没有伸出自己的右手,而是摘下墨镜,随手放在桌上,然后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起了咖啡。男人的手僵在半空,很是尴尬,他悻悻地收回手,顺便用手指轻轻揉了几下鼻子,坐回椅子上,干笑一声,说到,
“还是一样的准时,也还是一样的不近人情啊。”
“没有必要浪费握手的时间,更没有必要莫名其妙地寒暄一番,有事直说,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还当自己处在三年前那个时候,我们追在你屁股后面要稿子,你已经三年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面世了,你的黄金时代过去了。”
“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还有,请你在十分钟之内把事情说完,我没时间陪你叙旧。”
“好吧,我尽量长话短说。谁让你踩狗屎运了呢,不然就你这性格,我还真不想跟你接触。你还记得那篇手稿吗?去年开始写的,改了很久的那篇,叫什么来着……”
“无星之夜。”
“对对,手边要看的稿子太多了,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就是《无星之夜》,你猜猜看它现在怎么样啦?”
“不想猜。”
“你这人真无趣,我告诉你吧,过稿了。”
“那你应该联系出版社,不是和我沟通。”
“先不讲稿子的事情,你看啊,从前年到今年,你的作品量几乎是零,就拿这个《无星之夜》来说,被退回有上百次了吧,光过稿就过了两年左右,你这个瓶颈期有点长了。我个人觉得,为了更好地生活,不至于穷困潦倒,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转到相近的行业去发展,比如说编辑。以你这些年来的积累,发现一两个有潜力的作家应该不难。”
“不考虑。”
“我们好歹认识也有七八年了,我这是为你着想,你说你除了和文字打交道,还会什么?”
“不考虑。”小D看着眼前这个废话连篇的男人,想起了他俩的第一次见面,那时这个男人很没自信地介绍着自己‘你,你好,我叫宗拉。’而眼前这个宗拉,已是编辑部的副主编,在编辑圈里很有名气,很多作家都主动和他攀关系。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小D内心很不是滋味,以前人家求着自己,现在人家却要施舍自己一份工作。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方向,不应该走写作这条路。出于最后的一点自尊,小D还是拒绝了,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他妈还高傲什么?自己的作品被人抄袭了都不知道,你就等着饿死吧!”宗拉看小D这样的态度,突然骂了起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小D一听到‘抄袭’两个字,瞬间转过身,一把扯住宗拉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双眼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
“我又不聋,你把刚才的话说清楚。”
“我,哎,如果我说出来,我的饭碗就没了。”
“你不说,你良心过得去吗?”
“我,我不能说。”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你做我的责编,不是因为你有多认可我,是因为你这个人实在,我不用转弯抹角和你沟通。你有今天的成就,也沾了我不少光。今天,我就想听一句实话,有那么难吗?”小D突然放开宗拉的衣领,站在宗拉面前,说了很多话。
“《无星之夜》入围了今年的‘黑色皇冠’,但作者不是你。”过了很久,宗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小D不解地盯着宗拉,嘴角微微动着,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他一时半会难以消化。
‘黑色皇冠’是作家界很著名的一个奖项,是100多年前,一位皇族为了怀念他情人——一个著名的女作家而设立的。每四年评比一次,只接受新作投稿,不接受已经出版发行的作品,这也就决定了作品本身的保密性。它对作品的要求极高,是很多作家都望而生畏的存在,如果当年没有符合标准的作品,就不会颁发当年的‘黑色皇冠’。因此,直到目前为止,这个国家仅有几人得过这个奖。对于一个辛勤写作的作者来说,‘黑色皇冠’带来的不仅是荣耀,金钱,更是作家界地位的象征。它的存在,就如那位皇族的话那般令人动容——你是我生命中超越一切的存在,我涅槃在对你无尽的思念中,也必将重生于你笔下的文字里。
“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刚开始的确是让你不断地修改,怎么修改都觉得少那么一点东西,我觉得可以改得更好,所以没有给你过稿。最后一次你寄给我的稿子,因为没有时间看,就一直压着。最近手上刚好新签约了几个作家,刚入行年轻好胜,他们想参加‘黑色皇冠’,因为我熟悉流程,就由我去投稿。那天,我桌上的文件袋弄乱了,匆匆忙忙捡起来就走了。投搞时,在你的原稿文件袋上,写上了颂月的名字。直到‘黑色皇冠’那边通知我,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把你的稿子投出去了。你也知道,如果我承认我弄错了,我在这行的名声就毁了;颂月是新人作家,才21岁,如果他被发现抄袭,那这辈子就毁了。所以,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和颂月吧。我和颂月说好了,如果真的得奖,奖金的三分之二归你,够你下半辈子花了。等评奖结果出来以后,你千万不要去闹事,我求你了。”
“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这个目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件事,我很了解你的性格,怕你去闹事。所以,你接受我们的条件吧。”
“如果我不答应,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同样的也不会说明《无星之夜》是你写的。就算上了法庭,没有我的证词,你也无法证明《无星之夜》就是你的文章,作家这个圈子,相互抄袭不是什么新鲜事。那时候,只会是三败俱伤,你,我,颂月,谁都别想捞到好处。”
“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也没用,还有三天就要颁奖了,我只是来通知你的。三天时间,你用什么来证明《无星之夜》是你写的?评委会不会相信你,读者也不会相信你。这也是我老板的意思,如果你同意,他会给你一笔钱。从此,拿着这笔钱随便你怎么逍遥,或者像我一样做个编辑,远远地看着那些作家为了名利斗个你死我活,不正符合你清静的性格吗?”
小D看着宗拉,眼前这个男人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仿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小D看着宗拉,没有回答,宗拉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作家,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写作,就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你也应该清楚,以你现在的状态去写作,再一次得‘黑色皇冠’提名是不可能的,老板给你条件是,一个副主编的位置,三分之二的奖金;同样对你的要求是,封笔不再写作,至死不提《无星之夜》。
“条件和要求,哪个我都不会接受。每一个作品对我来说就像是的一个孩子,我不会为了名利和金钱买掉自己的孩子。还是那句话,我不答应,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赢回我的孩子,即使,没有人相信我;就算,这个谎言已经成为事实。”
小D说完,转身离开咖啡屋。再次走上脏乱不堪的街道,他才发现这街道远比人心干净得多。小D边走边掏出手机,快速拨打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以后,小D说道,
“帮我一个忙,回报就拿你欠我的钱抵过。”
这天下午,小D没有回拉玛三,他先是去了一趟书店,买了颂月所有的书籍。然后回到了素坤逸的公寓,这间公寓是很久之前买的,因为不习惯素坤逸吵闹的感觉,一直空着没有居住。他看着布满灰尘,毫无生气的公寓,心中激起无限的涟漪。很久没有回到热闹的现实了,这次为了夺回自己的作品,他要直面种种质疑和猜测,不能再躲进自己的小世界。
第一天下午,小D花了大量的时间看颂月写的书,随后又上网搜集了一些关于颂月的资料,边看边摘写很多重要的内容。一直忙到深夜,他才整理好资料,开始写文章。
第二天早上,睡了仅仅一两个小时的小D,凭着自己的记忆,重新开始写《无星之夜》,这一写就是两天两夜。直到第四天早晨,小D才勉强还原出一个大概。他双眼布满血丝,微微合眼休息了一会,右手松开手掌中的笔,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无法动弹,正轻微地颤抖着。小D站起身,看着窗外,拿左手轻轻地揉着疼痛不已地右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写作。揉了一会儿,他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6:30。小D顾不得右手的疼痛,站起身,洗澡,穿衣服,带着书稿出门了。
8:35,小D来到了伦披尼,今天早上九点,‘黑色皇冠’将在这里举行颁奖典礼。他刚走到酒店门口,就看到了宗拉一行人,他不想被宗拉他们纠缠不清,于是戴上了口罩,躲到了树后,等到典礼快开始了,才走进举办典礼的大厅,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大厅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部分工作人员还在为典礼做着最后的准备,所以,里面很是吵闹。九点刚过一会,颁奖典礼开始了,大厅前面的大屏幕上,投射出了一批优秀作品的名单。小D抬头仔细看着大屏幕,找了一会儿,找到了《无星之夜》,它的作者是颂月。随着音乐声的响起,主持人来到大屏幕前面,随着主持人开口说话,颁奖典礼就这样开始了。经过一个又一个环节,屏幕上作品的数量逐渐减少,期间不停有人上台发表讲话。最紧张的时刻到了,所有人的双眼都盯着大屏幕,按照以往的惯例,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淘汰,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最后一个作品就是今年的‘黑色皇冠’。又是一轮淘汰,屏幕上只剩下两个作品,台下的众人也越来越紧张了。直到屏幕上还剩下一部作品,四个字——无星之夜。
随着这四个字的出现,原本安静的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声过后,大厅里又恢复了安静,众人都想见一下作品的作者,在众人的期待中,主持人激动地宣布着,
“今年的‘黑色皇冠’得主——《无星之夜》,下面有请《无星之夜》的作者……”
“等等,有人反对,颂月并不是《无星之夜》真正的作者,请大家看大屏幕。”
安静的大厅里,从墙壁上的音响内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打印稿。这份手稿上,是近些年来颂月作品的一些剪辑,根据这些剪辑,文章总结了颂月的写作方式,惯用词句、结构特点、写作惯性等,经过这些分析,得出了颂月目前的写作水平,说明以颂月的水平,短时间内是写不出《无星之夜》这样的作品。
台下的众人一片哗然,他们交头接耳讨论着大屏幕上这篇文章,有不少人点头表示认可,也有人摇头表示反对。一时间,大厅里面乱成了一片。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走到了大屏幕前,她把话筒声音调到最大,在话筒上拍着,扩音器里面瞬间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大厅里面的吵闹声,也小了很多。女人看着逐渐安静下来的众人,她把音量调到适当的大小,大声地说道,
“诸位,请先安静。相信这篇文章大家都已经看过了,现在不是我们评论它的时候。既然有人反对,还拿出了这样一篇文章作为证据,那么,我想请这个反对的人上台,当着我们的面说清楚。”
随着女人这番话,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都等着反对者的出现。
小D听完女人的话,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他走向了大屏幕。小D恭敬地双手合十,向女人问候。女人也双手合十,回礼,但她面无表情,对小D没有丝毫的好感,随后把话筒递给小D。小D接过话筒,转身面向众人,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小D说道,
“我才是《无星之夜》真正的作者。”
此话一出,台下的众人顿时唏嘘不已,不一会,吵闹,争论充满了整个大厅。女人也不得不再一次制造噪音,使众人安静,她拿起讲话台上的另一个话筒,问道,
“这位年轻人,大屏幕上的这篇文章,充其量也只能证明颂月不是《无星之夜》的作者,并不能证明《无星之夜》就是你写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不要信口开河,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见证一部精彩的作品,不是评判谁是作者。我相信,一部优秀的作品本身会带着作者优秀,高尚的人格。”女人看着小D说道,显然她并不相信小D的话。
“我可以证明它是我写的。据我所知,‘黑色皇冠’要求投稿不能抄袭,对外绝对保密,只有获奖当天,才可以知道获奖作品的全貌。因为时间有限,我不能还原作品的全部,但是,我尽力还原了一个大概,请看大屏幕。”
说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写满文字的纸,不一会又切换到另一页,大屏幕成了一部活动的书稿。众人此时停止争论和吵闹,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大屏幕上的书稿,还是第一次,在获奖当天看到获奖原稿。
中年女人转过身,也将双眼投向了大屏幕,看着屏幕上熟悉的文字组合,她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转头看向旁边的小D,冷酷的眼中闪出一丝温柔,
正当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大屏幕时,颂月和宗拉走到了大屏幕前。宗拉瞪一眼小D,一把夺过小D手中的话筒,面向台下的众人,说道,
“各位先生女士,我是宗拉,是颂月的责编,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篇稿子的确是颂月写的。”说完,他对颂月使了一个眼色,颂月立刻走到投影仪前,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写字。写完以后,和小D投射在大屏幕上的字迹对照在一起,一模一样的笔迹。
众人看着这笔迹,又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有人甚至鼓掌,表示对颂月的支持。在这样的情况下,宗拉说道,
“公平起见,请这位年轻人也写几个字吧。”
小D正看着颂月那些字,他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等宗拉说完,他已经走向了投影仪,抬起右手,想拿起笔,可右手颤抖个不停,怎么也提不起笔来。
“怎么?紧张地笔都提不起来?还是心虚,不敢写啊?”宗拉此时仍不忘了兮落小D一番。
小D并不理会宗拉,他本以为是自己太紧张,可经过几次尝试以后,他明白了,自己的右手真的握不起笔。可能是连日写作的后遗症,小D不甘地看着宗拉,眼中充满了愤怒。
台上,中年女人的目光在小D和颂月之间来回移动着,疑惑,深深地疑惑。这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到中人女人身边,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中年女人脸色一变,双眼看向了小D,随后用手指着小D,大声叫喊,
“把他抓起来,小偷。”
原来《无星之夜》的原稿不见了,而唯一一份字迹相仿的稿子就在小D的手中。
几天后,一只蜻蜓飞进了拉玛三的一幢旧房子里,它飞累了,落在一张写字台上休息。
写字台上放着两个信封,里面都装着钱,还有一张关于颂月作品的手写传真件,传真件旁边有一团灰状细小碎片。一阵风吹进来,把这团灰烬吹了一地,蜻蜓被吓了一跳,它赶紧往旁边飞去,又停留在一片没有烧干净的碎片上,碎片上赫然写着‘无星之夜’四个字。
复制悲伤 他叫小C,这是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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