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随文曲武曲走着，路途并不艰难，大概是文曲施了什么法。涅槃闭上双眼，只觉得有丝丝清风扰着她本就凌乱的发丝。没过多久，便到了地府。
文曲一路无话，只是到了酆都城门口，她突然说道：“其实如果你现在出手打伤我，你就自由了。”
涅槃低头轻笑了一下，然后突然抬头说道：“有用吗？早晚六界的人都会认为我是罪神，我走到哪里都会被很多人唾弃。”
手足相残，这在哪都是遭人厌恶的。
文曲没回答。
城门很高，也不知是用什么石头做的，门上的花纹斑驳而又繁复，上面还有些凹痕，很不规则，大概是什么人在此打斗留下的痕迹。城墙上写满了地府古老的语言，涅槃看不懂，伸手去触摸，那城墙却冒出一阵黑色的烟雾。
武曲跟守城的阴差出示了令牌，又说了几句，然后一脚迈进城内，消失不见。
文曲和涅槃走进去，最后阴差也走进去。
酆都城外，寂寥无人，荒草萋萋。
地府颜色很是单调，几乎只有黑白二色。当然还有彼岸花，忘川河这类有着独特意义的事物。
涅槃对一切事物都很好奇，她跑到忘川河边，伸手拽了一个恶鬼上来。那恶鬼反想把她拖到河里去，她一边尖叫一边下意识地施展出凤凰火。恶鬼被打散了，她又跑到一边蹲着看只长叶子的彼岸花去了。
文曲和武曲对望一眼，几乎不怎么开口的武曲突然说道：“她只是个孩子。”
文曲垂下眼眸，轻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知，涅槃只是个不到二十天的孩子。
“死老头！你干什么！”涅槃突然被一个大胡子男人抓在半空，她奋力挣脱着，尖尖的小牙露了出来。
“彼岸花是不能摘的。”那大胡子男人声音很低，冷着脸。
“为什么不能？这儿这么多。”涅槃在半空中挥舞着四肢，她露出自己的双翼，但还是挣不开。
“哪那么多问题？”大胡子男人把她往地上一丢，走过去对文曲武曲略一拱手，说道：“二位大人的任务结束了，可以回去了。”
他实在是不爱看这些假惺惺的嘴脸，这些天神，还不如那个女娃娃有意思。
他以为自己这一番话，那两人就会回去了，没想到文曲说道：“楚江王大人，我想，再送她一程，可以吗？”
楚江王也不说话，点点头。
一路上涅槃还是没心没肺地蹦来蹦去。整个地府无论是阴差还是阴魂，乃至鬼王都在盯着她看。
地府，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生机勃勃的气息了。
楚江王一掌轰开一道裂缝，带着一行人钻进去。钻过裂缝，便是他掌管的寒冰小地狱。
涅槃看看寒冰小地狱那一堵厚厚的冰墙，再抬头望望楚江王那张冰块一样的脸。
“怪不得。”她嘟囔着。
楚江王冷着脸在那冰墙上轰了一掌，冰墙上出现了一个七尺多的大洞。
“好了快进去。”楚江王低声说道。
“知道。”涅槃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一样，轻盈而又欢快地钻进寒冰小地狱之内。
“涅槃，”文曲看着飞速结冰的冰墙，突然问道：“你不想知道，我要你这个人情做什么呢？”
“人情而已，有什……”她悠悠的声音戛然而止，冰墙很厚，只能看见其中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火红色小身影。
“走吧，夫人。”武曲在文曲耳边轻声说道。
文曲没动，只是盯着那抹火红色看了好久。“呵，”她轻轻捋了一下细碎的发丝，“我算得了命，却算不了心。”她对楚江王躬了躬身，和武曲走了。
楚江王重新上了一遍封印，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甩了甩厚重的袖子，低声叹道：“小家伙，祝你好运吧。”
冰墙之内，小涅槃瑟缩在一个小角落，一小团凤凰火在她四周飘着。她看着自己那几乎烂掉的羽衣，自己那每一寸都血迹斑斑的肌肤，突然嘿嘿傻笑起来，两行血泪顺着脸颊留下，未留下半点痕迹。她的手猛然化作爪，抓向坚硬的地面。地面毫无破损，她的爪却变得血肉模糊，过一会儿再生出新的血肉。
她不甘，凭什么，偏偏要选中她，凭什么以她的身份杀了那么多人。
她看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寒冰小地狱，一边扶着墙，一边蜷缩着脚丫在坚硬的冰面上行走。冰面并不光滑，冰碴一次次扎进本就已经满是血迹的脚丫。涅槃不知道疼，她的这双脚早已经失去知觉了。那一小团凤凰火徘徊在她身边，可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她还是冻得要命。
她就这样走着，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大概是冰墙的缘故吧。”她喃喃着，眼睛终于合上，倒在冰上。
人间五月，百花齐放，百鸟争鸣。
此时正是早晨，太阳的光透过一层层薄而密的雾，抚摸晨间带着露珠的嫩叶。嫩叶上小小地浅绿色的虫子被这样一束清澈的光吓到了，张开透明的翅膀，躲到了枝叶的缝隙间。
粗枝编成的巢里，几只黑色雏鸦旁边，一只灰绿的蛋裂开一条小缝。
它是最后一只乌鸦，羽毛是深褐色的，带着新生命的稚嫩。他不是被母亲孵出来的，而是被兄弟姐妹孵出来的。
它是幸运的，却又是不幸的。
父母被弹弓杀死了，除了他以外，巢里的其他小乌鸦已经饿了两三天了。
它挤在不知是谁的薄薄的羽毛里，使劲蹭了蹭。小乌鸦们都依偎在一起睡着了。朦胧中，它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最大个的小乌鸦决定凭借着根本没发育起来的翅膀为自己和他的同胞找点食物。
于是最大的那只趁同胞们还在睡觉，奋力扑楞着翅膀冲出巢。它似乎只成功了一半，因为最小的乌鸦听见了它掉在地上的声音，不过那声音有点远，大概最大的那只还是飞了一小段的。
可它又听见了十分不寻常的声音，那是很大的东西，由远及近，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我找到一只掉在地上的小乌鸦。”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抓着地上乌鸦的翅膀，炫耀一般地晃来晃去。
“嘿嘿，前两天我听说有人吃了三个乌鸦眼，看见鬼了！”另一个声音更稚嫩。
“你说真的吗？”
“那当然。”
第三个孩子窜上最近的那棵树，对着树下还在研究乌鸦的两个孩子摇摇头。
“是那边！你看！那么大的一个巢！”
杂乱的脚步声涌向乌鸦巢的方向。
最小的乌鸦挣扎起来，吵醒了其他小乌鸦，有的小乌鸦往外看看。
两只稚嫩的小手伸进了巢，直接抓走了两只乌鸦。
一共三个孩子，抓走了五只乌鸦，只剩下它。
外面的惨叫声是他无法形容的。
刚出生的几只雏鸦惊恐而又绝望地嘶声叫着。
它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叫声吓晕了。
它不知道刚刚人类说的话，那是以后才慢慢理解的，可此时此刻，它知道，孵化它的兄弟姐妹正在被残害着。
它觉得自己真是罪恶，居然有一瞬间会想到。
还好没有我。
噗通。
一只血肉模糊的乌鸦被扔了回来，微弱而隐隐有着疼痛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只又一只乌鸦被扔了回来，有一只乌鸦半个脑袋都被挖掉了，左边的眼睛疼得快被挤出来了。
仅仅为了九只眼睛，原本一窝内的六只乌鸦，只剩下他一个。
血液蔓延开来，沾到他深褐色的羽毛上。
第一天，它身上沾了血的羽毛每一根都在不断地发着抖。
第二天，它依旧抖着。
第三天，它怔怔的看着那一堆开始发臭的尸体，心已经麻木了。
第四天，它看着眼前这一堆开始腐烂的肉，腹中感觉到一丝饥饿，于是他叼了一小点，吃了下去。可那饥饿感，却更加强烈了。
第五天，它不敢看这一堆腐烂的肉，他振动着自己的翅膀，却无力飞起。
第六天，它开始头晕。
第七天，它整整睡了一天。
第八天，它被饥饿喊醒，看着那一堆几乎完全腐烂的尸体，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扑上去大口撕咬。
第九天，它饿得不行，然后他轻轻地，吃了一口自己兄弟的肉。
第十天，他像一头饿狼，眼睛里散发着红光，却狠狠克制着自己。
第十一天，他再一次昏了过去。
第十二天，他忍不住吃了一些。
第十三天，他彻底忍不住来自饥饿的诱惑，扑在腐肉上。
第十四天晌午，他吃完了所有的腐肉。
他浑身战栗着，羽毛变成了暗红色，几乎每一根都沾着血迹，看起来尤为可怖。
他，竟然吃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姐妹。
一阵剧痛从身体里爆发出来，暗红色的血液从已经被染成红色的羽毛缝隙中钻出来。
“啊！”他忍不住吼出了声。
“人类的语言？”在疼痛之余，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发出了人的声音。
“哈，哈，唔啊啊！”他看到自己手上的毛逐渐褪去，居然是人的手？他看见自己的暗红色羽毛缩进皮肤里，红色的血液顺着胳膊流着。
血液流进了他的眼睛里，满眼的血红，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脸上的羽毛也消失了。
“咳。”他被血液呛到了，整个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腾着。
殷红的血在他的身体上画出一幅精美的画。
他晕了过去，没有看见。
画上，他一样浑身流着血，但，嘴角却扬起一抹邪笑，俯视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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