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师傅,直行100米,向左转,然后直行50米……唉唉,您再左转,直行。嗯嗯,右转,继续开,快到了。您可以慢点,我看这块儿老人小孩好多。注意安全。”我絮絮叨叨地指挥着司机。
搬家具的卡车缓缓地在这个小区里行驶着。这是我第三次进入小区。前两次是以挑剔选择的客的身份来临,这次则是以接受适应的主的身份入住了。这里将是我未来的家。可能几年,可能十几年,也可能几十年。我会和这里的人、这里的物建立久远的联系。
我看着车窗外面,这个有着20年历史的陈旧小区,外观上实在不敢恭维。单元口的门都是洞开着,像老人没了牙齿的大嘴巴,黑乎乎的。绿化也很一般,主要道路两侧有排列成行但稀疏的榆柳,其他区域的树就是东一棵西一棵,如果孩子玩耍撒下的泥巴,随意潦草地长在各处。所幸,小区地面清洁干净。
好处在小区外面,出小区不到100米就有整整一条街那么长的早市摊,家常物品应有仅有;医院、公园、学校,也均在周边三公里以内。确是宜居小区。
快到家门口的单元时,一个人影闯入了我的眼帘。灰不溜秋的羽绒服,草同色系灰不溜秋的肥大裤子,套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身体。个头好像是个孩子,但脸明显是成人了。他嘴里叼着一个黄铜色的哨子,像交警一样两手一长一短地“指挥”着我们的卡车。
车转弯拐到单元楼门口时,角度极大,险些蹭到他。他动作迟钝地躲到一边,脚底不稳地趔趄了一下。等到我下车,他还向我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这回离得很近,对方的脸也看清楚了。额头上密密布满四五条皱纹,仿佛镂刻一般,看出了光阴的痕迹。白白的牙与黢黑黑的脸相配,格外醒目。一脸笑容,坦诚憨傻。
他迅速跑到车后,伸着小短胳膊要去帮忙。司机询问地看看我,我摇摇头。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建军,别捣乱。”建军扭头看去,远处花白头发的老人遥遥向他招手。
“不,我要帮忙!”他有点赌气地拒绝了。
“我刚买菜回来,你帮我提下菜篮。买的东西太多了!”老人有点故作夸张地垂下了手臂,仿佛不胜菜篮的重量,佝偻的腰弧度更小了。
建军看了看满满一车家具,眼睛在身司机和我之间扫来扫去,还有身强力壮的搬家公司的师傅站在卡车的后厢里。不再犹豫,两手像鸭子的翅一样,一甩一甩,跑回到老人那里。动作利落地夺过了老人的菜篮,边走边颠地走在老人身边。
“是个傻子!”司机盖棺论定后,和搬家师傅帮着我一件一件把家具搬到新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渐渐对建军熟悉起来。如司机所说,他确实是有缺陷的人。如他的缺陷,他的优点也很明显。
每天,他都会出现在小区小门附近,如门童一样,为进出的人开门关门。特别是那些抱着孩子,推着儿童车的老人,拎着满满菜篮的老人。他就会格外殷勤,早早地刷卡开门,用手把紧门栏,直到人已经走过去很远。他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使劲地吹一声胸前挂着的黄铜色哨子。
小区小门附近的蜂巢和菜鸟取件驿站,也是建军的主场。你在这里按好取件码,他已经从打开的柜门里取好物品,端端正正地站在对面,把物品捧到你面前,像是要送你一份大礼。满是褶子的脸笑得像一朵花,虽然这花不漂亮。你要再说声“谢谢”,建军会立刻行个军礼,以作回应。
没少被建军帮过忙的邻居们,对建军的傻心知肚明,但对建军的善也是众口一词。
春天的桃树
寒冬已过,春日渐来。
小区的人们天天忙忙碌碌,闲时聊聊家长里短,职场波澜。春天何时来,从天气变化中、衣物增减中,感知着季节变换。
倒是建军与众不同。
“建军,别拍了,别拍了,都拍了一百多张了。”建军的老父亲阻止着兴致勃勃的儿子,声音里都透出不耐烦的语气。儿子正在对着13号楼与14号楼通道两边的两株桃树拍个不停。拍着,笑着,还大叫:“好看,好看!”
闲聊的邻居们循着声音望去,白白粉粉含苞吐蕊的桃花,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居然绽放了满树。被暗红色的墙一衬,真有春色满园之感。啊,春天来了,这两株桃树倒像是春天的使者,悄无声息地诉说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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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空气暖融了,心情舒畅了,人们的眼神活泛起来,话题也曲曲折折,信口谈来。由鸡毛蒜皮的琐事扯到自己看过的美景,然后又绕回来,谈到小区的桃花居然如此旺盛缤纷,建军真是好眼力。“建军爸爸,让他拍吧!”有人扯着嗓子喊,“内存满了我再帮你删。”花白头发的老人停了下来,也仰头看看散发盎然春意的桃花,轻轻地拍拍树干。建军一会儿蹲下,一会儿举高手机,忙个不停。
雨后遭劫
今年的夏热得厉害,各家各户的空调机滴答滴答不停地滴水,单元门口边对应的位置早已泛滥出了一条小河。时值中午,小河就荡然无存。烈日哪里容得一分半点的水迹残留。
这天一天气压都很低,人们暗暗祈祷:来场大雨才好哩!将近傍晚,天色已是黑沉一片,大风卷得树叶乱飞,树干狂摆。所有人都躲进了屋子,就盼着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是夜,风大雨猛。第二天,天气晴朗,人人身心舒畅。唯有一点,两株桃树中的一株,断了一条树干,尖尖的树杈突兀地伸出来,嶙峋的样子,不复平日的圆融。应该是昨夜风大吹断了,人们不以为意,继续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下午,小区里回荡起刺耳的口哨声。一声一声,急促而凄厉。人们纷纷出门,看到底是什么扰了午休的宁静。
建军两手张开,黑魆魆的脸透出了红色,嘴里“嘟嘟”吹着哨子,不让物业的人靠近桃树。
“我们也不愿意砍树,昨晚有业主投诉,他的车让挂断的树枝擦花了。我们不锯树,他就要投诉的。”物业的人手持电锯,一脸无奈地解释。
建军爸爸用瘦弱的双臂抱住儿子,大喊着:“这是公家的树木,是公家的事,你不许瞎掺乎!”儿子个子不高,蛮力气不小。“嗯嗯”地挣脱着,两只手张开,好像是保护小鸡的鸡妈妈。一会儿工夫,老人的脸上已经淌下了几条汗道。
邻居们纷纷凑过来:“建军,别闹了。这树碍正事了,就得砍掉。听爸爸的话啊。”也有邻居帮着把建军往一边拉。
最后,建军安静了下来。物业的人走到树的近前,电锯打开,枝干颓然落下,木屑四溅。两棵枝繁叶茂的桃树,几分钟就被锯得只剩粗矮树干一截,丑陋可怜。
建军痴痴傻傻地盯着那些人割树,打扫。地面,空中一片空茫。他突然跑到爸爸身边,从老人的兜里摸出手机。“我要看桃花,我要看桃花!”“都删了!”老人的头发垂了下来。建军这次索性“哇哇”大哭起来。没有人指责他,不是因为舍不得桃树,而是因为他是个傻子。
再遭荼毒
桃树事件结束了,大家都以为建军的闹剧告一段落了。
谁知,接下来的每天。建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红塑料桶。一到清晨,就孜孜不倦地给桃树浇水。“果然是个傻子。”人们暗暗摇头。
谁知,这桃树也是生命力旺盛。在建军不懈的努力下,居然枯木再生新枝。被电锯割地光秃秃的树干上,抽出了若干条细嫩新枝。颜色润泽,枝条柔嫩。
建军又恢复了往昔的活力,开门,取快递,吹哨子,哨子的声音嘹亮又欢快。
又是一个下午,物业的人来了。一个绿色斑驳的油漆桶,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液体。他们麻利迅速地把新生的枝条割掉,又用刷子把液体涂遍了树干。离开了。
人们不知道建军看到光秃秃的树干,是什么样的心情。人们只看到他依然在每天的清晨,一桶一桶的给桃树浇水。那个时间,很早,晨光微熹,只有赶车的上班族,晨练的老人。还有勤劳的建军。
这次桃树没有带来惊喜,它的身上生满了大小不等的白色斑点。再也没有抽出新叶。
建军不浇水了,愚笨如他,也明白对于桃树的拯救是彻底失败了。给人开关门,取快递的事情,他经常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人都走了好久,他还紧紧握着门框,不愿松开。
这两株桃树,是小区里难得一见的耐看的能引人遐想的树,可惜被锯了。
那个夏天桃树被锯后,建军经常穿一件粉色的T恤,一条绿色的大短裤。很鲜艳的颜色。他喜欢这颜色,还是想念桃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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