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葡萄汁开始

作者: ChrisQIU | 来源:发表于2019-04-05 20:06 被阅读123次

    热得要命,我心仪的女孩儿坐在吧台前喝葡萄汁。我流着口水走到她的身边,坐下,点了杯草莓汁。

    “草莓汁?”我心仪的女孩斜了我一眼。

    “是啊,太热了。”我早就满头大汗了,店里没开空调,蝉鸣灌耳。

    我心仪的女孩没回答,她吸了一大口杯里的葡萄汁,吸管上留下了紫色的唇印。

    “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了呢?”店里除了老板外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这种午后的时光非常适合让人敞开心扉,于是从一开始就打算丢掉包袱,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我就是不记得你了。”心仪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背心,胸部几乎没有隆起。她换了只翘着的腿,没有看我。“我没有理由要记得你。”

    我很委屈地说:“可我是我呀!”

    “现在几点?”心仪的女孩突然问道。她身上有股哈密瓜的味道。

    我看了看吧台上的钟。“三点差五分。”

    “那我们就已经相识15分钟了,所以我也不是连一丁点都不记得你呀。”女孩调皮地眨了眨眼,但对象好像是一苍蝇。该死的苍蝇,正停在冰柜附近凉爽着呢。

    “5分钟,”我纠正说:“我才进来5分钟呢。”

    “就是15分钟嘛,”女孩说,“不知道马尔克斯?”

    “只读过一点点。”

    女孩摇了摇头,“反正,我已经在你这儿拿了十分钟。你不会如此吝啬,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吧?”

    我摇摇头,说:“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好了。”

    一阵沉默,老板端出来两杯冒着凉气的西瓜汁。“免费送的,你们喝了吧,很甜的,我家猫简直都爱不释手呢。”

    女孩把葡萄汁倒进西瓜汁里,本来就很满的杯子奇迹般没有溢出来。她先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推到我的面前。“尝尝?挺好喝的。”

    我正想模仿她,把我杯里的草莓汁也往里倒,但被她给阻止了。“讨厌,会溢出来的,就这么喝嘛!”

    我没办法,只好端起面前的混合饮料,张开嘴吞下一大口。奇特的味道,哈密瓜味。

    女孩笑了。“怎么样啊?”

    我点头,牙齿被冰得很疼。“呼,真凉快啊!”我发自内心地感叹。

    “把衣服脱掉吧。”女孩眯着笑眼,看着我。

    “啊?”我不知如何是好,看看老板,老板很识趣地低头走开了。

    “脱掉吧,既然热成这样。”

    我把衣服脱掉,店外的风吹进来,皮肤冰凉。

    女孩戳了戳我的肚子。“现在,草莓汁,西瓜汁,还有葡萄汁,就都在这里面咯~”

    我脸红了。因为我很想说那不如你也把衣服给脱掉吧。她的白短袖被汗水浸湿,早就能看见里面的内容了。

    “你真猥琐。”女孩看出了我的心思。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你真的不介意?”我再次问女孩儿。

    女孩摇摇头。“没关系的,我觉得这很新鲜。我还从来没有在清明节出去扫过墓呢。”

    我放下心来,重新面对着墓碑。

    不过就算是清明节,这附近也没有什么扫墓的人,而且也没有蝉。我和女孩可以享受片刻的清净。

    “其实我经常来,今天恰好是清明节而已。”我自言自语。

    “来干什么呢?”女孩把话接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可是如果面对着死气沉沉的墓碑,我反而会觉得生命更充实了些。”

    “这是谁的墓?”女孩也不嫌鲁莽,三两步跨上前去,摸了摸刻在墓碑上的两个楷体字。“乘灰?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妈的墓,墓志铭也是她自己要求这么刻的。”一阵风吹来,凉丝丝的,冰透了汗。“我妈生前对我百般挑剔,死后反而能容纳下我的一切。”

    女孩不说话,她对墓上的“乘灰”两个字更感兴趣。

    “我觉得那意思就是,你存在过,你死了,但你依然存在。”

    “就是说,虽然生命已经消逝,但一个人却可以以分子,或者灰尘的形式继续存在对吧?”女孩歪着头说:“挺有意思的,我们每呼吸一次,天知道要吸进去多少死人的分子。”

    我点点头,叹了口气。

    天空十分晴朗,几只麻雀飞过,我很想说话,一到墓碑前我就很想说话。“做了一些选择,发生了一些事情,无论是好是坏,到最后应该总得找个人来宽恕自己吧。”我不知道这话是问题还是陈述,尽管它出自我口。

    “这就是你来这儿的目的?请求宽恕?”女孩总是直言不讳。

    “我不知道,”我说,“可这里存在着一些曾经被我放弃过的东西。就像找到一只瘸腿癞皮狗,然后对它说,嘿,当初我不应该只是因为你瘸腿就把你给单独抛到这个世界上来,请原谅我吧。”

    “你放弃过很多东西?”

    “对。”

    “为什么?”

    “如果不放弃,我就会烂掉。”

    “太夸张了吧?”女孩做了个鬼脸,也说不清她是真嘲讽还是假嘲讽。

    可是我并不认输。“真的,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像水母。”

    “水母会烂掉?”

    “水母如果在同一个环境里呆得太久了,就会把自己给分解掉。”我突然很想笑。和一个女孩来到墓地,若无其事地和她聊着天,还见缝插针地炫耀自己的知识,这实在是太荒唐了。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呢?我希望女孩现在转头就走,然后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可她却说:“然而,你只是一个人类。”

    “我知道,这就是我常来墓地的原因。这里有死亡,谁说人死了以后不能成为水母呢?”我说话越来越没逻辑。

    女孩撩起头发,白色的短袖滑到她的锁骨上。“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太悲伤了。”女孩温柔地说。

    “我不悲伤。我就是有点窝囊。”

    “去捕鲸吧。”

    “什么?”

    “当个捕鲸手,去追逐你自己的莫比迪克。”

    我摇头。“这行业已经没那么具有传奇色彩了吧?”

    “那就去抓蝴蝶,扫厕所,喂大象,反正不要把你自己给分解掉了呀。”女孩激动了起来,我也激动了起来。

    于是我灵光一现,说:“你觉得,我去当个看守墓园的人如何?”

    “不能是花园吗?当个园丁之类的。”

    “可是我根本不懂花。”

    “我可以教你。我家有很多植物哟。”女孩倒背双手,满脸期待。

    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你干嘛养那么多植物?”

    “你真想知道?”

    “想。”

    “那你来我家吧,我来给你做晚饭。”


    女孩的家里果然全是植物。热带的、多肉的、鲜艳的、巨大的、长毛的、奇形怪状的,反正怎么描述都行,因为她家里什么都有。

    “哒哒,”女孩摊开双臂,“这就是我家。”

    “你睡哪啊?”我扒开一丛芭蕉叶,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

    “这里。”女孩儿窸窸窣窣地消失在一片花花绿绿之中,我循声跟过去,发现她正闭着眼躺在一株巨大的睡莲里。

    “那里面有床吗?”我以为睡莲是假的。

    “睡莲里怎么可能有床啊?”女孩扑通一下跳出来,说:“要不你进去试试?”

    “不了。”这么一株巨大的植物,随时都有可能把我给吞掉,就像捕蝇草一样。她家里真的有捕蝇草。

    我伸手摘下一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雏菊。

    “别,疼!”女孩儿捂着脑袋,说:“这些植物和我是同感的。”

    我愈觉荒唐。

    “你别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女孩把我手里的雏菊接过去,轻轻往空中一抛,只见从植物丛中忽然伸出一条细嫩的茎,把那断掉的雏菊给接回去了。“怎么样,相信了吧?”

    我目瞪口呆。

    “来吧,先吃饭。”

    我们吃的是,当然了,蔬菜沙拉,各种各样的青菜水果被切碎后裹上新鲜的调味酱,也不知是不是一屋子植物的关系,从来不吃沙拉的我觉得这盆植物特别好吃。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问题。“我们吃掉的这些植物,和你不同感吗?”

    “它们是愿意的,”女孩儿咬掉一口西红柿,说:“那就没问题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四岁的时候,姐姐消失了,”女孩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我身边就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植物,并且它们的长势也越来越快。一开始我也很害怕,但久而久之,我发现这些植物其实并不会伤害我,它们只是借助我身上的某种力量生存下来了而已,并没有恶意的。”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当然啦,你是水母嘛。”女孩笑了,我也笑了。

    “但是,我马上就要离开它们了,”女孩说:“四岁之后我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生活上的一切问题都全由植物帮我给照管好了,我就负责呆在这间屋子里,看看书听听音乐,不锻炼也不动脑筋,就像植物一样长到这么大。今天是我懂事以后第一次出门。”

    “难怪你不记得我了。”

    “你好奇怪哦,我到底为什么要记得你呢?” 女孩微笑着用勺子敲自己的牙齿。

    “我以为你是你姐姐。”

    女孩露出狐疑的表情,说:“真的?年龄也差太多了吧?”

    “在吧台看见你的时候,我基本上什么都没考虑,就把你认定为我心仪的女孩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觉得醍醐灌顶,这整件事情都太不可思议了。“我遇见了你,时光就好像倒流了一般,我变成了男孩,你变成了你的姐姐,我们俩再一次相遇,跨越了所有的路程,仅此而已。”我很想哭。

    “没事的,”女孩尝试着触碰我的手,“我也不知道姐姐她究竟去哪儿了,但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女孩粲然一笑。

    “的确如此,”到最后我还是哭了出来,不过这没有关系,我心仪的女孩她会宽恕我的。

    女孩突然拨开包谷杆,跑到植物从里去拿回来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这个给你,”女孩把那亮晶晶的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我自己做的,喜欢吗?”

    那是一个铃兰模型,但是如果不去摸它,光看质感的话,我会觉得那真是一朵铃兰。“用什么做的?”

    “当然是用铃兰做的呀,笨。”女孩做了个鬼脸。

    我的确是笨。


    我们趁着夜色散步。

    公园里全是老年人,或者是遛狗的人。

    “你要去哪儿?”

    “嗯?”

    “吃饭的时候,你说你马上就要离开了。你要去哪儿?”

    我们走过一个不停拍打自己臀部的老年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离开了。”

    我心里一抽。“那你的植物们怎么办?”

    她很天真地抬起头。“你不会帮我打理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看上去很失望。

    我们驻足,一起看公园里的喷泉。音乐飘扬而出,是巴赫的曲子,小提琴并不哀怨。

    我们很久都没说话,不过我有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

    “你的姐姐,她临走前对你说了什么吗?”

    女孩儿摇头,路灯下她的身形影影绰绰,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

    又是一阵沉默。准备跳广场舞的人正在调试录音机,颇有节奏感的音乐赶走了巴赫,也黯淡了喷泉。

    “今天谢谢你啊。”女孩突然说。

    “谢什么?”

    “十分钟啊。”女孩笑得很开心。

    “没关系,我都从你那儿拿了一整天了。”

    女孩牵起我的手。

    广场舞的音乐正式开始轰鸣,我不由自主地朝跳舞的人们看过去,其中也包括那个拍打自己屁股的老太太。人越老,对生命的兴趣就越强烈吗?我经常在凌晨五点看见老人们生机勃勃地做早操,他们一边做一边喊,仿佛只是为了燃烧掉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间似的。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我想对我心仪的女孩坦白,说我其实很喜欢她,请不要像她姐姐那样不发一言就离开我。

    可是已经太晚了。回过神来时,我胸前的铃兰闪烁着奇异的蓝光,但我心仪的女孩却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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