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旧年意气相交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温从戈都不知道这话他是怎么问出口的。
他微微敛眸,从梁戚叙手里拿走茶杯放下,唇角微勾:“好?怎么样算好,怎么样又算不好?对于您来说,您声誉江湖,名满天下,最后功成身退算好,对于我来说,活着,有明天的太阳晒,同样算好。”
温从戈回答的模棱两可,没有直面问题,梁戚叙神情怔愣,他再听不出弦外之音,那就是真傻了。
当年这两个孩子亡命天涯,也不过五岁幼童,现今能再站在他面前,都是何其幸运了。
温从戈垂眸捏了捏小家伙还未长开的耳朵,幼豹惺忪着睡眼,不满地抬爪摁上他的手背,徒留一道细弱红痕。
温从戈不在意这伤痕,只笑着开口:“梁前辈,您也知道,我虽说这么多,却并非要与您叙旧,您的情谊是故作深情,亦或是假意情深,通通与我无关。”
梁戚叙欲言又止,他不知道从何解释,温从戈显然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在这个年轻后生面前,他一个江湖前辈被压的平白矮了一头。
这场谈话的主动权,一直在温从戈手中。他隐晦地诉说着过去的不幸,却笑意深重,语气没有分毫怨恨。他像是与久别重逢的老友,友善的询问着今日要吃些什么一般。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我娘于你有恩,也救济过你,她第一次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
“身为江湖人,该有善恶之观,二十三年前,你有能力有本事,你和你的人不仅在现场,还就在我阿娘附近,又为何没出手?”
这样挟恩图报和道德指责的话,温从戈其实不该说,可无论梁戚叙有什么苦衷,当年的他,确实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
他倒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只是单纯地觉得困惑。
“虽然说的话很冒犯,不过你有什么苦衷,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任你如何道当年,也回不到当年。”
温从戈伸手拽住了梁戚叙胸襟的衣服,倾身与人对视,声音放的极轻。
“二十三年前一场灭火雷雨,阿娘在我眼前被残害分尸。阿姊带我逃命,她同我一般年纪却还拼了命想捂住我的眼睛。”
“可我还是看到了,我记得二十三年前每个人的每张脸,包括——当时明明一步之遥就可以救下阿娘,却退缩旁观的你。”
梁戚叙眼眶发红,那何尝又不是他的噩梦?可温从戈说的都是事实,他是旁观者与见证者,一开始入了江湖流浪,吃了不少亏,结了不少怨。
他开始学着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他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在千尘第一次出事的时候像个胆小鬼一样没有出头,又在千尘被杀之后,没有分毫勇气站出去说出真相。
梁戚叙老泪纵横,眼泪垂落在温从戈的手背,他声音哽咽带着愧疚。
“对不起…”
这声儿对不起,相当于认下了温从戈的话。
温从戈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可他不开心,扯了扯唇角,只露出嘲讽笑意,一声儿前辈,不过是全了梁戚叙与千尘的情谊。
他身陷囫囵数载,与江湖人有仇,他是千尘的儿子,合该有傲气凌云。
这江湖上,可不是任何人都配他一声儿前辈。
温从戈松手时顶在梁戚叙的胸口,将人推得一个身子不稳。梁戚叙早已被温从戈的话搞得方寸大乱,堪堪撑住了身才没有倒下。
温从戈直身敛眸,抿了口茶水:“您不必说对不起,您出手,是情分,不出手,是本分。”
他露出个纯善无害的笑意,放低了姿态,又成了那个翩翩风度的江湖后生。
“我不与您拐弯抹角,您也不妨直接告诉我,当年围剿我阿娘的人,都有谁,其中有没有衣角绣梅的。”
梁戚叙沉默了半晌,温从戈倒也不急着催,复又倒了杯热茶给他,他执杯抿了口茶水定了定神,指尖却攥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夜黑风急,我什么也没看到…”
温从戈轻轻一笑:“您是在同我撒谎么?您离得比我还近,应该都看到了对么?”
四目相对,梁戚叙急切开口:“我只是不希望你后半辈子都活在仇恨里,你的人生还长,阿离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温从戈心里自然有数儿,他不去猜梁戚叙怎么想,只将茶杯轻轻搁置在桌,碰出一声轻响,也打断了梁戚叙的话。
“现在劝我放下或是忘记,未免太迟了,梁前辈。我的人生,早溺死在大雨里,阿娘希望我长成什么样儿,我也再无从得知。不过我还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这茶,我请您喝。”
梁戚叙想将他留下,他却已不想多谈,抱着小豹子起身,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侧头。
温从戈淡淡说道:“齐曲的事儿,我已经帮您料理好,后续还需您的人跟进,毕竟是您曾经门下弟子造的孽。至于阿娘的事,不劳费心,您便安生在山里,安享天伦吧。”
外面的凌知霜知他谈完,先一步从房顶跃了下去,到门口等人。
温从戈拉开门走了出去,恰听见堂下文人墨客正讨论家国事,他嘴角轻扯一抹嘲讽弧度。做又不见去做,光纸上谈兵,有什么用?
这帮文人,都不如他酒馆的小姑娘有用。
温从戈出了茶社,凌知霜跟上了他,他开口询问:“话都听到了?”
凌知霜点了点头,几步跟在他身侧:“都听到了。”
温从戈笑意不减:“叫暗卫营派几个轻功好的跟着梁前辈,说不定,他会带我们找到该找的人。”
凌知霜蹙了蹙眉,低声询问:“可主子怎么知道,他会去找那帮人?”
温从戈微微偏首,抬手敲了敲人脑袋:“傻子,从他进门开始到我离开,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他其实无所谓梁戚叙当年的情况如何,对他来说,当年的事太过久远,这场谈话只是为计划寻一个捷径。
不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又怎么能勾起别人的愧疚?
从他隐晦地传达不幸到假意指责,再到最后不动声色的讽刺挑衅,他在带动梁戚叙情绪的同时,赌他的良心未泯。
可良心这东西,恰是最值钱又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赌不起的。
凌知霜捂着头揉了揉:“他说得倒是好听,可若他是个伪君子呢?”
温从戈抿唇沉默半晌,将怀里幼兽抱紧,就在凌知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轻开口。
“那便杀了。左右他的命是我阿娘给的,我收回来,有何不可?”
梁戚叙若什么都不知道,那也就罢了,可他显然什么都知道。温从戈才不管什么旁观无罪一说,身为旁观者,虽无过错,却也无功不是么?
温从戈微微敛眸,将幼豹塞进衣襟里,温暖了胸口一小块儿地方。
他赌岁月极尽残酷又莫名温柔,会在生命里留下一些疤,也会在灵魂里种一朵花,他也不过是在赌命的赌徒。
凌知霜心思百转,他好像知道,自家主子在下的是一盘什么棋了。
……
酒楼包间里,宴清姗姗来迟。
桌上点了一桌子菜,魏烬却没心情执筷,只托着下巴看着楼下市集,卖糖葫芦的吆喝着从下方走过时,他才转了转眼睛。
宴清直接推门进来,坐在魏烬对面,眼底的乌青和满身的风尘,这狼狈模样,足以说明他是匆忙赶回来的。
魏烬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被发现了?”
宴清鞠了一把辛酸泪:“可不,被追的满山头乱跑,那雾孤山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魏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事儿没办好?”
“不,办得还行。”宴清挠了挠头,“就是,我不太好说。”
“直说。”
宴清无声叹了口气,他就差把“不要问”三个字,拍自家教主脸上了。
那是他能说的事儿吗?说完他还能活着出去吗?
宴清只觉得这一桌的饭,像极了断头饭可他还是认命的开了口。
“不服温公子的人还是很多的,从他们嘴里,还有书库的记录册中,我查到了一点点内容。”
“温公子十四岁的时候,他的长姐温墨煦就失踪了,好像是温墨煦出交任务,被前楼主看上了眼。”
魏烬皱了皱眉,这事儿他是知道的。被看上的,实际上是温从戈才对。
“当时墨煦姑娘带着温公子逃跑,但还没跑到朝闻道…就失败了。他们再度被抓回关押,不日后,温公子虽被放出,墨煦姑娘却…那之后的事,我没打听到。”
而后温从戈寻遍雾孤山,最终应是在乱葬岗尸骸中,找到了温墨煦残破的衣物和那支玉铃簪。
也就是这一年,易清假死离开。
“对了,我误打误撞闯进了雾孤山一个隐蔽的山洞,找到了一个被关押的人,那里没人看守,估计是想让他自生自灭。”
“他是当年雏生馆的负责人,疯疯癫癫的,没了人样儿。从他嘴里,我也知道了一些事。比如,温公子曾被他庇佑过。”
宴清隐晦地看了魏烬一眼,魏烬皱着眉,他记得那个雏生馆的负责人,那个人在进山之前,手上就有十七条人命,死在他手里的孩子也不计其数。
温从戈求他庇佑,无异于与虎谋皮。
“温公子毁过容,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大火困住,出来的时候,脸便毁了,从此以面具示人。依我说,那是温公子自己布的局罢了。”
魏烬蓦然想起,在风城州府的事,那个时候在大火之中,他是不是很怕?
“温公子确实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儿,那帮人不服,又不敢轻举妄动,暗地里骂温公子…骂得很难听。”
宴清终是没办法在魏烬面前,说出那帮人嘴里污蔑的词,他怕魏烬一剑先给他送走。
事实上,其实他觉得没那么严重,以温从戈那个性子,不至于委谁之下,至多是受了点辱。
魏烬抿唇不语,手指紧紧捏着一只茶杯,一个用力,茶杯碎裂。
宴清吞了吞口水,在魏烬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温公子还庇护了一个小孩,那小孩一直被养在温公子的院子里,但…没保住。八年前,温公子被授副楼之位,霍潭赐字于他。”
温从戈,字茕眇,茕眇二字,是孤独渺小的意思。也只有孤独渺小的人,才会依附他人,奉上忠诚。
毕竟,温从戈是一把很好用的刀,用怕反噬,弃之可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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