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文静第一次进入社会时,还是一名大三学生。她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餐厅,做过三天服务员。餐厅面积不大,装修却很华丽。地板由一块块白色的瓷砖拼接在一起,大厅放着洁白的大理石圆桌,每张圆桌上方有一个金黄色的吊灯,发着璀璨亮光。一张圆桌的转盘上可以摆放11个道热菜,5个凉菜,3个海鲜,1份水果,1份点心,3以及招牌菜牛肉汤煲。
她的领班老王是个中年人,个子矮小,嘴上有一撮油腻的小胡子。他给第一次工作的许文静安排了四张圆桌。最繁忙的中午她居然要送88道菜。菜品不断地从厨房端出来,她不停地端上圆桌。从十一点到十二点半,她一直没休息,白白的手臂又酸又疼,抬不起了。最后一道菜是黑色陶罐装着的牛肉汤煲。许文静抓住黑色陶罐的两只耳朵,手指烫得通红。突然撒手,黑色陶罐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牛肉和汤洒了一地。坐在一旁的大鼻子先生跳起来躲闪,没有想到一块牛肉还是不偏不倚地掉在黑色皮鞋上。他的鼻孔粗粗喘气,冲着一动不动的许文静喊道:“快把你老板喊来!”被吓呆的许文静回过神,克制住颤抖的双腿跑去后厨,喊老板出面处理纠纷。
老板看着大鼻子先生伸长了一只脚,黑色皮鞋上还有发亮的油渍,不停地踩着白色瓷砖,发出咚咚的响声。老板很小心向他解释:“她是临时工。”
“临时工就可以把汤洒在鞋上?!”
“十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老板弯下腰,鞠躬向他致歉,显得十分有诚意。大鼻子先生却一脸嫌弃,继续嚷着:“你知道我的鞋有多贵吗?足以抵上这一桌子菜!”大鼻子先生眼里闪烁着狡猾的暗光。事实上,这双皮鞋是他在二手市场上买的。
老板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用商量的语气说着:“这次不收钱了,算我给你的赔偿,这样好吗?”
大鼻子先生眉头紧皱,装出吃亏的样子,对着老板摆摆手。坐回座位时,还不忘向许文静警告一句:“下次小心点!”
许文静以为这件事结束了,没想到老板把许文静喊来后厨。关上了门,老板的样子完全变了,冲她吼着:“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干不好?!”许文静吓得不敢抬头,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听得老板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才把领班老王喊来后厨,又说他管得不好,嚷着要换个管理。老王头都不敢抬一下,额头慢慢出一行冷汗。老板一直说个不停,大概三十分钟,感到口干,才放过了老王。
老王憋着的怒火无处发泄,见老板离开后厨,就对着许文静发起火来,拿她出气。老板他不敢骂,员工可以骂。员工敢反抗吗?不敢,就像老王不敢反抗老板一样。不仅如此,老王骂得十分难听,每一句都带着脏话。许文静不敢反驳,只是低头承受着人格的侮辱。她在领班和老板面前都抬不起头,如同落水的母鸡,十分可怜。
老王骂得她的眼睛红亮红亮的,很是可怜,不由得叹息一声:“哎!你回家歇歇吧!”
许文静脱下工作装,从粉色小包里拿出纸巾,擦干眼泪。出了餐厅,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整个人通透起来。一缕阳光正好洒在脸上,暖洋洋的。郁闷也被阳光带去远方,不会回来。
许文静离开不久,老王马上发了新的招聘启事。两天后来了一个男孩。老王减少许文静的工作量,原来许文静端四桌菜品,今天端两桌菜品,明天又减少了一桌。说不定后天连一张桌子都不给她安排了。许文静感觉领班在逼她离职。这些烦人的念头始终悬在脑海,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地度过。中午又闯祸摔碎了盘子,领班又痛骂了她一顿,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晚上找老板拿了240元工资,离开了餐厅。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偶然望了一眼夜空,看见几个小星星,一直闪闪发光,很可爱。洁白的圆月给小路涂上银色的地毯,为她指引方向。她不用打开手电也能回宿舍。
二
一年后,许文静毕业了,找到一份平面设计的工作。教她工作的是一个女孩,叫小莉。她在这里工作了6年,经验丰富,可是她还没教过人。讲述总是东拉西扯,听不懂在讲什么,还把无关紧要的重复一遍又一遍。
在这里工作一个月,许文静做出来的图片没有丝毫改变。项目负责人把所有员工做好的设计图交给甲方,唯独许文静的被退回来。公司为了赚钱,要做甲方要求的图片。许文静做出的图片,不能满足甲方的需求,甲方自然看不上。
许文静盯着图片,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想着找小莉商量。问了邻座的同事,才知道她在办公室。走去办公室,还没开门便隐约听见小莉和项目负责人在谈论她。许文静耳朵贴着门,听着项目负责人向小莉抱怨,“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教会?”项目负责人头痛地补充道:“她设计的图片好像是在敷衍老师。这是工作不是作业。她已经不是大学生了。你找个时间和她沟通沟通。”
小莉没有找她沟通,反而在项目负责人面前说好话,称赞她学习有耐心,很刻苦,给她一些时间就能学会。许文静还没有听见这些称赞,就悄悄回到岗位,对着电脑,埋头苦干。不一会儿,小莉出了办公室。许文静在岗位上望着小莉,还挤出勉强的笑容对她说:“我会努力的!”小莉没有回应,坐回了岗位,也许是太远了,没听见。
回到家,她只吃了一桶泡面,就看着电脑,忍着睡意,一直加班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早上,项目负责人透过办公室的监控看见她眯着双眼,左手撑起垂下的脑袋,右手拿着鼠标,一点也不动。负责人悄悄离开办公室,在许文静岗位旁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细声说着:“你来一下办公室。”
许文静猛地睁开眼,顺手拿上打印稿,跟着负责人进了办公室。负责人不温不火地问她:“还想不想干?”
“想啊!”
“可是我看见你在岗位上睡觉。”
“昨天回家一直在工作,都没合眼,睡一会儿不行吗?”说完她拿出打印稿,递到负责人眼前,希望她能看一眼。负责人抢过来,揉成一团,直接丢进办公室的黑色垃圾桶,还说对她说:“自以为是的努力有什么用?我只希望你按照甲方要求的做,不要耍小聪明!”
许文静没说话,忍住眼泪,在垃圾桶旁边弯下腰,捡起被揉成一团的稿子。负责人揉着太阳穴,很是头疼,“好了好了,拿上你的稿子,另谋高就吧。”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离职申请单和一支笔。许文静忍着眼泪,避免掉在纸上。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攥着笔,慢慢写下名字。她就这样离开了设计公司,没了工作,也没了收入。
这时外面下着小雨,雨水滴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她一个人走在路边,头发湿了也没感觉。眼下她在思考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下个月房租2400元,该怎么办?事实上,前三个月的房租还是父亲许勇民垫付的。拿钱的时候在微信上信誓旦旦的向父亲承诺:“今年一定还钱。”
“一家人,不用还。”
许文静回复道:“我想减轻你的负担。”
隔了一会儿,她又回复了一句:“我长大了。”许勇民心里突然感觉酸酸的,一滴豌豆大的眼泪不小心掉在屏幕上。大拇指划着屏幕,擦干眼泪,慢慢回复了一句:“闺女懂事了。”
三
刚毕业的许文静不知深浅,以为找工作很容易。两个月里,她去过招聘会,进过写字楼,翻阅了招聘网站,一直不停地面试。某一天,她发现这些工作都是一周上6天班。不仅如此这里的月薪也不高,扣掉五险还剩三千多一点。这些工作通常是站在商圈的小店铺,给公司卖吃的、喝的、穿的,比如小吃、蛋糕、咖啡、果汁、衣服、鞋子等等。甚至有些工作是在外面顶着太阳发传单,否则就是一些体力活,侮辱大学生身份。她总是抬头去面试,低头走出来。面试通过了,又感觉和理想的工作相差很远,就拒绝了。
知道了现实的真相,许文静整夜躺在床上,左右翻滚,怎么也睡不着,各种思绪涌进脑海,想着:高等数学、政治、历史、生物、地理、化学、英语学了有什么用?不停地面试,让她越发感到无路可走。抓着头发不断想着:“今后要怎么办?”小时候她总是听大人说,要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现在长大了,毕业了,为什么找不到好工作呢?
许文静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工作才算得上好工作。因为大学没教这个,她就不知道了。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成了一句空洞的口号,没有任何意义。
两个月后,她在第二十七次面试中,感到厌倦,妥协了。最后找了一份可以双休的平面设计。那怕这份工作内容和大学教的内容毫不相关。
许文静和小莉第一天上班,聊到了学历。小莉总是遮遮掩掩,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不过许文静反复追问,才得知她的学历是高中。那一刻她的内心充满了震惊、困惑和少许愤怒,想着:“高中就能做,我和高中生有什么区别?!父母供我读大学是为了什么?!”现实中她没有把情绪展现在脸上,仿佛这件事从未听见一样,因为认识不久的小莉就在一旁。她没有因为小莉的高中学历就露出鄙视,还拿朋友的标准和小莉相处。在工作中许文静从未骄傲自满,反而虚心好学,小莉一直很欣赏她。那时的小莉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今天,项目负责人会开除她。
为了下个月的房租,许文静只能继续找下一份工作。不停浏览招聘网站,看了几十种工作,最后决定做一家书店的图书专员。感觉书和大学生,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配的,感觉那里没有职场压榨。在面试中了解到,书店工作一周双休。唯一可惜的是,双休不是在周六周日,而是周一到五周任意两天,是调休。
四
这里的工作氛围和以前根本没法比,爱看书的人脾气都不会很差。她刚在这里工作刚满三天,正好遇见同事小李过的生日,被热情的黄组长硬拉来一起庆祝。黄组长在KTV包间,头顶着五彩斑斓的灯光,拿着麦克风,一个人唱歌。门外传来敲门声,服务员说着:“你点的葡萄汁到了。”黄组长放下手里的麦克风,打开门接过服务员手里的葡萄汁,转身看见许文静一个人孤单地坐在KTV包间黑黝黝的角落里,默默望着小脸赤红的小张拿着骰子盒不停摇晃,醉醺醺的小李盯着骰子,两人在猜大小。桌上的啤酒也不喝,盘子里的西瓜也不吃。前两次工作,让她变得小心谨慎。
“喂!你怎么啦!”黄组长向她搭话。许文静透过五彩斑斓的灯光,看着他清秀的五官,个子也比她高出一截,若是接吻身高刚好。黄组长又关心地问她,“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许文静以为没人在乎,而他的出现就像一束光,让双眼恢复了清明,内心美滋滋的,有些甜蜜,故作冷淡地回应道:“我没事。”
黄组长拿过一个纸杯子,倒满葡萄汁,举着杯子,豪迈地说着:“来!喝!”许文静担心会洒,小心地从他手里接过杯子。黄组长拿着杯子突然撞了一下她的杯子,便举起杯子一口气全喝光了。放下杯子,看见她拿着杯子一直没喝,解释道:“这是葡萄汁,不是酒,快喝吧。”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她。害得她的手心冒汗,双脚偷偷摩擦。很不适应的她,只好把葡萄汁喝光。
黄组长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像是在拿捏一件易碎品。点了一首歌男女合唱流行歌,歌名透露着爱情的味道,递给她麦克风。“我们小组就四个人,只有你一个女生,让他们陪我唱不合适吧。”许文静有些无奈,又没法拒绝这番好意,只好接过麦克风。
这首歌,她曾经在大学宿舍窗前唱过。想起那天,她戴着耳机,闭着眼睛,晒着太阳,唱着歌。想起自己曾像自由自在的小鸟一般在空中飞,脚不再因为不适微微发抖,声音慢慢放开,身体渐渐放松。她突然停住了,唱不出声,细声说着:“我是大学生啊。”心中有一种痛楚,哽咽说着,“我……我是刚毕业三个月的大学生啊!”黄组长看着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巾递给她。黄组长一直看着她擦干眼泪,在一旁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的看着。
五
庆祝会结束的第二天,许文静起床第一件事不再是洗脸、刷牙,而是点开微信,想知道黄组长有没有联系她。正是从这一天起,她总是想着黄组长,想要联系他,可是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在大学时她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发过一条微信朋友圈。为了得到他的注意,两人有沟通桥梁。今天发了第一条朋友圈,渴望黄组长能关注她,在朋友圈点一个红心,在评论区称赞她穿的白色连衣裙很好看。
她发在朋友圈的自拍照,不是平平无奇的自拍,因为她花了6小时才拍出来。为了拍出好看的自拍,她试穿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先是穿上了粉色的低胸短袖,胸前有一只可爱的白色兔子,它的眼睛红亮红亮的,下身穿了一条淡黄色短裙。在卧室走了几步,她感觉胸前和裙子下面凉凉的,红着脸,“这样穿着未免太暴露了,太大胆了。”脱掉短裙和短袖,穿上蓝色牛仔裤和一件胸前带有白色蝴蝶结的半袖。在镜子前看了一眼,穿上又感觉,牛仔裤让女性的魅力消失了,不好看。再次脱掉牛仔裤,穿上蓝色半身裙,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感觉头发有些凌乱,只好梳理一下长长的头发,留下不过眉毛的刘海。照着镜子时她又发现,半身裙很单调,不好看。只有再次脱下,换上一条黑色的百褶裙。在镜子前照一照,满脸通红,“太短了不行,不行。”又把百褶裙脱下,换上带有白色圆圈图案的半身裙,始终觉得不满意,她也说不清楚。苦恼地坐在床边不知道穿什么。
突然手机弹出信息:快递到小区楼下,取件码136890。她才想起,三天前在网上买的新买的白色连衣裙到了。她跑去楼下,回家穿上,在镜子前照了照。胸前有一个白色蝴蝶结,可以看见她的胸部微微隆起,腰部下的裙子印有小黄色碎花,裙子长过膝盖,露出细若无骨的小腿,显示出她的魅力。这是她最满意的白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咔嚓一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不够漂亮。下载了美图软件,再花上三个小时仔细地修改,感觉没有任何问题了,才发上朋友圈。如同第一次约会的男女,出门前一定会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俩人都希望对方能注意到,并好好称赞一番。而她想要黄组长的红心,最好能在评论区称赞一两句。
她相信自己会错过通知,不能第一时间回复。于是她把手机的提示音开到最大,防止点赞通知漏掉。为此她做过一件蠢事,亮着屏幕看着微信的朋友圈,内心期待着、盼望着、渴望着。认为他一定会点赞的,在床上打滚,脑子满满的思恋,都快溢出来了。为了分散思恋,出门闲逛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的星星慢慢露出几颗,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才回家简单炒了一个蛋炒饭。吃饭的时候总是盯着手机,连一刻都没有移开,蛋炒饭都吃完了,黄组长也没有联系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剧,打发漫长的时间,试着分散对他的思恋。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窗外汽车的鸣笛声也消失了,城市慢慢安静下来,月亮挂在空中。她要洗澡睡觉了,不然明天会影响工作状态。有了上次的工作经验,她再也不敢熬夜。平时洗澡她不会把手机带进浴室,今天愿意破例一次。水喷出来的水流在身上,溅在浴室的墙上,哗啦,哗啦。她又觉得,水流声很大,盖住了点赞提示音。于是她没有抹沐浴露,只是简单冲了一下,在镜子面前擦干身体,镜子里面只有她一人。看了好久,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出了浴室,看着客厅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盘子,旁边放着筷子,三个小时前她坐在这里一个人吃蛋炒饭。进入卧室看着一张单人床,一个枕头,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喝水的杯子。房间里所有东西只有孤独的一个。她坐在床边,盯着屏幕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仍然没有回复,便失望地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抱住双腿,忽然明白思恋一个人会变得孤独……
突然“叮”手机弹出消息“在吗”。是黄组长联系她了。许文静内心的空洞突然被幸福感填满,兴奋地点开聊天栏,打下一行字:怎么样,我好看吧?
“店长明天要来检查,店里要认真打扫。”她只能把打出来的字全删除了,一个也没留下。回复了一个字:好。许文静呆呆地盯着屏幕,她感觉组长还会说别的。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话题就结束了,他什么也没说。夜深12点,她发了一条信息:“我感冒了,明天不来上班”。
手机扔在一旁,整个身体躺下,不再理会。突然屏幕亮了,她又欣喜若狂,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爬起来打开手机,看见是黄组长发来的,美滋滋地打开手机,看着冷漠的文字“交代你的事情,我交给小李了”。又发送一张感冒药的图片,还对她说:“这款药治感冒很不错,希望能早日康复。”
“其实我没病。”发送出去了,赶快打下一行字:只是很在意你,在不在意我。黄组长继续写下一行字“不要耽误工作”。她看见了,黄组长认为她没看见,撤回来还写道:“来上班吧。”
她十分心寒,把打出来字删除了,对他的狂热冷了下来,回复一个字“嗯”。周一的休假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上班她从洗手间出来时,在走廊上碰见要去洗手间的黄组长,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没看我的朋友圈吗?”
“你不要多想。我和你只是同事,让你买药也是担心工作。”他面无表情,冰冷地说,和她擦肩而过。不过突然许文静追上了他。黄组长看着背影问着:“你怎么了?”许文静转过身,黄组长看着她的眼角因憋泪变得猩红,双眼泪花花的,她擦了擦快要掉出来的眼泪,说道“我要去一下厕所才行。”在马桶上,她压抑着声音,悄悄地哭出声,害怕被其他人听见。豌豆大眼泪流不下来,她扯了一张卫生纸,擦干眼泪。
与此同时,黄组长在洗手池等她,见她从卫生间出来,特意递给她一张纸巾。许文静对着镜子说:“别这样,我会痛的。”弯下腰,捧着水,洗掉脸上的泪痕。站起身,直着腰杆,转身离开卫生间。黄组长只能看着慢慢消失在视线的许文静,向左拐进书店,继续这一天的工作。
六
缓释失恋之痛的方法,是开始新的恋爱。她对周围异性没有好感,只能通过虚拟的网络,寻找一份恋爱,以抚慰失恋之痛。那是一个粉色软件,里面有动态广场,可以发图片、语音、文字等等,还有随机匹配异性的功能。她在动态广场上发了白色连衣裙的自拍。三分钟后,一个男子向她搭讪,聊了几句,就说起带有颜色的玩笑、荤段子,和骚扰几乎没有区别,聊了几句就拉黑了。整个人感到疲惫,歇了一会儿。突然传来“叮”的一声,她和一个男士匹配上了。那人先向她礼貌的问好,又问她周末去哪里玩,喜欢看什么电视剧,爱穿什么样的衣服。时不时吐槽、调侃、赞美,还发送熊猫人表情包,让交流的气氛活跃起来。他是一位三观正常的男士,俩人聊得不错。
许文静点开了他的主页,想了解更多。发现他喜欢运动,爱玩游戏,从事销售。晚上男士拍了一张美味可口的意面图片发给她,说自己会做菜,想给女朋友吃。大学时她从未谈过恋爱,这是第一个对她这么说,感动和甜蜜占据了内心,缺失的情感得到满足,失恋之痛慢慢消减。
男士一直主动,许文静一直回复。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某一天,男士突然不联系了。许文静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很担心。可是她胆小又怯懦,看着聊天栏发呆,小心翼翼地打下一行字:你怎么了。等了好久都没发送,后来删除了,担心再次被伤害。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男士发来两个字“在吗”。那时她在书店向客人介绍畅销书,没有时间回复。两小时后男士又发来第二句,“我好孤独”。那会她在开会,偷偷打开藏在桌下的手机,瞄了一眼。店长像猫头鹰发现老鼠一般,一直盯着她,吓得她关上了手机。下班后立刻向他回复了一句话:“我会陪着你的。”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许文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连着发了三条,才看见下面写着一行字:你发送消息已被对方拒收。她点开他的主页,发现了一条白线。再次加好友,无论如何都发不过去,无论什么样的信息都发不过去,她才明白自己是被拉黑了。网友间的感情很脆弱,一旦被误解,被拉黑,谁都没有解释的机会。那份脆弱感情,要小心翼翼对待,用珍惜和宽容浇灌。
在聊天栏写下,几个字:“对不起……”还没写完她突然停住了,不断想着有关名字的记忆,才意识到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的昵称:一杯茶。
七
许文静有一段时间没登录粉色软件,试图通过逃避,缓释被拉黑的痛苦。她失去了他,就不得不面对黄组长带来的失恋之痛。书店里不断和他接触,又没法让情感距离缩近。远远看着他,如同伤口撒盐。只有把对黄组长情感倾注在其他异性身上,才能稀释心痛,补上内心空洞,填满孤独的内心。
重新上线,她变得积极主动,勾搭上不同异性。听着油腻的玩笑,说着带有颜色的话语,勾起对方的兴趣。感受着异性的重视,男性情感缺失得到了补足。失恋之痛,在与他们聊天的过程中,全部宣泄出来。联系的异性越多,越发觉得自己可悲,内心越发觉得孤独。明白网络是无法真正根除孤独带来的痛苦。深夜里抱着双腿,蹲在床上,感受着周围无限的黑,被孤独包围的她怎么也出不去。
厌烦的那一天,来得毫无预兆。她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吃了点面包和牛奶。回到卧室,忘了开灯,直接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和往常一样点开粉色软件。缓释孤独那段时间,她接触了一百多位男性,他们不停向她发信息,现在还剩三百多条未读。呆呆看了好久,也不想点开回复,或许是太无聊,她还是点开一个网友,慢慢打下一行字:在吗,我好孤独。迟迟没有点下发送,犹豫了好久,还是删除了。感觉这些话,不应该对陌生人说。她想到最熟悉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回到微信,分别写道:在吗,我好孤独。隔了好久,也没法按下发送,她感觉这些话不应该对父母说。成年人应该表现得成熟,稳重才对,怎么可以孩子气呢?
她不停在微信好友里翻找,只为找到一个倾诉孤独的朋友,把一切烦恼、困恼、失恋之痛都说出来,说出来就痛快了,舒服了。找到了以前的读大学的闺蜜,打下一行字:在吗,我好孤独。大学毕业后,许文静再也没联系她,闺蜜也从未联系她,俩人都不联系了。又突然犹豫起来,想着:“打扰真的好吗?”要知道闺蜜已经很久没有找她了。可能都把她忘了,说这样的话,不太合适,把打出来的字删除掉。继续向下翻,看见了黄组长,点开聊天栏,发送了一句:在吗,我好孤独。看见昨天聊的内容是工作,意识到这样的内容向他倾诉也不合适。没到一分钟,许文静撤回了。撤回的同时黄组长问她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看见了,也可能没看见。无论看没看见,她都会回复:“没事”。是不是真没事,就难说了。黄组长当她真没事,继续安排明天的工作。
从上翻到底,她看见了很多联系人。有十年前的同学,现在没联系了;有逢年过节会送红包的亲戚,现在也没联系了;几个月前的同事,现在没联系了。正在相处的同事,他们忙于工作,只会交流工作,算不上有联系,不可能推心置腹。她又点开高中微信群、大学微信群、家庭微信群、工作微信群,全都写下:“在吗,我好孤独”。竟然全都没法按下发送键,孤独能向谁倾诉?
微信好友不能发、微信群不能发,还剩下朋友圈。打开朋友圈,看着朋友们都在分享美食、游山玩水、分享今日天气,和男朋友去哪里约会,忽然发现自己在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含着泪打下一行字:“我好孤独”。点发送时她犹豫了,开始胡思乱想:“朋友圈什么人都有,他们熟悉吗?这样的事情能让朋友知道吗?”于是她屏蔽了很多,现在没有联系的朋友、同学。又感觉这些事,不能让工作的同事知道。让他们知道了,在现实中,他们会怎么看待她呢?所以她也把同事给屏蔽了。现在只剩下亲戚和长辈,可是她又觉得这些事,不能让长辈知道,要是知道了,他们一定摆出高傲的长辈姿态,絮絮叨叨,让她不要多想。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也屏蔽了。现在还剩下谁没有屏蔽呢?是她自己。发出来只有自己可以看,还不如不发,又删除掉写下的文字。看来朋友圈是不能发的。
回到粉色软件,重新写下:“在吗,我好孤独”。突然又害怕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很孤独的事实。世界上有这么多人,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感到孤独。如此难堪的事,怎么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只好把刚写下的文字删除了。内心只是觉得难受,手机扔在一边。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窗外慢慢暗下来,她被黑色的夜包裹。眼泪慢慢流出来,到了脸颊,滴在枕头上。慢慢整个人越来越沉,闭上了眼,睡着了。
八
清晨,一缕阳光照在脸上,她知道要上班了。洗漱完毕,和往常一样去书店。工作30分钟,都没看见小李和小张,问了黄组长,才知道他们已经离职了。他们两个离职的时候,都没和许文静提过。他们只是同事,没必要告诉她为什么离职。这时从黄组长身边冒出两个两个女孩子,她们是顶替小李、小张的新员工。黄组长为了带新人,和两个女生走得很近,热情地讲述工作内容。许文静看着喜欢的人和异性来往,不得不在意。读者在旁边问她卫生间在哪里,她都没有听见。快下班时,向黄组长请假,想休息一下,换个心情,避免消极的工作态度,免得被辞退。
“你离岗了,店里只有两个新人,怎么周转?”这句话问得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复。黄组长以人手不够为由拒绝了。她只能看着黄组长和两个女生有说有笑,实在看得厌烦了,去卫生间里躲起来,扯着一张又一张纸巾,擦着眼泪。就这样工作了三天,她不顾黄组长的劝留,向店长递交了离职申请。一个月后,她带着4000元回到父母身边,掏出2800元还给许勇民。
她在家里总是吃不下饭,也不爱出门,一脸愁容。常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不知道看些什么。他们问了,也不说。父母对女儿的改变感到困惑。唯有提到工作,她总是情绪低落,很是伤神,两人反复追问两小时,才从嘴里撬出唯一回复:“我再也不想工作了。”
许文静的改变是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深夜。那一夜她收到一条,粉色软件发来短信:你的特别关心,一杯茶给你发了一条信息,快点开看看吧。她出于怀念,又回到了粉色软件。看见631条未读信息,比离开前还多300条。她没有一一回复,直接在特别关心列表里找到他。两人聊起昔日的话题,氛围还算不错。一杯茶趁机向她道歉,恳求她的原谅。难受的回忆冲进许文静的脑海,想起那句:“在吗,我好孤独”。明白他也是被别的女人拒绝了,她不过是他慰藉孤独的工具。许文静宁愿把自己困死在孤独的笼子中,也不愿意成为慰藉孤独的工具。这样的恋爱不会有结果,最后两人都会深陷孤独。她坚决地拒绝了他,拉黑了一杯茶,永远不再联系。一个人在深夜里哭出了声。哭声飘进了客厅,来到父母的卧室。两人穿着睡衣,跑来女儿房间,看见她整张脸都挂着泪水。母亲赵丽坐在床边,空出肩膀,给她依靠,同时摸着她的头发,“怎么了,闺女?”
“我好孤独。”妈妈这里,不需要问“在吗”。人与人,面对面交流,没有“在吗”这一门槛。没了门槛,那些憋在心里说不出的话,带着哽咽全部说了出来。邻班逼她离职的经历,被负责人辞退的经历,恋爱痛苦的经历通通说出来。
爸爸看着不停哭泣的女儿,在一旁抽纸巾递给她。许文静抬起头,看着纸巾,又望向父亲。想起了为她递过纸巾的黄组长,也是在那一刻她喜欢上黄组长,渴望他能根除她的孤独。她不知道,那些我们爱的人,却不爱我们的人会加深孤独。而根除我们孤独的人不是微信和网上的联系人,而是现实生活中那些爱我们的人,能够给肩膀让我们依靠的人。
带着抽泣,说着:“对不起……我还是个爱哭的孩子。”
“你一直都是妈妈的孩子啊!”这是许文静从未想过的回答,以为长大了,心事只能藏在心底,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原来不论长多大,母女一直都是母女,这份关系从未改变。想到这里,内心慢慢平静下来,渐渐止住了抽泣。慢慢闭上双眼,睡着了。赵丽小心翼翼放回床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九
第二天,赵丽为她熬了白米粥,粥里放了些大枣和少许白糖。许文静起床喝了两碗,脸上也渐渐露出该有的笑容。一家三口,吃过早餐,赵丽忙着清洗碗筷,许勇民出门去工地干活。而她无所事事,在家里游手好闲,一直刷短视频,一整天就这样浪费掉。只有赵丽喊她出来吃饭,才会离开卧室,不然她一直躺在床上。时间久了,整个人变得双眼无神,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活力。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
某天,窗外的阳光照进卧室,外面天气不错,一直躺在床上的许文静,也想出门散散步,晒晒太阳。不知不觉走到许勇民的工地。远处看见他戴着黄色安全帽,拉着三轮车,后面有两个同事满身混凝土帮忙推上斜坡。她没敢和父亲打招呼,默默走开。回家时遇见了,开水果摊的孙叔叔,戴着一个黑色帽子,挂着笑容向她招手,还说着:“今天不是节假日,你怎么在家?”
“我回家办点事。”她飘着眼神答复道,没等孙叔叔问第二句,许文静加快了脚步,跑回了家。开门就听见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是赵丽在卫生间洗衣服。她冲进卫生间,急着问道:“我一直呆在家里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这是你的家。不在家里,能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默默回到卧室,躲起来。
忙碌的赵丽洗完衣服,又去做午饭,忙活了两小时,香喷喷的青椒肉丝就炒好了,她从碗柜里拿出两个保温盒,一个盒子装青椒肉丝,另一个盒子装白米饭。做好这些她才装进盘子,端上餐桌,摆上碗筷,喊许文静出来吃饭。两人吃饱后,赵丽带着保温盒,送去工地。那是因为许勇民在外面吃一顿要花16元。
下午两点左右回到家的赵丽又去厨房清洗碗筷,接着去超市买第二天的食材。下午四点做晚饭,六点半带给许勇民,顺道去火锅店上班(她的工作),晚上22:30下班。几分钟后,许勇民手里提着黄色安全帽,穿着满身混凝土的衣服,回家了。
读大学时,许文静从未关注过这些,工作了三次,知道工作的辛苦,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端给父亲,说着:“你辛苦了。”他拿起来,喝得很慢,细细品味,还看向赵丽,说这杯水是甜的。这是他们每天的日常,如此平凡地过着每一天。
凌晨两点左右,许文静在床上从左边翻滚到右边,又从右边翻滚到左边。父亲满身混凝土的样子,在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难以入眠。在大学她是大学生,在酒店她是服务员,在公司她是员工,在书店她是图书专员,现在她是谁呢?睁开眼睛,打开灯,照着镜子,对镜子里的她问道:“我是谁?”镜子里的她,重复了一样的话。没有找到答案的许文静,只好熄灯躺在床上,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细声低语:“一直待在家里真的好吗?”慢慢地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就这样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母亲喊醒,起来喝了点白米粥,又回到卧室一直睡到上午10点。
十
推动许文静再次进入社会的是几天后邻居王阿姨来家里借剪刀。这一天,赵丽和许文静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有人敲门,赵丽打开门。王阿姨刚进入客厅,看见许文静躺在沙发上,悠哉悠哉地看电视,无心说了一句,“你怎么在家?我儿子都在外面工作,你可真怪。”许文静整张脸突然涨红了,立刻关上电视,给王阿姨倒了一杯水,躲进卧室里,躲开、逃离能安心些。打开手机不停翻找招聘信息。大概一小时,她找到一份工作:在商场卖女装。可是她迟迟不敢投简历。等她出来时,王阿姨已经离开了。
那段时间,许文静又回到了曾经样子,整日在家里踱步,连短视频都不看了。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一天早上,赵丽见她半碗稀饭都没喝完,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工作,可我害怕。我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只是觉得害怕。”一种无名恐惧围绕着她,已经影响了正常生活。
“如果你在工作感觉不开心,可以对我和爸爸说出来知道吗?我们会给你出主意。你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对我们说,不用担心。一个人在外面工作,我们都很担心宝贝的。”赵丽张开双手,抱住了她。许文静感受着体温,害羞起来,小脸变得微红。那些无名恐惧慢慢消散。名为爱的情感带给她面对的动力。
那一夜她睡了安慰觉。早上起床,面对窗户,朝着日出,伸了伸腰。一家三口和往常一样在餐桌吃早餐。许文静突然表情变得严肃,坚定地看着父母,下了决心说:“找到工作了,下午离开。”
“好的。”赵丽明白闺女做好了准备,没再阻拦。
许勇民在一旁默默听着,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元,塞进她手里。许文静用力把钱推回父亲怀里,嘴里说着:“我已经长大了……”可是他固执地举着三百元,不肯放回钱包,“无论多大,你都是我闺女。”
“你就收下吧。”
许文静无法拒绝父母的爱意,只好接过。上午赵丽帮助她收拾行李,把秋天的外套、长裤,以及一件羽绒服悄悄塞进行李箱。这一次离开,说不定过年才能回家,过年的时候城市会下雪,担心她着凉。要是直接放进行李箱,闺女一定不同意,只能悄悄塞进行李箱。中午为她炒了最爱吃的番茄炒蛋。许文静吃得津津有味,嘴角都沾上了油渍。吃过午饭的许文静感到困倦,眼皮不自觉下垂,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慢慢睡着了。不久后,许文静自然醒来,休息好了,穿上鞋,打开门,踏了出去。
在厨房洗碗筷的赵丽,突然从厨房钻出来,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文静,含情脉脉地喊着:“在外面累了就回来歇歇吧!”家就像岸边,让小船可以靠岸;让漂泊一生的灵魂,有个去处;让一个人不再孤独。想恋爱,想结婚,想成家也是如此。
许文静站在楼道转角处,回过头对不舍的母亲喊道:“我会的,快回去吧!”说完这句话,她在楼道转角处消失了,再次进入了社会。
完结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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