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弦断,断那三千痴缠。
坠花湮,湮没一朝风涟。
花若怜,落在谁的指尖
叶华裳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划过,偶尔会有墨滴沾染她纯白的衣袖,她本就皮肤白皙,加上最近天愈冷了,她握笔的手指冻得苍白中有些青紫,窗外的积雪盖过了台阶,一阵风吹过,她拢了拢单衣,停了笔。
住在这“倚寒宫”已经三年了,三年了,日月星辰变了数回,唯独她,不曾踏出一步,也没有人走进来过,倒是她昔日的丫鬟碧瑶,隔段时间,会来看看她,偶尔也会有几个宫女嬷嬷给她带点生活用品补给,带来的绸缎锦绣也有不少,只是她,永远都是这一身白衣。
碧瑶为此曾经问过华裳:“公主,你以前最爱穿些艳丽衣裙,怎么现在偏爱这一身白衣?”
叶华裳只是莞尔一笑,不做解释。
昔日里,这皇宫的掌权之人,姓叶,而她叶华裳,叶氏独女,一国公主,更加是天之骄女,荣宠不尽,自然会喜欢打扮地花枝招展一些,威严所需,也是情趣所致。
如今,江山易主,已经三年,叶国衰败没落,叶氏一族皆生死不明,只有她一个前朝公主,在这倚寒宫里苟且偷生。
倚寒宫是冷宫的一角,因其地处皇宫西南一角,受着宫墙遮挡,加上众宫殿的雄伟姿态挡去了寸缕阳光,所以,倚寒宫,是冷宫里的极寒之地。
自从入住了倚寒宫,她就不再穿锦衣华服,也不佩戴珠宝首饰了,这般寄人篱下,行动也不由自主,也就谨慎了起来,在这藏污纳垢的深宫里,只有白色衣裙,看上去是干净的。
而覆了她的国家,夺了叶氏的江山,害她家破人亡,沦为阶下囚的人,正是当今圣上,洛严。
叶华裳将自己写好的诗词卷了卷,收进了闲置的木匣。冷宫三年,一个人太过冷清,若不找一些事情来耗费光阴,她怎么挨过这漫漫长夜。
昔日里,父皇总说自己不学无术,诗词歌赋也不精通,更加讨厌那些太傅大人们念的文绉绉的词赋,如今一个人呆在冷宫里,心静下来不少,倒爱上了作词写赋。
“公主,出事了!”碧瑶慌张不已,连礼都来不及行就放声大哭。
“碧瑶,何事慌张,慢慢说?”华裳冷静了许多,这三年来,无亲无故,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令自己在意。
“公主,皇上接回了华裕殿下,但是听说华裕殿下已经奄奄一息了,现在就在广乾宫,这要怎么办?”
华裳心痛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了,以为自己可以冷眼相待一切,只是却不知道华裕竟然没有死,当年他逃走了,现在又遭受此难关,难道洛严对华裕真的会见死不救吗?
华裳没有多想,跑出了倚寒宫,华裕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她去求洛严,虽然那个男人的冷血无情她见识过,但是她还想去赌一把。
02.
叶华裳赶去广乾宫的时候,被门口两个侍卫拦了下来。她刚要张口喊出洛严的名字,就看见几个太监抬着一副担架从广乾宫里走了出来,担架上,是毫无生气,身体已经僵直的华裕。
华裕是华裳的同胞弟弟,宫变那年,华裕十岁,华裳十五岁。这三年,他是如何一个人在乱世中存活下来的,又是如何躲过洛严的搜寻的,而现在,又为何身死此处?
华裳扑向担架,她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推开了华裕身边的太监,紧紧地抱住那个瘦小僵硬的尸体。
她跪倒在地上,华裕的面色苍白似雪,嘴角还挂着血痕,看着至亲在自己的面前殒命,华裳感觉心如刀绞,原来,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眼前突然出现的一抹黄色,硬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
华裳抬起头来,就看见洛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此刻,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是卑微如尘的奴隶。
这张脸,她梦里出现了千百回,冷峻傲慢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侧脸,分明是个好看的人,却长了一副恶毒的心肠。
“他死了,死在了广乾宫,你要将这帐记在朕身上?”
洛严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看不出来任何波澜,华裳不想与他有任何纠缠,索性就低下头去,继续抚摸着华裕的脸。
“皇上,求你安葬我弟弟。”华裳双膝着地,跪得笔直,下一刻,“咚”的一声,她额头着地,起身时候,地面上留了一滩血迹。
洛严眉头一皱,转瞬又恢复如初。
“好。”
有那么一瞬间,华裳仿佛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只是,他不会,他洛严看破生死,无情无爱,无拘无束,不会被任何人羁绊。
得到洛严的承诺之后,华裳松了一口气,华裕年纪轻轻,安乐都没有享,就四处逃亡奔波,如今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如果要遭受不幸的话,不如就选择一死,长眠地下,好歹能够享个安宁。
“华裳,地上冷,回屋一叙吧。”洛严说道。
广乾宫内,一个俏丽小宫娥端上了两杯热茶,华裳坐在洛严对面,始终低着头。
其实,她很怕他。
昔日,她是刁蛮任性的公主,他是她呼来喝去的小跟班,这是别人眼中他们的关系。其实更多时候,是华裳追在洛严的身后,洛严去哪,她都寸步不离。
整个皇宫里,没有人能够治得住无敌霸王叶华裳,可叶华裳,却对洛严唯命是从。
对于他,她不敢放肆,不敢任意妄为,她小心翼翼地爱着他,她不敢说,说了,洛严一定会被父皇治罪。
那时候,在华裳眼里,他就像一个尚待发掘的宝藏,浑身充满一种神秘之感,后来华裳才知道,那似乎不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还有隐忍的复仇决心。
03.
时间久了,华裳对于洛严的感情被她父皇发觉了,华裳以命相逼,才为洛严求了一条命。
叶父派洛严从军,华裳发动几个老将军暗自打理好了一切,而洛严,也不负众望,短短的几年内,就成为了让敌军闻风丧胆的无敌将军。
洛严凯旋归来,叶父将华裳许配给洛严为妻,自己的女儿,他放在心尖上疼,既然她爱他,那就成全了她。
成亲当晚,华裳一身红衣,红色盖头遮住了自己的脸,老嬷嬷一句一句高声说着,从“一拜天地”说到了“夫妻交拜”,华裳紧张得不知所以,在碧瑶的教授下完成了拜堂之礼。
“礼成!”
嬷嬷喊完最后一句话,华裳就听到了周围发出的尖叫声,父皇,口吐鲜血,死在了自己面前,胸前,插着一支长矛,握着长矛的人,就是自己的夫君,洛严。
一瞬间,叶华裳感觉自己身上的鲜红嫁衣变得异常讽刺,仿佛这嫁衣,原本不是红色,是至亲的鲜血将其染成了这般殷红。
华裳也不没有想到,势单力薄的洛严仅仅出去几年,就发展了自己的军队,就连朝中大臣们也纷纷倒戈,叶氏江山,一夜毁灭。
原来洛严的父母,是在一次灭敌之战中被父皇亲手所杀,而他,竟然多年来寄人篱下,卧薪尝胆,直到做了杀亲仇人的女婿,一夜之间,将叶家推入修罗地狱。
新君即位,叶华裳,被安排入住了倚寒宫。一住,就是三年。
03.
茶香渐浓,馨香阵阵,洛严一言不发,华裳从头到尾,表情不变。
“这个月底,朕要去天灵寺还愿,你,一同去吧。”洛严看着眼前的女子,红妆挂了泪痕,一袭白衣衬托得她更加单薄羸弱。
“嗯。”
叶华裳就是这样,对于洛严,她从来不懂拒绝,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也不会有变化。
所以因为这样,洛严才敢毁了她的一切,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入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离开他。
月底了,天更冷了,寒气逼人,前晚天灵寺的军队浩浩荡荡,宫女太监们走得井然有序,轿子的一路颠簸,让华裳吐了几回。想当初,她爱坐轿,一路摇摇晃晃,略有情趣。
天灵寺一年香火不断,人声鼎沸,一般富贵人家都来此处祈福还愿,现在天子驾临,周围围了大量的侍卫,寻常百姓在外面前呼后拥,吵吵闹闹,寺庙内反而清冷了不少。
华裳随着洛严双膝着地,双手合十,嘴唇微微一动,许了一个愿望。
回去的路上,洛严将华裳带到了身边,与他同乘一轿,两个人在一起习惯了沉默,洛严率先开口,打破这一片静寂。
“方才许了什么愿?”
“你觉得呢?”华裳说完,转头看向了洛严的眼,嘴角略带着笑。她笑得慎人。
洛严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是诅咒我,不得好死吧。”
华裳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目光注视着洛严,一字一句说出来,听得洛严心底生寒。
“我许愿说,希望皇上万寿无疆,一世平安,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享无边孤单……她,如此恨他了。
叶华裳回到了倚寒宫,过起了昔日的生活。这三年,其实她想过一死,却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对于他跟她的过去,没有人记得,她活着,就可以想着,念着,会让自己有一种错觉,那些美好时光真切地发生过。
夜深人静,孤枕难眠,华裳起身倒了杯水,发现了窗外一个清冷孤寂的高大身影。
她开了门,对上了他的惊慌失措的眼神。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一种被看穿,被识破的窘态。
“外面冷,进来吧。”说完,华裳转身进了屋内,眼里的泪无声无息落在了冰冷的地面。
她听碧瑶说过,曾经多次在倚寒宫外看见过皇上徘徊,也许,无数个寒夜,他就站在她的窗外,静静地看着她的屋子,与她一起挨冻受寒。
04.
洛严喝了她倒的茶水,便晕倒趴在桌上。
茶里,她下了迷魂药。
华裳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深爱多年的男子,与她有国仇家恨的男子,现在,就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昏迷不醒。
华裳从枕头下拿出了多年来用以防身的匕首,突然寒光乍现,洛严握紧了拳头,他没有想到,昔日唯唯诺诺的她,此刻竟然对他起了杀意,这样也好,就当欠她的,现在以命还了她罢了。
他放松了下来,准备接受华裳对他的仇恨。
华裳握着匕首,眼里闪过悲伤,绝望,仇恨,下一秒,她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肩膀。
她终究,下不了手。可是她恨,她悔,国家,父皇,弟弟,皆是因她而灭,如果真的要惩罚的话,就惩罚自己好了。
洛严心头一紧,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华裳已经转身离开了,她拖着疲惫瘦弱的身体,一步一步离开了倚寒宫,她经过的雪地,上面留了暗红色的血迹,而她离他,也越来越远……
华裳准备就这样挪出皇宫,有人阻拦,那就一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一切出奇地顺利,一路上,没有任何守卫阻拦她,她出了皇宫,回头看的时候,两个侍卫关上了宫门,将她的多年爱恨关在了深宫之内。
叶华裳走了,此后,江湖上没有人再见过前朝公主,皇宫里没有人再见过那个一袭白衣的冷宫弃妃。
洛严为她开放了一条通道,她足以安然出宫。与其两个人彼此纠缠,不如放了她自由,给她新的生活。
那些年里,她跟在他的身后,叽叽喳喳叫个不休,他躲闪不及,却不知,她已经深住他心底。
他一面对她冷漠,一面又自残身体,以疼痛提醒自己,她是仇人的女儿。
后来,他始终不能对她表白心意,她也不会跟他在一起,他不能对自己父母的死亡不屑一顾,她也不愿意担上一辈子祸国殃民的公主的骂名,所以,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05.
夜色深凉,云遮月影,长夜漫漫,洛严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粉衣女孩的精致面庞,少女眼睛一眨一眨,灵气十足。
“洛严哥哥,这是我新画的妆,好看吗?”
“好看,华裳怎么样都好看。”
“你不要贪睡了,爹爹一会还要检查你练功的情况呢!”
洛严一笑,华裳还在摸他的脸,“华裳真是顽皮。”说着,洛严将手覆在了华裳的手上,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猛然惊醒,身体颤抖,大喘了几口气,扶着床榻,他的手,刚刚摸了自己的脸,上面满是泪水。
在梦里,她陪他弄墨舞剑,他与她品茶抚琴,他们携手白头,细数人间烟火,在梦里,她对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梦醒了,只有他,对着寂静长夜,一个人,潸然泪下。
她一语成谶,他坐拥了万里江山,却一生孤单。
(全文完)
倚寒,一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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