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条(《答顾东桥书》之十二<4>)原文节录: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
...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
...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呜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有世之儒者慨然悲伤,于是搜寻先王的典章制度,对未被秦始皇焚毁的残籍断简进行收集补缀整理。他们的用心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但是圣学湮没已久,霸术的传播影响深远,即使贤能智慧之士,也不妙受到传染。他们努力光复圣学的努力,也就是给霸道者添加一点阻碍而已,圣学的本来面目已经无法再看到了。
于是解释经典的训诂之学勃兴,传经授徒便可显名于世。记诵之学,听起来广博深奥;词章之学,文字浮华艳丽。诸如此类纷纷扰扰,群起而相互争夺一席之地,又不知道有多少,面前的路有千万条,后学者不知道走那条是对的。
犹如广场上有数百出戏剧在上演,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的戏子从四面八方争相涌出,置身其中,前顾后盼,应接不暇,搞得人耳聋目眩,精神恍惚,如此日夜遨游浸淫其中,就像一个失心的疯子,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如何回去。
当时的君主也被这些所谓的学问搞得晕头转向,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偶尔有君主发现这些学问空疏谬妄、破碎不能贯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能做到的极致,无非也是类似春秋五霸那样的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人之学离我们越来越远、圣人之学的光芒愈来愈晦暗,而功利的习气越来越溶入我们的生活并有不断发展的趋势。在这个过程中,虽然人们曾经迷信于佛学和老庄之学,但释道之学并没能战胜功利之心;虽然功利主义曾因群儒的学说有所收敛,但群儒的学说最终并没能破除功利之见。
时至今日,功利主义的毒害已经深入骨髓,功利成性已经数千年了。人们利用知识相互夸耀,利用权势相互倾轧,利用技能相互争夺高下,相互争夺利益,相互博取声誉。
铨轴,犹衡轴。比喻中枢要职。
那些在争夺中出位当官的,管理钱粮的又想染指军事和司法方面的权力,主管礼乐的又开始觊觎中枢要职,主政郡县的有开始记挂藩司、臬司的高位,身居御史谏议之位则期垂涎于宰辅的要职。按理说,没有相应的才能就不能担任相应的职务,没有真正弄通某种学说就不应该获得相应的声誉。
但实际情形是,凭借记诵之广,正好帮助他们传播歪理邪说;凭借知识之多,正好帮助他们实施罪恶;凭借闻见之博,正好帮助他们肆意诡辩;凭借词章之富,正好帮助以假乱真。结果,连皋陶、夔、后稷、契都做不到的事,那些初通学术、乳臭未干的小子却都蠢蠢欲动意欲贯通相应的学说,究竟相应的本领。他们所打的旗号,当然也说“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但他们真正的想法却是,如果不打这样的旗号就无法实现他们的私欲。
枘凿,ruì zuò“方枘圆凿”之略语。方榫头,圆榫眼,二者无法相合,比喻两不相容。
呜呼!霸术之习积重难返,功利之心深入骨髓,宣扬的是违背圣人之学的学说和方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听到我传授的圣人之学,当然会视为有害无益的东西,并且势难两立。他们由此认为良知不足论,圣人之学毫无用处,那也是势所必然。
呜呼!有识之士生在这样的时代,怎么能够探求圣人之学?怎么能够探讨圣人之学?有识之士生在这样的时代,想要真心治学,不是太辛苦、太艰难、太险恶了吗!呜呼!这实在太可悲了!
所幸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会完全泯灭。良知的光明,必犹如万古不变的太阳。那么人们听到我这篇拔本塞源的议论,一定会心生同感而悲伤,心中悲戚而痛心,心中愤怒而奋起,像决口的长江黄河,浩浩荡荡形成不可阻挡之势。如果没有豪杰之士马上行动起来,我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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