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满山

作者: 六月和他的蛋蛋 | 来源:发表于2019-03-08 12:22 被阅读18次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小哥哥了。

    我的小哥哥死了。

    我的小哥哥死在了夏日的骄阳里,死在了那片黄土地,肉体被蚁虫啃食殆尽,只剩白骨沉寂在黑暗里。

    如今我跪在他被曝之于众的白骨前,坟头遍地的梅花衬的骨头在阴沉的天空下越发白光冷冷,我欲以满眶眼泪作酒与他对饮,小哥哥,不知你是否责怪我迟来的吊唁?



    高考结束后我开始帮母亲在学校代课,教一帮一年级的小学生算数和写字,母亲与父亲在地里劳作,忙过这一轮就得准备秋收,所以格外的赶。好在孩子们还算听话,四五岁的孩子,嫩的像刚刚冒头的青杏,糯糯的音调念着诗,念得使我有些发困。

    日头开始变得毒辣,我叫他们散了学,扣上学校的小木门,绕过矮矮的土墙往家中走去,边想着要准备什么午饭。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早上明明锁了的,我又开始头疼起来,初中的时候得了神经衰弱,便时常忘东忘西,我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然后便听到隐约的抽泣声,我走进屋,看到母亲瘫倒在床,肩膀一耸一耸的抽动。发出蚊鸣般嗡嗡的哭声。

    “妈,怎么了?”

    “你去地里叫你爸回来吧,你小哥哥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母亲的话使我不解。

    “走了就是死了!”她突然立起身冲我咆哮,眼睛肿的像未剥掉绿衣的核桃,硕大浑圆,饱含水分,然而眼神里分明满是恨意。她用这样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继续瘫倒在床上小声啜泣。

    “哦!那我去找我爸”我机械性的回答她,然后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路边是蓝色的野菊刷过脚踝,有轻微的疼痛,对面山上的梯田里,麦浪在不停的奔腾翻涌,再远处还是山,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天色阴沉,可能快要下雨了,我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父亲立在地头,正在专心的卷一根纸烟,他身后是苍茫的群山,老骡在他旁边啃食青草,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和喘气声,他抬起头瞧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卷他的纸烟,卷完后点上火,自顾自的吸起来,我缓慢平静呼吸,耐心的在旁边等他吸完。

    “不做饭跑地里来干嘛?”他终于肯正视我。

    “哦”,我说:“我妈叫你回家一趟,说是我小哥哥死了!”

    “哪个小哥哥”他没好气的问我,

    “甘谷那个”我说,

    他没再看我,套上骡子自顾自的走了。自打高考成绩出来后,父母一直是这样的言语,我早已习惯。我蹲在地头往下眺望,山脚下是一条细细的泊油路,那条路就通往小哥哥家。我盯着那条路一直看,看着看着再次想起母亲的话“走了就是死了”,无论走了还是死了,总之永远都见不到了。



    小哥哥从小就没有父亲。

    小哥哥是姨娘家的儿子,大我十来岁,姥爷与前妻生了一个儿子后离了婚,后来续娶同样离婚带着个女儿的姥姥,两个儿女逐渐长大,姥爷便自作主张让两人成了婚,生了两个儿子,但没过几年,两人就离婚了,男的独自出门闯荡,姨娘把大的一个扔给姥姥,带着小的远嫁他乡。

    再后来,姨娘第二任丈夫染病死了,她便独自一人抚养孩子长大。母亲是在姨娘还未出嫁时出生的,两人感情深厚。姨娘第二任丈夫死后,母亲时常接济她,惹得父亲多少有些不快。

    我第一次见小哥哥时大约五岁,父亲带我去参加小哥哥的婚礼,坐了四五个小时的大巴,吐的昏天暗地,但这并不足以让我沮丧,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陌生人、第一次参加婚礼,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心情雀跃了。

    车子抵达目的地时,我已经吐完后昏睡过去,父亲没有叫醒我,把我安置在空闲的厢房里继续沉睡,导致我错过了婚礼,醒来时天色昏暗,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我顺着那声音走去,然后见到了我的小哥哥,他立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羸弱,神色疲惫,面上却依然挂着柔善的笑,“小花花”,他轻声喊我的名字,然后过来抱起我说:“跟哥哥去照相。”

    小哥哥塞给我一束塑料假花叫我抱在怀里,我旁边是姨娘,姨娘怀里抱着大哥哥的儿子,她常年不见的小外孙,旁边是大哥哥,一脸严肃冷漠,小哥哥和新嫂站在后面。我正在四下搜寻父亲的身影,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注意,拍了”,还没回过神来,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就已经拍完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哥哥婚后每隔一两年都会来这边探望,姥姥去世时他跪在马路中央大哭久久不肯起身。后来我听到他与姥爷的对话,大意是他也是姥爷的亲孙子,却不能戴至亲的孝,只能作为远亲吊唁,而他的亲生父亲,甚至从来不曾来探望过他等等。那时我还不能懂得小哥哥的苦闷,但我非常喜欢他,每回他都会给我带新的衣服和帽子,还会做好吃的凉粉,我有一件最喜欢的红丝绒裙子,一套荷叶边的秋装,还有一顶圆圆的,有小熊图案的帽子,都是哥哥送我的。他还常常故意假装生气,要求我走路不能驼背,不能多吃辣椒,不能爱哭鼻子等等。我问他原因,他就告诉我“城里的姑娘都是这样的,你要这样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每每他这样讲时,语气里都满是感伤。而我常常回嘴“前两条我都同意,至于最后一条你可不能说我,我都常常瞧见你哭呢!”

    他只好一脸无奈的对我笑。

    后来小哥哥很少来了,听母亲说他有了两个孩子,经济压力大,身体又时常不好,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转。我十几岁的时候与姥爷再去了一回甘谷,小哥哥出门打工去了,姨娘在市里做清洁工赚钱,补贴家用,我们只见到了小嫂子和两个孩子,都是男孩,粉嫩粉嫩的,正在熟睡,被我偷亲好几次。

    我与姥爷借住了一日,第二日便回了,搭不到公交,只好拦了辆小货车,请司机帮忙搭载回家。正值数九寒天,铁皮箱冻得像冰块一般,我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上面,嗓眼发干,头疼欲裂,刚想挣扎着起来问姥爷要口水,听到车子的哐当声里似乎夹杂了呜咽声,便没有再开口了,姥爷是因为没见到姨娘而伤感,还是觉得他当年一手包办婚姻导致今日两代人的悲剧而后悔?我不得而知。

    最后一次见到小哥哥,是姥爷去世前弥留之际,当时姥爷已经骨瘦如柴,坐在炕上对每个人笑,但他似乎不认得身旁的每一个人,除了母亲之外,他跟母亲念叨说想见见远在外省,几十年未见的亲姐姐,还有自从嫁去甘谷便再也不肯回来探望他的姨娘一面,生前便再也没有遗憾,我看着姥爷,只剩一副骨架顶着皮囊的姥爷,正在对母亲碎念的姥爷,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小哥哥连忙把我拖了出去。

    “你快去学校吧,这里有我和你母亲,”

    “我永远不会原谅大哥哥的”我说。然后我就走了,没有和他道别。

    姥爷死讯传来的那晚,我在屋里蒙着被子哭到半夜,后来去雨中淋了很久才平复。我总是想起那些不愿想起的画面:因为身体疼痛难忍而拿了柜子里的钱准备去买药,被大哥哥将小腿打到骨折;屋里总是一个冰土炕,旁边满是灰尘的桌子上,一大盆馒头,馊了的和没馊的,黄的和绿的混在一起,还有大嫂子讥讽的话语:“看,这么多馒头,可别说我没给你姥爷东西吃”;抱着铁皮的火盆里烧着细碎的树枝,上面架着一个被磕的面目全非的搪瓷碗,碗里盛着些水和菜叶,姥爷一边拨弄火盆,一边对着我笑,而我当时却是想让他帮我烧些水泡一袋泡面吃;他最后一次来我家,因母亲太忙,让我帮他缝一下衣服的领子,我竟不愿帮他时他失望的眼神……”幼年时不知体谅人心,而今再无法弥补。

    母亲说应以学习为重,我便未去参加姥爷的葬礼,也就没有再见到小哥哥,据母亲说姨娘也未去,大约是这一生也不原谅姥爷的意思吧!后来又时常听闻小哥哥身体每况愈下,我竟一次也未曾前去探望。



    母亲与父亲一同去了甘谷,参加小哥哥的葬礼,留我在家中看门。他们走后第二日,我致电给父亲,他难得的对我语气温和,我问起小哥哥死因,说是因为煤气中毒,小哥哥拎了煤气炉去楼梯的小隔间,姨娘问他怎么还不睡,他说还不困,一会就睡,叫姨娘早些休息,保重身体,当时的话语并不觉异常,后来想起却觉得似乎别有深意。可能小哥哥早早做好了要走的打算。总之自杀也好,意外也好,小哥哥就这样走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和老母。姨娘哭着骂他自私,他也听不到了。

    父亲语气一转,说你不想补习就随便挑个学校去吧,你自己做主。

    我说嗯。

    然后他挂了电话。

    我去了山东上学,偶尔过年回家,听母亲讲起说小嫂子想改嫁,姨娘不同意,改嫁必须把两个孩子留下。母亲念叨道:“你姨娘也是老糊涂了,你嫂子带着孩子嫁了,两个孩子还有人养,孩子留在家里,你嫂子肯定不会嫁,两个女人又都挣不了多少钱,怎么养的活孩子?”母亲常常为此烦心,也偷偷接济姨娘,我看父亲神色似乎都知道的样子,但什么也没说。

    近些日子母亲来电,说阴阳先生认为姨娘家多事的原因可能是风水问题,小哥哥的坟要重新搬迁,问我工作忙不忙,能不能请到假一起去。

    “好”我说,然后定了回程的票。

    姨娘请了很多人来,男人们扛着铁楸,你一楸我一楸,很快就看到了棺木,大哥哥跪在坟旁,启开棺木,将半个身子探进去,一一拾起小哥哥的骨殖,郑重的放在带来的红色布匹上,准备带回家,下葬要另挑吉日来进行,我对母亲说下葬我可能来不了了,工作太忙。母亲也只是笑笑,然后示意我向旁边的男人问好。

    男人大约有六十来岁的样子,头发也多半白了,面容里竟隐隐有小哥哥的影子,我有一瞬的惊愕,而后便明白过来了,只是该怎么称呼呢?我为难的看向母亲。

    “你就问舅舅好就行,你姨娘改嫁了,孩子便不随我们这边姓,坟也还是在甘谷,不会迁往那边的。”

    “哦”我说,然后问了舅舅好。

    男人们已经在将原来的坟墓填平,准备收工,我对母亲说还想再呆一会,完了去姨娘家与他们会合。

    人群很快便散尽了,只剩苍茫的天空和黄土,远处还有点点残雪,我往梅树干上靠了靠,然后坐了下来,梅树受到重力压迫不停晃动,花瓣纷纷扬扬,洒在已经被填平的坟地上。

    我说:“小哥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我说:“小哥哥,他终于来看你了,你开心吗?”

    我说:“小哥哥,我给你背首词吧,你虽然没念过书,毛泽东总知道吧?”

    我说:“小哥哥,那我背了,你好好听,完了我再给你解释一遍。”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从中笑”

    “这首词的意思呢,是说,梅花不与百花争艳,只在苦寒中盛开,告诉人们春天快来了,只要静静等待就好!”

    我说:“小哥哥,你听懂了吗?”

    没有回答,只有梅花点点,风声阵阵。

    我不争气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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