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部分国人一样，在我近40年的生活中，宗教一直都是一个比较遥远的话题。
当然并非一无所知，只是，那都是来自书本、电影或图片里的知识，像是被玻璃罩住的另一个世界，里面的人再虔诚、再热闹、再煞有介事，外面的人也感受不到那种场域内才有的情感和能量流动，只有看哑剧般的寂然与隔离。
曾经为数不多的几次短期出国旅行或工作，目的地也不乏宗教国家，却又只作匆匆过客短暂停留，那点肤浅的印象也如同涟漪般很快就散了开去。
理解一种文化，本来也不是一窝蜂的跟风旅行能做到的。
坦桑算是我工作时间较长的第一个国家，也正是在与当地同事和学生的日常接触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宗教与生活的紧密联系。毕竟随处可见的清真寺、天主教堂，满大街各式各样的穆斯林头巾，人们项间若隐若现的十字架坠饰，还有一早一晚飘荡在空中的阵阵诵经声，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你的眼、耳、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
那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达大清真寺 | 供图：张利萍
这是一个多部族、多宗教的国家，主要的宗教信仰有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原始拜物教和印度教，我们日常工作中所接触到的基本以基督徒和穆斯林为主。
穆斯林女人当然是辨识度最高的，她们身着黑色的拖地长袍，头扎长巾，据说这种服饰叫做“布卡”。保守的穆斯林女孩即使在最热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的布卡，只露出两个眼睛，爱美的女孩子则不一定着黑色，只要不太离谱，穿什么颜色的都有，围巾懒散地从头顶垂挂下来，耷拉在肩头，裙子也可以只到膝盖下方。
正宗的穆斯林男人也是要穿长袍戴小白帽的，不过达大校园里穿长袍的穆斯林男人倒不是很多，得确认了真的是穆斯林才好开“还差几个老婆”的玩笑——穆斯林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
达大校园
本土教师王超就是个穆斯林，见缝插针地做礼拜是他生活的常态。
有次他带我们几个同事一起去学校后门外的一家小店吃饭，吃完饭准备回去的时候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蒸发了一般。
正当我们团团转的时候，他回来了，一问，又是去做礼拜了。
还有一次，我开车载他陪我去逛当地有名的杂货市场卡里亚克（Kariako）。到了中午，热得口干舌燥，我买了瓶水递给他。他一脸严肃地说自己在斋月，白天不能吃喝。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让你说不出任何打趣的话。
坦桑全年有16个全国假日，宗教假日就有7个，其中基督教假日4个，分别是耶稣受难日、复活节星期一、圣诞节和节礼日，伊斯兰教假日3个，分别是开斋节、圣纪节和朝圣节，统统依照宗教习惯一丝不苟地全民放假公休。
印象最深刻的是穆斯林的开斋节，我们都知道那个礼拜会放假，却不知道是哪一天，生生等着前一晚看了月亮才确定了公休时间。
这似乎就能解释坦桑尼亚政局的稳定了。
放眼非洲大陆，很多国家因部族和宗教矛盾复杂导致冲突频发，而坦桑尼亚自从1964年成立联合共和国以来，却始终能够保持国家政局和社会的长期稳定，各部族和宗教之间总体能够和平相处、和谐共生。
这样的稳定状况在非洲实属难得。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的羚羊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在与当地人的交流中也特别地加入了宗教信仰这一参考项。
2019年5月，坦桑尼亚的汉语教师志愿者岗中培训由我们孔院承办。最后一天安排晚宴的时候，因为中厅主会场场地有限，只够放下8张桌子，我便在隔壁的两个大包间给坦桑人预备了两桌穆斯林餐。因为之前没有调查过有多少是穆斯林，多少是基督徒，只能一刀切地全部按穆斯林安排。
本以为是用心的安排，结果到了之后才得知，中国饭店先前一句简单粗暴的引导“中国人在里面吃，坦桑人去外面吃”把一切初衷全变了味儿，变成了歧视和隔离！
我一下子百口莫辩，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谁能说他们的态度就不能代表我的立场呢？
坦桑学生怒气冲冲地抱着胳膊坐在餐厅外不肯进去就餐，我去主厅察看晚宴的进展情况，各项议程正在按部就班地举行，领导在热情洋溢地讲话，演员在跃跃欲试地准备。
艺术学院的带队老师也坐在主厅吃饭，她招手叫我过去，赌气地放下刀叉说：“我的学生们没有饭吃，我也不吃了！”
得，从头做起吧！我告诉带队老师：“放心，大家都有饭吃！”
然后，我去安抚怒容满面的本地学生，让他们进了其中一个包间入座，我陪着几个穆斯林同事和学生坐在另一个包间里吃饭。
给我所在的包间敬完酒，我去隔壁基督徒的包间向他们敬酒。
本来热闹的气氛在我进去的时候突然凝固起来，怒容重新回到他们的脸上，有的人甚至挑衅地抱起胳膊往后一仰，一副“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的表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
“各位，坦桑不是我在非洲接触的第一个国家，却是我工作和生活的第一个国家，我在实实在在的工作中逐渐认识了你们的国家和文化。
“我们宗教信仰不同，请原谅我不能跟你们一样崇拜耶稣基督，也不能像穆斯林一样崇拜真主，但我看得到你们眼中的虔诚，也请相信我对耶稣和真主发自肺腑的尊重！
“因为会务工作繁琐，我事先并没有调查过各位的宗教信仰，担心不慎亵渎，所以给你们订的都是穆斯林餐，还希望你们谅解！
“至于座位，因为里面不够，而且因为今天是中国老师的职业培训，大家用的语言都是汉语，我不希望你们因此觉得被隔离和忽视，所以安排了这两个大包间。如果中间有什么误会，希望你们理解。
“中国人的饭桌上有个习惯，叫做‘先干为敬’，我以杯中酒向各位表达我的敬意！”
说完，我将满满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大家的表情开始缓和，纷纷开起了玩笑，我的眼角却突然无法抑制地涌出了泪，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漫漫长路而深深遗憾。
席间有一姐妹，是我熟识的好朋友，姐姐菲菲是达大艺术系的学生，舞跳得很棒，我们刚到任时曾经请她教我们跳舞献礼达大图书馆交接仪式，妹妹包爱慈刚上大学，有一副好嗓子，中文歌唱得很不错，还是达大合唱团的架子鼓手，也是后来我们院歌的主唱。
我深深地拥抱着她们，说：“明年我就要回去了，我好舍不得你们姐妹！”
心里却明白，自己不过是借题发挥，以友谊之名把那一股师出无名的热泪宣泄了出来。
塞卢斯野生动物保护区
我的家乡有个习俗，家里如果杀了鸡，吃鸡肉的时候鸡头一定得留给席间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人。豪爽的长者会左右四顾一下，然后当仁不让地夹起鸡头，笑呵呵地说：“这个鸡头今天怕是要我吃了吧？”如果遇到矜持的长者，第二长者一定会张罗着请他来吃，长者会虚让一番，然后也当仁不让地夹过那个象征着敬仰的鸡头。
第一次去山东的婆家，吃鸡肉的时候居然发现嫂子很自然地拿起了鸡头来吃，而家里人竟也是熟视无睹的。
我惊骇无比，悄悄问老王：“咱们这里鸡头是随便谁都可以吃的吗？”
他很奇怪：“对啊，谁想吃谁吃，你家不能随便吃？”
解释了以后，他才明白了我的困惑。
共饮黄河水的我们尚有如此差异，两个远隔万里的国家有差异就再正常不过了。
坦赞铁路
来了非洲以后不由得重新读起了三毛。
少时读三毛，字里行间看到的都是风花雪月，羡煞她有一个愿意陪她浪迹天涯的荷西；
如今读三毛，看到的却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没有孰优孰劣，没有孰高孰下，不同风土人情的背后，是不同的历史背景，没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
万水千山走遍，这份豁达与包容，非是大胸怀者难以企及。
而生活又何曾辜负过谁，三毛的包容让她有机会看到一个个真实、鲜活、可爱的灵魂，而不是由锦衣华服或破衣烂衫简单分割的社会阶层。
她的文字让我看到了深深的慈悲心。
曾经，“慈悲”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如今却成了一种细腻、柔软的感受，它是一种真正看见对方的愿力，一种接纳世界和而不同的胸怀，一种尊重他人生命背景的气魄。
我也更深刻地理解了自信。
自信，当然不是你是我非的自轻、你有我无的嫉恨、你优我劣的卑微、你强我弱的隐忍；
却也不是我是你非的傲慢、我有你无的窃喜、我优你劣的优越、我强你弱的蔑视。
简单地说，自信，不是通过贬低别人从而让自己“显得”很好，而是，我相信自己足够好，所以我有勇气亦有底气欣赏、接纳并尊重你我的不同。
人如是，文化亦如是。
所谓“文化冲突”，与其说是“不适应”造成的，还不如说是狭隘的偏见挡住了自己的眼，也尘封了自己的心，让你不愿意看见他人眼中那一样有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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