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四,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口齿模糊,在外省口音的辅助之下,让人常会侧耳多问一句“你说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阿四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只是常听旁人这般唤她,便记下了。认识阿四是一个偶然,但当我了解到她的故事之后,我便坚定地意识到,她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命运最为悲惨的一个。当我落笔之时,我反复问自己,是否需要在“最为悲惨”的后面加上“之一”。毕竟,自己也算是走南闯北过,但由于我人还有些年轻,且见识尚浅,经过一番搜肠刮肚后,我确定在“悲惨”这方面,还有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初识阿四的那个夏天,比往年更热,雨水也更多一些。在这种容易让人浮躁的气候之下,我终于在和老板发生争执后,毅然辞去工作,躲回了老家附近的一个古镇之中。在那里我靠着看书,发发小稿,偶尔帮二叔守守小卖部过活了一阵子。虽说不上事事顺心,但比起需要在工作上看人眼色,选择站队来说自由惬意了太多。
关于阿四的故事,我是从二婶,小卖部隔壁豆花店内的阿姨们以及我后来和阿四熟络之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否则,仅以我这样的人,定然没有如此的机敏能够洞察到旁人的生活中的任何事。
二叔二婶都是老实人,待人和善,却一直无所出,所以对我疼爱有加,当我拎着行李出现在他们店门口时,老两口除了高兴还是高兴,为了避免扫兴,我便说老板家里有事,给了我们长假。其实,我这样的说辞对于二叔二婶而言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他们只要看见我就已经高兴开了,巴不得我常伴他们左右。
在我回到小镇的第三天,二叔要去进货,二婶也想随他去逛逛,顺便给我带些好吃的回来。于是便把我从小阁楼上叫下来替他们看会儿店,临走前,还一再叮嘱我,就在店里待着哪也别去,外面太热,小心中暑。我笑着答应,心想,还真把我当成孩子呢。
虽是古镇,但这里并没有太浓厚的商业气息,明晃晃的太阳烤在街上,过往的人稀稀拉拉。我坐了三个小时,除了三个人买水,五个人买冰棍,一个人买烟之外,就在没有人再跨过面前的这道门槛。小卖部的隔壁,是一家豆花店,里面的几个阿姨倒是不嫌热,趁着午后的闲暇,支起风扇和撑伞,在店门口打起了麻将,伴随着一阵阵的麻将声,正当我有些昏昏欲睡时,店里进来了一个人,她笑盈盈地走进门,看见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神情露出了一丝尴尬。
“麻烦问一下李姐在吗?”
“哦,不在呢,进货去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问话者是一个环卫工人。
“快了吧,你有事找她?”
“没。”她轻轻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赔礼般的笑容,似乎觉得自己的到来惊扰到了我的宁静。
我也礼貌地点点头,看着她退了出去,
当她走到门口,正要离去的时候,麻将桌上的一位阿姨,叫住了她“阿四,阿四。别忙走!”
这个叫阿四的女人便朝着麻将桌的方向走去。
“今天店里豆花推多了点,晚点你过来端点回去。”
阿四也不推辞,爽快答应到“好,谢谢你了。”
说完她便拿上她打扫卫生的工具离开。
小镇上的人朴实,说话直来直往,最关键充满了人情味,我心里想着。
2
约莫晚饭时间,二叔二婶终于回来了,二婶把我喜欢的零食将大号的塑料袋撑得满满的,我撒娇地将头轻贴在二婶肩上,假装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早已工作多年,这样的举动被旁人知道了定会被嘲笑,但在二婶这,我才不会顾及呢,无论是我们中的哪一个人,都非常享受这样的感受。
饭桌上,我突然想起了下午来的那名环卫工人,于是对二婶说道:“二婶,下午有人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对了,是个清洁工。”
“那你把东西给她了?”
我疑惑地看着二婶,“给什么?”
二婶枉然大悟般说:“糟了,走之前忘给你说了。”
我更加疑惑。
二叔抿了一口小酒,边伸手夹菜,边说:“没给就没给嘛,明天一起就行了,反正今天进了货,还要拆。”说完将筷子上的菜装进了我的碗里。
“你二婶看她可怜,让她到我们店里拿些纸板去卖。”
“这样啊,不过虽然纸板没有拿到,但她也不是毫无收获哈,隔壁的阿姨让她晚上来端豆花呢。”
“又不是白端。”二婶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
我才知道,原来今天下午让阿四来端豆花的是隔壁店的老板娘,为了节省工钱,常常让请来的几位阿姨下午早点下班,等阿四清理完这一段街道的最后一桶垃圾后,就让她到店里打扫卫生,结束后,有时是端一碗豆花,有时是将当天备好,又不便于过夜的食材给阿四。阿四从不嫌弃,每次都高兴地收下。
可是,我又开始好奇,为什么老板娘不直接请阿四呢?阿四的工钱一定比其他几位阿姨低。
“因为,谁也不愿把一个杀人犯长期留在自己身边。”
那个环卫工人居然杀过人?我惊讶地瞪大了眼。
“你别听你二叔的,阿四其实很可怜。”
3
在阿四第一次嫁人前,母亲得了重病,因为家里非常穷,她没有读过一天书,除了每天务农便在家里伺候母亲的饮食起居,直到母亲临终前才对她说,阿四是被捡来的,如今自己要走了,家里那么穷,如果阿四再留在家里一定只会拖累哥嫂。母亲走后,哥哥将阿四许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男人好酒,常常喝得烂醉之后就对阿四拳脚相加,对于阿四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无法让她忍受的是,几年下来,自己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男人听了旁人的建议到医院查出是自己的问题。回家后,便和阿四商量,让她和他的哥哥生一个孩子,这样的要求,阿四没有同意。
一天,男人买了些好菜,在家里高高兴兴地让阿四做了一大桌,并亲手为阿四斟上了一杯,一杯酒下肚不久后,阿四便觉得头昏沉沉的,等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下半身已被扒得精光,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除了哭,那时的她又能做什么呢?
出走,对,可以离开这个所谓的家!
阿四在工地做零工时,结识到了她的第二任男人。一年后,阿四怀孕了,男人让她随自己回到老家。
4
有那么几年,阿四的日子也算是风平浪静,女儿和儿子的相继出生,更是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虽然依然贫穷,依然辛苦。现在的男人几乎每年都会出去务工,两人聚少离多,但起码不会再遭受家暴。
大女儿十岁那年,男人又要外出打工,临走时,嘱咐她要把两个孩子带好,有什么事就去找场上的卖猪匠史老三,那人是自己的朋友。然而,这一次男人走后便再没有回来,据说至今,阿四都不知道男人到底怎么死的。
背井离乡,大字不识,除了两个孩子,她一无所有。
日子总是要过的,孩子一天天大了,总得熬啊。
每天孩子们上学后,阿四料理完家务,便到街上去找临工,阿四没有什么本事,就是格外地能吃苦。
眼看快过年了,腊月的一天,阿四到街上买肉,走到了史老三的肉摊前,这是男人临走前交待过的人。因为史老三是个喜欢吃喝嫖赌的人,阿四不太喜欢和他打交道,所以很少光顾,但这一次阿四想着多买点,或许他能卖便宜点吧。果然,史老三爽快地给阿四算了个便宜价。
第四天,阿四正要出门做工,史老三拎着几斤猪肉来到了阿四的家里,可没想到的是,阿四刚进厨房将肉放好,史老三便从背后熊扑般地将阿四抱住,无论阿四如何挣扎、打骂,最终这个满脸横肉的屠夫还是得逞而归。临走前还丢下一句威胁的话,我是本地人,你是告不了我的,想你孩子平平安安最好把嘴闭上。之后的两年,史老三不止一次对阿四施暴。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以阿四的性格,可能也就此隐忍下去了。自己命不好,怨不得任何人。也不知道阿四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偏偏连这样的隐忍都无法选择。
当史老三又一次走进阿四家时,阿四正从挑水的路上回来,靠近家那一刻,听到女儿正以极其惊恐的声音喊着“妈妈,妈妈——”当阿四冲进房时,史老三已将自女儿上衣撕光,而下身只剩了一条内裤,他一手捂住女儿的嘴,一手将女儿的双手控制住。愤怒、羞愧让阿四提着跟前的板凳就向史老三砸去。
“她才十二岁,你是不是想死啊!”
史老三这次没有得逞,骂骂咧咧地走了。可阿四仍然不敢去告他,一来是害怕自己告不了他;二来孩子还小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可怎么办!
5
从那以后,阿四变了,她甚至会主动给史老三打电话。史老三和自家老婆关系不好,他又好赌,两口子常常打架,那段时间肉摊生意很淡,于是他萌生了去外省打工的念头。得带个女人在身边啊,要不然自己的衣服谁洗?吃饭谁煮?她想到了阿四,反正现在的阿四也渐渐顺从自己。
他跑去问阿四,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
阿四考虑了一会儿,便答应了史老三,说,能挣钱的话我愿意跟你去。
为了不被史老三家里人知道,阿四和史老三约定在城里的火车站旁汇合。
晚上,史老三在旅馆的床上睡着了,阿四呢,就自己一个人在板凳上待了一夜。
她恨眼前的这个男人啊,欺负了自己,为什么还要欺负她的女儿,孩子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一切动力。一个女人再软弱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受到丁点伤害,否则自己的“命”便不是自己的了。她拿出事先备好的老鼠药,怔怔地想。
这一包,够不够我们两个人分呢?万一史老三没死又怎么办?思来想去,阿四将整包鼠药倒进了给史老三的八宝粥里。
阿四被捕了,让她庆幸的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卖猪匠再也不能伤害自己和女儿了,准确的说,他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了。不幸的是,自此她失去了和两个孩子之间的一切联系。
十年的牢狱生活,让阿四学到了很多,包括她第一次完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6
在我知道了阿四的故事之后,心里阵阵唏嘘。打那时候开始,每次阿四路过小卖部,我都会叫住她,开始是把纸板拿给她,后来时常请她吃冰棍,每次她都非常不好意思,推辞一番后才肯拿着,和接受隔壁店豆花时完全是两个人。后来,我想一定是因为在隔壁店,她自己付出了劳动,所以接受起来更自在的缘故。再后来,她也会偶尔和我攀谈两句,虽然大部分时候我都需要睁大眼睛,仿佛自己是用眼睛在完成“听”的使命一般,努力侧耳才能明白她讲了什么。
有两天我没有看见阿四,便向二婶打听,二婶告诉我,她听隔壁店的阿姨说,阿四病了。
“二婶,你知道阿四住在哪儿吗?我想去看看她。”
二婶看着我,觉得非常不解,她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探望萍水相逢的阿四。
当阿四替我开门时,她整个人比平时看着老了一些,整个脸有些浮肿,眼眶微红。
我将随手从店里拿的几盒牛奶放在她的床头,问她好些了吗?
她叹息着念道“没了,没了。”
我没能明白,以为那是她老家特殊的回答方式。
“什么没了?”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一遍。
阿四的眼泪夺眶而出。
阿四出狱后一直在打听两个孩子的下落,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孩子大伯的联系方式。大伯告诉她,在女儿18岁那一年,写了一封信来,信很短,大意是说:爸爸不在了,现在妈妈也不在了,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收到信不到一个月,便传来了阿四女儿自杀的死讯。
我心头微微一震,不敢去想阿四的女儿在那几年里遭遇过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安慰阿四,只能紧紧地攥着她那双粗糙的手,任凭她放声大哭。
夏天,很快过去了,在小镇的近两个月时间里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最重要的是,收到了新工作的面试通知。在我即将离开小镇的时候,阿四也特意来向我告别。再看到她时,她有了一些精神,虽然我无法分辨她恢复的精神是不是她强装出的,但总比那次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最近打听到了儿子的消息,所谓消息,其实只是儿子前两年打工呆过的一个地方。但阿四打定主意要去寻寻看,万一找到儿子了呢。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四,也没有听过她任何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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